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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   他们相遇的时候,她在窗前画工笔荷花。
      是时,七月暑假,江城炎夏。颇有些年代的教师家属院里,绿荫沉沉,四周翠色仿佛能滴入眼中,草木的影子印在阶下。一方清浅池塘,竹筒引来叮咚活水,有红蜻蜓在飞。几个退休教师坐在树荫里下围棋,辰光寂静,如桐荫委羽。
      风穿过满院浓荫,拂过满架茉莉,落在她的发丝间、裙褶里,浅而凉。面前,是雪白的画纸,以及调色板上深深浅浅的绿——她习惯先给荷叶着色。大片留白之中,似能看见水面光影的变化,荷香浮起,袭人衣袂。但明明荷花仅存墨线,尚自沉寂。
      他是来教书法的陈老师家拿字帖的,不意遇此。
      她静静调着颜料,试图找到一种最接近她心目中的碧色。堪堪侧首看到他时,刹那惊惶,复又垂首。
      恰逢陈老师推门出来,见了他,含笑道:“家晋,你这么早就来了。这是你师母的学生谢歆,学工笔画的,也算是你师妹了。”
      他习惯性地伸出手:“谢师妹好,我是沈家晋。”
      她微微一愣,仍是安静地袖着手。
      陈老师笑了:“家晋去了英国三年,就把洋人的做派学得十足十了。”
      他这才自觉冒失,忙收回了手。然而,就在这一刻,她却仿佛终于下定决心似的伸出了手。指尖在虚空中划过一道弧,又垂下。
      便这样错过了。
      她的睫毛微微一颤,但声音轻漠,似乎无心:“师兄好。”
      面对她倦淡的神色,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陈老师解了他的围,把厚厚一叠字帖递给他:“这是一些名家的小楷字帖。小楷虽小,点画的精到功夫却还胜过大楷,即所谓的‘真书之难,古今所叹’。我看了你上次临的锺繇,已颇形似,可以试着意临了……对了,你谢师妹的小楷写得极好,自幼习钟绍京的《灵飞经》,得其神韵。”
      她的声音略低,像是石桥下的潺湲流水:“赵文敏一生学钟绍京,也只得十之三四。学生若能得其十一,已是幸运。”
      “你看看,这孩子就是太谦虚了。”陈老师笑道。
      他心念一动:“师妹能否……笔墨赐教?”
      他才回国三日,中文语境尚不太熟,在她面前又有些莫名的拘谨,一时不知如何措辞。这文绉绉的客套,令她不由莞尔。微笑间,不经意流露出一丝稚气。他心道,这才符合她这般年龄,不过是个孩子。
      展了宣纸,她提起笔,忽又侧头问他:“写什么呢?”
      “随意吧。”
      半生熟的宣纸,洁白如雪,似有隐隐雪光映着她的侧脸,微微凝眉。削薄的肩,手腕纤细轻弱,仿佛连微风吹过都可能留下伤痕。他想,用这样的玲珑皓腕写字,再古拙的字也有一分纤巧空灵吧?又忽然觉得,她像那画上的荷叶。不是倚风自笑的莲花,而是静默的叶,湛然一碧,并不起眼。只有偶尔风过时,才会露出叶底粼粼的水波,一闪而过……
      心中尚念想纷芜,纸上已成十六字——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其实,她岂能是画上的亭亭荷叶?她只是不能入画的浊物,是字帖上不小心留下的墨污。他那样清明澄澈的人见了,是要蹙眉的——若她的袖子再上卷三寸,便会露出手臂上青紫斑驳的淤痕,不堪入目。当然,他不会知道,连陈老师亦不知晓。她隐瞒得这样好,却骗不了自己。
      回到家,刚推开门,迎面扑来器皿碎裂声和父亲的咆哮,仿佛整个屋子都在嗡嗡回声中震颤。她紧紧抱着画板,自嘲地想,家里已经没有多少可摔的东西了,这次摔坏的,又是什么?
      光线阴暗的客厅内,她径直走到奶奶的遗像前。在内室不断传来的父母争执声中,抬手拭去玻璃相框上的灰尘。离老人过世,已两个月。从此,这个家中她再无可与交谈之人。但她并不如何悲伤,甚至觉得庆幸——若奶奶还在,听着儿子与儿媳永无止境的争吵打骂,该是何等折磨?
