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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磨面-自流井 ...

  •   磨面自流井

      六月六,队里打了些新麦子分给各家过节尝个新鲜。知青也分了一些。
      知青下乡头一年还吃商品粮,到城里按定量拉回现成的粗细粮食,没有碾米磨面的烦恼。这回分了些裸麦子,要吃上新面馍馍就不那么容易了。商品粮也是粗粮多、细粮少,每月那点儿白面不够一顿吃的。树青过得仔细,一点儿细面还都掺着粗粮混着蒸馍、做杂面糊糊了,半年了,没见过精白馒头,听说当年新麦子蒸的馍,要比城里的商品粮好吃得多。大家都鼓捣着树青别掺着吃了,做一顿精白面馍吧。
      真张罗着做起来,大家都说好不容易放回假,各有各的事情,问了几个人,说是磨面,都说先放放,等忙完了再帮忙。树青正愁的没法,陶玲拉着赵熙芸来说,我们来做吧。树青正巴不得呢,把麦子交给她们,叮嘱一句:“要做干脆就做细点儿,但是别糟蹋了啊。”也忙自己的事去了。
      两人接下活什,却不知如何下手。去问桂芝娘。桂芝娘刚从地里赶回来做晌午饭。边忙着做饭,边告诉她们:准备什么家什、磨面蒸馍的程序,一些注意事项:麦子洗净晾干最好,赶不及也要再簸一遍、准备块纱布把面笸箩罩住,省的落上灰、草……问:想什么时候吃上?
      “今晚、或明天。”两人说。
      “太急了,你们要吃怎么早不张罗呢。”桂芝娘估摸了一下:“你们那些麦子无论如何今天也磨不完。这样吧,俄这里有些磨好的新面,俄再给你们问几家,你们拿麦子跟他们换回些新面,剩下的你们自己再磨点儿。”桂芝娘带着她们两个跑了几家,各家分的不多,平常日子谁家也很少存白面。提溜回小半口袋回来,又帮她们借了罗面笸箩、簸箕、筛罗,给她们把牛圈前的石磨清扫干净,向同升老汉给她们说下一头快驴。叮嘱她们,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就问白家老婆儿。
      “哪个白家老婆儿?”
      “就是组长韩生根婆姨的姥娘,他家就在磨盘旁边。”
      “他家不是地主成分吗?”
      “别管那么多。那老婆儿可厚道了,做面食一把好手。赶不及了,俄得上工了。”桂芝娘匆匆扛上锄头上山去了。
      换了少量新面,还有大半口袋麦子。两人商量着,是先簸、还是先洗。最后决定洗一些、簸一些。分开蒸馍,也好尝尝到底哪种方法好。
      桂芝娘只给借了一副簸箕、笸箩。寻(xíng)思着,两人簸要比一人快些,簸不出来也磨不成呀。两人商量着去再借一副。白家最近,桂芝娘也打了招呼。但是她俩还是犹豫了一会儿。她俩出身都不好,她俩在这次运动中受够了出身不好的罪,在成分问题上很敏感,生怕划不清界线又会遭罪。知青一到村里首先就打听各户的阶级成分,这村本就不大,穷乡僻壤,生不出几个成分高的户来,白家是这村仅有的两户地主之一(另一户就是驴圈旁,挨着秀才他们住的河东地主)。不过这山沟里的人似乎对什么阶级成分并不在意,白家的上门女婿韩生根还当着生产组长这件事就说明队里并没有把白家另眼相看。
      陶玲性格外向,虽说出身不好,但改不了热心咋呼的脾气,看了一眼小芸说:“在这山沟沟里,怕什么呀,不就是借个簸箕吗。”就去敲白家的院门。先是一阵狗咬,窜出一只大白狗,接着一个小脚老婆一颠一颠的来到门口,把狗吼住,招呼两个闺女进院子,热情的又搬凳子又倒蜂蜜水。陶玲说您别忙,我们就是借个簸箕笸箩。白家老婆说:“桂芝娘说啦,有,有。”进柴窑,搬出两三个簸箕笸箩来。
      白家老婆给她们挑了两样,一起来到磨盘跟前,教她们簸麦子。桂芝娘说麦子磨之前要洗、要簸,陶玲、小芸还真不知道其中道理。白家老婆给她们一簸,才明白:簸出了不少麦秸、麦鱼儿、土面面、草籽、草叶——这要磨到面里能好吃吗。陶玲、小芸学着簸麦,看似简单:簸箕上下摆动,留下麦子,簸出杂质。但是那个劲头非常难拿,不是麦子出去,就是麦鱼儿死活不走。不光是胳膊用劲,腰身还要随动。小芸心细,渐渐簸出个样儿来了。
      三个人把一口袋麦子簸完,就要磨面,老太太直叨唠:“这就磨呀,不洗呀。”
      陶玲说:“怕来不及。”老太太还说:“还是洗过的好吃。”
      小芸说:“那就半口袋磨,半口袋洗。”
      同升老汉早把驴牵过来了,帮着套驴,架磨。一声吼,驴拉着磨转起来了。
      白家老婆只好将就,先磨一部分。
      白家老婆赶紧向磨眼里续麦子,转动的磨盘缝隙中像小瀑布似的流下来白色的粉末,招呼着陶玲把粉末扫到筛罗里,又教她们罗面。
      磨盘边的崖壁上砍出两个像神龛一样的窑砵子,正好放上一个大笸箩,里面架着两根光滑的木条,把盛好面粉的筛罗在木条上滑来滑去,细面便从筛罗下撒出来,留下麸皮。
      白家老婆问:“要精白的、细白的、还是麸面?”陶玲说:“树青说啦,越细越好,让大家解个馋。”白家老婆颠颠儿的跑回去,又拿回两副笸箩、筛罗来,放到另一个窑砵子上。把罗出的面倒在新拿来的筛罗里,来回滑着罗到另一个笸箩里。说:“这是细罗,罗出来的面一漫才细了,女子,你们睄一下(hà)。”两个笸箩里的面确实不一样,一个虽白,但发暗、发灰,另一个白得耀眼。
      老婆说:“要细的还有。”
      “行了,行了,这罗剩下的怎么办呀?”小芸看着第二遍筛罗剩下麸面更多,有点心疼的说。
      “看你们的了。光景好的喂猪、喂羊。光景不好的,都人吃了。”
      “人吃咋弄啊?”
      “倒回去,磨细了,一样蒸馍。”
      小芸拿起罗就要倒回转动的磨眼。白家老婆挡住说:“把这遍精白面磨完,扫净,再磨麸面。你这倒回去不全成黑面了,瓜(gǔa)女子。”接过小芸手里的筛罗,把麸皮倒回前一个笸箩里,又从磨盘上扫来一罗面,递给陶玲,让她罗起来,又去赶驴,轻快地像个小媳妇,嘴里还哼哼起了山歌:“灰毛驴嘞灰毛驴嘞,你啦快些走,俄给俄男人推炒面。细箩箩嘞细箩箩嘞,俄啦罗面面,罗得啦细面白个灿灿。……”