      父亲跌跌撞撞地走出来,满身酒气。见到她,便转移了出气对象。她蜷缩在墙角,维持着保护头和手的姿势,因为她还要写字、画画。一动不动,任他踢打,任何反抗都只能激起更粗暴的对待。
      麻木的疼痛中,她想起幼时,奶奶给她讲的故事里的哪吒。他是混沌世界中少有的亮烈,割肉还母,剔骨还父,终成无尘无碍的莲花之身……然而,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是因淤泥之外尚有清流。而她生来便在淤泥中,清流遥不可及……
      终于,他厌倦了殴打,骂骂咧咧地出了门,不知又去何处赌牌了。
      她靠墙坐在冰凉的地板上,静静仰起头。夕阳斜光透过木格的窗,照着几缕翻腾的尘埃。模糊的视线中,慈祥的老人在黑白的遗像中,朝她微笑。她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一簇飘忽的火光,稀薄的温暖,总不真切。她想起童话里卖火柴的女孩,在最后一根火柴的光芒中幻灭了希望……
      奶奶年少时念过私塾,写得一手流丽的簪花小楷,曾手把手地教她写毛笔字。从最简单的“一”开始写,一直写到“十”。不知为何,其他的字她都写得很好,却总也写不好那个“九”字。奶奶的叹息,那时她不明白,而今终是懂了。九,久。不得长久,是为不祥。
      啪嗒,啪嗒。母亲趿着拖鞋来到她面前,头发散乱,神色里只有疲惫和厌倦。看着她的画板和散落满地的颜料,母亲皱眉,声音沙哑:“你还去学什么画画?又成不了画家,只能浪费钱。”
      一向温顺的谢歆,闻言陡然抬头,令母亲微惊。但她终是沉默。
      又能说什么?的确,家里这般状况,她不该学画,学得再好也毫无益处。况且,她已十四岁,不再是不懂事的孩子,没有值得格外优容的理由……
      夕阳在窗外一寸寸沉下去,光线越来越暗,仿佛整个世界都随之沦陷。她却忽然觉得,客厅里的一切陈设都格外清晰,又格外陌生。竟似黄粱一梦。梦醒了,才发觉自己什么都不曾有过。
      她垂下目光,恢复淡漠神色。扶着墙站起来,理了理衣裙,她深吸口气,静静道:“以后我不去学画画了,但我得把这本书还给陈老师。”
      母亲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坐在沙发上抽烟。隔着袅袅烟雾看去,面目模糊,唯一清晰的是掩饰不住的苍老。也许她根本没有听到女儿的话,但这已不重要。
      谢歆带着老师借给她的画册,离开家。但这真的能算家么,她怀疑。
      向晚的街道上,幼童背着书包归家,三两成群,一路笑闹。染着晚霞的天空上,飞鸟归巢。夜色降下,居民楼里一盏盏亮起了灯。万家灯火,但没有一处光明容她栖身。
      她恍恍惚惚地走着,直到一个声音唤住她:“谢师妹。”
      她驻足,却不敢转身。这是她最狼狈的时刻,她不要任何人来见证。她想逃离,却又刹那间失去了勇气。她站在绝壁之上,进退维谷。
      沈家晋来到她面前,见她脸色苍白,以为是生病了,但随即注意到什么,轻轻吸了口气:“你怎么……受伤了?”
      她一愣,顺着他的目光垂首看去,这才发现,自己穿着凉鞋的脚踝上,有明显的伤口,还在渗血。但她一路走来,毫无察觉。竟麻木到如斯地步了么?
      见他蹙眉凝视着伤口,她略觉窘迫,想要后退,他却握住她的手,俯下身,仔细检查伤口。他修长的指尖轻轻掠过她的足,小心得像是对待一件珍贵的瓷器,声音低如叹息:“一定……很痛吧?”
      她垂着首,声音压得很低,才能掩住其中的波动:“不痛。”
      是真的不痛。
      他抬头看着她,目光清湛,逼她不得不侧首避开。也许,他很容易就看出她的破绽;也许,他的确不曾发现什么,毕竟,他没有探究她的理由。总之,他没有追问什么,只温言道:“我送你回家吧。”
      她慌忙摇头:“不,我不回家……我要去老师家还书,今晚必须去……”
      拙劣的借口,但她别无选择。
      “我背你去吧。”他背对着她蹲下。
      “不,我……”
      “你受伤了,不能再走路了。”他的声音轻而坚决。
      她略一犹豫,终是轻轻靠在他背上,由他背着。她虽已十四岁,但羸弱单薄。连他也微觉诧异,怎么能这样轻?
      那夜有很好的月光,澄净如练。晚风中,草丛里有鸣虫的吟唱,高高低低,不觉喧嚣。他的步子很稳,影子落在地上。而她的影子,叠着他的影子。他如同一片深海,在月光下漾着潋滟的光,幻觉般的美,却又庄静得秋水文章不染尘。
      她隐约觉得害怕,像是面对苍茫海水的人。无端地想起某个日本古代的传说——从前,一名男子与养在深闺的名门少女两情相悦,但因身份阻隔,无法厮守。一夜,他带着她,逃出了她的家,背着她走在山路上。路边的草叶上,夜露点点,折射月光,宛如钻石。少女从未见过夜露,惊诧于它的美丽,问他那是什么。他急于赶路,躲着她家人的追踪,来不及回答她。后来,少女夭折。他想起那个夜晚,总是不由叹息,悔恨自己没有告诉她,那是夜露。
      其实,露水再普通不过。但在那个幸福时刻,借了天地间最皎洁的月光,便成至美。也只有早夭的少女,才是记忆中永远的红颜恋人。“得不到”与“已失去”是永恒的美,圆满则太易沦为庸俗。
      夜风扑在脸上,清清郁郁的凉,似一种安抚,教人什么也不必去想。
      她仰头看那些绕飞在路灯下的蛾虫。它们有她永远不会有的勇气,明知什么也得不到,连生命也要失去,却仍要竭力靠近光明……
      “在想什么?”他没有回头,也似能察觉出她的思绪。
      “这夜,像是……”迟疑着,没有说下去。
      “嗯?”
      “像《陶渊明集》。”
      他便笑了,觉得她到底还是孩子,未脱稚气。哪有用书来比喻夜的?但转忆起她用小楷写的那四句诗,想来她喜读陶诗,便问:“可是‘凉风起将夕,夜景湛虚明’?”
      沉默片刻,她终是微微颔首:“嗯。”
      夜景湛虚明,这分明是他的岁月良辰,静好无忧。其实,她想到的不是这两句诗……但他不会喜欢那样的句子……
      回过神来,蓦然发觉这不是去老师家的路。她有些迷惑,犹豫半刻,方轻声道:“你是不是……走错路了?”
      他笑了:“现在才发觉?若是人贩子遇到你这种傻丫头,只怕要乐坏了。”
      “嗯?”之前很少有人与她开玩笑,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的伤口必须赶快包扎,但你又不让我送你回家,我就只能带你去我表妹家了。我现在就暂住在那儿。说起来,表妹应该和你一般大,但比你调皮多了,整天疯玩,半刻也安静不下来。但你若多像她一些,才好。”
      她不再说话,静静伏在他肩上。很疲倦,却仍是一直微笑,虽然明知无人看见。
      不知何处庭院有栀子盛开,满街都是模糊而缱绻的花香,温软如梦。但就连在她的梦中,也没有这样好的时刻。
      多年后,她一直记得这段路上的云影月光。

      他的表妹家境殷实,别墅坐落在小城近郊,装修陈设亦不伧俗。但谢歆独独喜欢那个二楼的阳台。阳台下面一片花木葱茏,草木气息浮动在微凉的夜气中。远处是深远夜色,零星灯火稀疏散落。偶尔听到花园传来一两声犬吠,也显得寂静,与世无争。
      阳台上,他为她细细清理了伤口,又用柔软的白纱包扎。看着他娴熟的动作,她有些困惑。他抬首一笑:“我在英国念大学,学医。虽然还未毕业,也算个……”他一时想不起那个词是什么。
      她莞尔:“赤脚医生?”
      “对。我的国语真是生疏了。”他揉揉额角,略带赧然地笑起来。眉目柔和,依然神情朗朗。
      他是未来身着白衣的医者,能做他的病人,也是幸福。但她亦明白,他只是回国度假,暂居于此。他们的偶遇,只是萍水相逢。他有安定的根,临着得天独厚的清流,未来是坦荡无碍的清明。而她从流飘荡、任意东西,亦难逃脱淤泥。
      “表哥,你的电话!”远处房间传来女孩的清脆声音,宛如摇动一串银铃,空气里激起涟漪。
      闻其声,已如见其人。
      他低声道“抱歉离开一下”,便离开了房间,留下她一人。她趴在栏杆上,望着阳台外的夜色。月在中天,远处是山脉连绵的轮廓,近处似有薄雾缓缓流动。夜风清凉,山峦庄严,像旷古的绘卷。
      “你是表哥的朋友么?”银铃般的声音近在咫尺。
      很可爱的女孩子,大眼睛,象牙色肌肤,长发微卷,恰到好处的娇俏。像那种精致的果冻,内有嫣红的樱桃,透出甜亮的光泽。
      朋友这个词,向来可轻可重。但在英语里,只要是友好相处的人就能算friend。对着这个洋娃娃似的俏丽女孩,她终是点了点头。
      “你一个人在这里,又没电视又没电脑,不会觉得无聊吗?”小表妹侧着头,神色认真,仿佛这是个严肃的问题。
      无聊?她从不觉得。大概,别人以为的无聊,就是她奢侈的安宁时刻。
      她静了静,问:“能给我一张白纸和一支铅笔么?”