      轻快、节奏感极强,听得陶玲、小芸脚底下颠起了舞点,鼓起掌来,臊的老婆还红了脸:“这死驴就爱听唱,不唱就不走。”确实那灰驴欢快的像在踩山歌的节奏。老婆说:“俄老了,唱不好了,咱村的小媳妇要是唱起来,好听的能把驴断死。”“谁家媳妇唱得好?”“宝旺家的、宝京他媳妇,还有,不是喧谎呢,俄家孙女子,就是生根他媳妇有花也唱得可好听呢!”
      小芸看着一个人也忙的开了,就说:“玲子,你在这里先磨着,我去洗麦。”陶玲说:“你去吧。”又对白家老婆说:“大娘,您歇着去吧。这活我一人能弄了。谢谢啦!”
      白家老婆说:“你一人弄,俄陪芸女子洗麦去。”提了一个桶,拿上两个笸箩拉上小芸就走,小芸扛上半口袋麦子跟着白家老婆到了井边。

      洗麦

      井口离磨盘不远,从牛圈前的歇牛场向东绕过白家院门穿过后沟口就是了。丈高的崖下用石条砌了一个一米见方一尺多高的池子。池子里的水始终是满的,池的西沿不停地溢出井水,形成细细的小溪,流向前沟。池水清澈见底。
      小芸很少来井边,都是男生主动挑水,没见过这种井,不知如何下手。正在迟疑,白家老婆拿过桶到池子不流水的一边,一翻手,桶口向下伸进水里,再一提,毕竟人老力衰,身板不行,桶起来一半悬在半空,小芸赶紧搭手,提了上来。小芸自怪:过去说担水以为井很深,没敢来,这么浅的井,很简单嘛,以后自己要常来锻炼。再回头一看,池水又是满满堂堂,池沿上又哗哗的淌过清水。
      白家老婆把笸箩架在溪边,让小芸把麦子倒在笸箩里。白家老婆这次拿来的笸箩比罗面的笸箩大、还长,但是没有罗面的笸箩细,也就是编的条粗孔大。溪旁不远有个石钵,滑润镜光,白家老婆把装着麦子的笸箩放入石钵中,不知怎么捣鼓了一下,溪水流入钵中,透过笸箩的缝隙,溢满了笸箩里的麦子,白家老婆开始用手搓麦,小芸也一起搓起麦子。麦子上泛起灰黄,水有些混了。白家老婆不知又怎么鼓捣一下,石坑中的水流走了,又进来新水,反复几次,洗麦的水变清了。白家老婆把水放完,叫小芸把桶里的水慢慢倒入笸箩中,她就顺着水势摇涮笸箩里的麦子,直到桶中水倒完。
      小芸问:“既然都在石钵中洗净了,干嘛还要拿桶水冲啊?”
      “那流过来的水不净。”白家老婆非常认真的说。
      小芸惊讶,那水还不净!才离井边多远呀。忽然感觉,农民对吃食的无比崇敬。
      把笸箩搬到溪边阳光下,招呼小芸把麦子在笸箩里摊开、摊匀。说一句:“让它晒着去吧,咱娘俩歇一会儿。”于是两人坐在石坑旁,边看着麦子(别让鸡、鸟糟蹋了)边谝起闲传来。
      白家老婆说:“女子,你见过麦子打场吗,打净的麦子,其实并不净,灰头唛叶的全进麦子里了,庄稼里数麦子的零碎最多,不拾掇不好吃?俄们受苦人吃顿白面不容易,因此吃白面就很在意,一筛、二簸、三洗、四发、五蒸……。这石钵就专门是做来洗麦子的。洗过的面好吃,还出粉多。你别看受苦人能吃苦、穷吃苦,但挽能改善点儿,还是不凑合的,在这点上比你们城里人强。”