      有了纸笔,她便坐在阳台上,画这月夜的沉寂与空茫。铅笔线条层层铺叠出光影变幻。近处浓的树影,远处淡的阡陌,以及天地间柔白的月光。画笔捕捉的,是留不住的光阴。
      裙角在微风中轻轻擦过脚踝,似濯足的清浅水波。
      “画得真好。”小表妹由衷赞叹。
      她握笔的手紧了一下,微笑不言。从明天起,她再也不能画了。
      活泼的女孩又道:“啊,对了,小嫂嫂也是学画的,不过是西洋画。你认识她吗?”
      她摇头。
      “表哥没有告诉你吗?就是他的女友,听说已在英国订婚了。”
      她静静听着,并不觉得如何诧异,也没有难过。他的世界里,本该有这样的花好月圆,称心如意。
      “对了,这幅画就是小嫂嫂送我的。她说以后会办个人画展。”女孩指着墙上的一幅油画。
      她走上前,凝神细看。金红的底色,明亮跌宕,线条又兼细腻。浓墨重彩之美,亦有一种典雅的温柔。透过清晰的笔触,她想,画者该是何等如花美眷?优渥生活供着精致才华,似水晶瓶内盛开一朵娇妍的莲。他的世界里,天地安稳,风物清嘉,是要有那样一抹惊艳来映照。云间月,锦上花。
      而她,在这之前,作画时从未用过如此艳丽的色彩;这之后,也永远没有机会了。她只是重重荷叶落在水上的暗影。他涉水而过,随手摘取那朵最美的莲,衣袂间花香亦不缠绵,岂会记得那黯淡的影?
      看着足踝上遮裹了伤口的白纱,她明白自己再不能轻易受伤了。
      “能否帮我转告你的表哥,让他帮我把这本画册转交给陈老师?谢谢你。”
      女孩惊讶:“你这么快就要走了?再多留一会儿吧。”
      她婉转而坚定地谢绝:“很晚了,我得回去了。”
      “表哥还在打电话,我叫他来送你走吧。”
      “不必打扰他,我自己回去便好。”见对方尚在犹豫,便又补充一句,“我家就在附近,很近的。”
      她发现自己终于能全然平静地说谎。
      女孩送她到门外,向她挥手道别:“明天再来玩,好么?”
      她似乎没有听到,只是笑笑,转身离开。一步步,她走得很急。脚上的伤,此时才觉出了疼。但这点疼实在不算什么,甚至还能笑着走在陌生的路上——但她明明亦是沿此路来的。就像传说中在山间邂逅狐妖花精的书生,千百年后走出山中,此身已是烂柯人。
      但现世还是这样无情的现世。月光依然很亮,薄而清凉,像霜。霜落在身上,沾了体温,迅速化去,永远触不到。夜很静,就像奶奶去世的那个夜晚,寂静得可怕。
      他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她在那幅铅笔速写上留下了浅浅字迹。
      即使知道,又如何?不过是连她自己也不明白的十六个字,静穆温存得容不下一丝私情。
      岁月在前,漫长得无望。而这个月夜,是最后一个曾邂逅梦境的月夜。那幅画,亦是此生最后一幅画了。

      然后呢?
      然后也就如此罢了。世上没有灰姑娘遇到王子的传奇,即使有,也不是她。
      后来,她家庭破碎,几度搬迁。即使他要找她,也很难了。当然,远隔重洋、有着光明前景的他,岂会还记得她?他与她,分明已是两个世界。
      再后来,一切乏善可陈。她考上一所好大学,毕业后找到一份好工作,然后嫁给一个好丈夫——宛如戏文里花团锦簇的结局。但其中艰辛,谁又爱听?
      从此,她亦可以伪装成一朵婷婷荷花,纵然她曾有那样不堪的过去。
      但到底,都过去了。连同他,连同那夜的月光,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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