      白家老婆就给小芸讲起自流井的故事。
      还说了自流井的几条规矩:一不能在井边采石、建窑;二不能在井周边放羊、栽树;三不能在井边洗涮腌臜(a za)物件。
      “什么是腌臜物件呀,我们想洗几件衣服行吗?”
      “不行!不行!尤其是女人的东西,千万不要拿到井边来洗,洗出恶水,全村人都要骂呢!”
      “那怎么办呀,都半年没洗衣服了。”
      “说你们城里人费衣料,不是穿坏的,都是洗坏的了。”
      小芸笑笑,心说,还在城里生过呢,这可真是谬论,这个谬论她已经多次听到村里人叨唠了。
      白家老婆歇一口气,又说:
      “为了保全这口井长流不息,先人除了对井定下三条规矩以外,还给东山立下一条:东山世代不可垦殖,东山山顶、面西的整个山坡,不准种地、不准放牲口、不准砍柴、不准挖坟埋人、不准祭天祭神烧纸敬香。也就是不准动东山的一草一木、一石一土。”
      小芸不由得抬头看看东山,绿葱葱一片,从半山底一直蔓延到山顶,与周围的黄土坡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知青们来村半年了,从来也没有人带他们上过东山劳作。望着绿葱葱的东山,知青们充满了向往和好奇。
      “但是东山这么茂密的稍林,又离村这么近,谁看了不眼馋,不想顺手捞一把。外村拦羊砍柴的也都窥着这架山。可是远亲近邻,谁也碍着情面,不想扯破了脸皮。因为当初定的这周围的山都是六姓公产,谁都可以开,谁都可以采。没办法,为了保住这口井,六姓协商把东山就划给了白家,签字画押,官府换文。当初村里协议中明确规定:‘白家私产,不得私闯,只许护山,不得享用。’从此白家子孙守山护林,几代人也不知打了多少架,吃了多少官司。八路军‘自力更生’时,要砍林烧炭,俄家老汉死活不让,差点儿拉出去枪毙了,后来只好转移到安塞烧炭,听说还死了人。”
      小芸想,这跟八路作对的事,不想再听下去,可是白家老婆的话却收不住了。
      “这不,到解放初期,全村没有一家有地的,只有俄们白家有那么一架山,这是村里乡里都知道,官府都备了案的。说不清、赖不掉的,俄们家老汉就被划了个地主成分,加上不让八路军烧炭,地主反动分子的帽子就戴实了。一气之下就殁了。那时白增喜才成年,地主成分的帽子和护井的那份活什也就都承继下来了。东山是白家的私产不假,但白家可没有沾东山的一点儿光啊。增喜只生了两个女子有花、有桂,为了给白家传宗接代,大孙女有花就招了个女婿韩生根,继续守井护山。”
      老婆一口气讲完了她家定成分的故事,曲折离奇、噶然而止。井水哗哗的越过池壁,跌到沟底的石板上,形成一条细细的小溪欢腾着向前沟流去。

      陶玲已经磨完面,来叫她们。一掂量,磨出的面加上换来的顶多也就十来斤,十几个年轻人,半年没见白面了,恐怕不够。就问白家老婆,这晒的麦子能磨吗?白家老婆抓一把麦子在手里磨搓一阵,说:
      “今儿日头挺毒,干了八成,罗起来费点事。马上就吃,没麻达,可不敢放。”
      赶紧把笸箩搬到磨盘,继续赶驴推磨。白家老婆说她得回家做饭去了。
      陶玲、小芸紧赶慢赶,面还不太干不好罗,直到天黑透了才磨完。把两种面分开装袋,把麸面都集中倒在一个笸箩里,来回几趟搬回灶房,在石板上分别和了,找了两个敞口大缸,靠炕头发酵。跟胖涛交代,两缸不同,一缸是洗过的,一缸是没洗过的,别混了。明天发好了,分别蒸馍。胖涛说:没问题,明天还有一天假呢。明晚准能给大家吃上白面馍馍。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磨面-自流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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