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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踏摇娘(二) ...

  •   李青珞又在殿外站了近一个时辰,站得腿肚子都发酸了,终于来了个女官将她领了进去。走了一炷香功夫,海兽葡萄纹的地砖上铺着一层柔软的波斯菱纹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待瑞龙脑的香味愈发浓重,便知已经入了内殿。

      殿内侍女宦官皆屏息凝神退至一旁,少顷,传来衣物窸窣之声,侍女手执步障羽扇香囊,簇拥着一人迤逦而来。那人身着十二破色的金丝百鸟长裙,联珠纹锦半臂,缋画纱绕肩帔子,一寸多高的发髻上簪了数十支璀璨发饰,金粉翠钿,方额广颐,单是走出来时那不急不缓的步子,便让人觉出不怒自威的气势。

      李青珞庆幸自己没忘了那一套繁杂的礼仪,毕恭毕敬地跪在地上,“见过圣人。”

      那金丝履在她面前停了下来,而后一双纤长的手伸了过来,捧起她的脸。指甲上涂着鲜艳的豆蔻,指节修长利落,肌肤仍旧保持着柔软细腻,丝毫看不出这双手的主人已过了古稀之年。

      “让阿婆看看,瘦了还是胖了?——哦,瘦了好多。”武皇方从午睡中醒来,声音显得有几分慵懒,甚至令人有些慈祥的错觉。

      李青珞很早便离了皇宫,但因自小失恃,她八岁的小小年纪,似乎要比同龄人要来得早熟。对于这位手段凌厉的祖母,她也要比常人更敬畏一些。

      她往前膝行几步,微微抬起头,以往存于脑海中的武皇的形貌此刻又簇新了几分。

      每过去一年,她能觉察到父亲头生华发,然而唯有武皇丝毫不见衰老之势。

      李青珞斟酌着答道:“回宅家,孙儿在正清观过得很好,没……没什么大碍。”

      她声音又细又小,答得磕磕巴巴,让武皇笑了起来,她一笑,身边一个身着紫色团窠花纹圆领官服的男人也跟着笑了笑。

      他看上去二十五六的年纪,腰间佩着紫金鱼袋,这已是正三品官员的身份了。然而官服外还画蛇添足似的披了件褐色长袍,衣襟有一寸来宽,像两片剑刃垂下,如同道袍上的慧剑,显得十分怪异。

      李青珞目光一动,短暂地瞥了他一眼。

      武皇似笑非笑道:“正清那帮人,料是也不敢亏待与你,不过你这孩子每次回来见朕,怎么都是这副寡言少语的模样?莫不是在山里待糊涂了?”

      她转身,大袖一挥,已是在上座坐下,“别跪着,先起来吧。”

      李青珞不知武皇这话有什么深意,还是单单只是调趣自己,仍跪在原地一动不动,倒是那男子伸手搀了自己一把,笑道:“县主,宅家让你起来。”

      李青珞下意识缩回手,自己站了起来。那男子也不觉尴尬,反倒是镇定自若地站在武皇身边。

      她没有站多久,只稍稍被问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便被遣了回去。

      李青珞走后,那穿着怪异的男子才低声笑了笑,拜道:“禀宅家,县主还是和以前没两样。看来,正清观的老道士没敢节外生枝。”

      ……

      凭李青珞那点微末道行,自然是不知道方才那一碰便被他人把老底摸了个一干二净,也没功夫去回想此人是何来头。

      正清观是个麻雀窝,虽五脏俱全,但到底小了些,布局也简洁,李青珞就跟穿堂风一样来去自如,到了皇宫便不一样了,繁复严苛的礼仪先来给手脚套了枷锁,再之后这九曲十八弯的檐牙交错让她如坠云海似的,只能束手束脚跟着女官走。

      李青珞感觉自己肩头被人拂了一下,就像是一双绵软无骨的手摁了摁自己的肩头,挑逗一般,欲擒故纵似的,旋即又消失了,残留下一股冷意,让她想起今日在街上遇见的那邪物。

      她从上阳宫满眼的桃红柳绿中回过神来,下意识转头去看身后。

      走在她后面的女官被她突如其来的驻足以及她眼神中闪过的凌厉吓了一跳,也跟着停住了,“县主,你在看什么?”

      李青珞神色缓缓放松,目光又变回了原先的澄澈,淡淡道:“没什么。”

      “县主莫不是在深山野林里待久了,也跟那帮牛鼻子一样变得疑神疑鬼?”那女官道:“这里是宅家的上阳宫,还请县主放一百个心。”

      这回给李青珞带路的是武皇身边受宠的侍女韦团儿,她自诩伴君多日,将圣人的心思摸了七八成通透,对这个自小被送去道观的“乡野”县主不怎么放在心上,话里也不动声色地带了些蔑意。

      这等天子身边的红人李青珞自然也认得,驳斥的话在舌尖滚了一圈,又生生咽了下去。

      她很少讨厌一个人,更何况这宫里头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和她有过口角的过了一载大都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而此人除外。

      李青珞离宫之前,便听到宫里头有流言,说是圣人欲将身旁一受宠的女官许给皇嗣,而那个时候正值她母亲窦德妃和姨妃刘氏莫名横死宫中的第二年,父王身旁仅有的妻妾只一个豆卢氏,圣人怜惜他的身子骨,欲先将一人送过去服侍一阵子,再想想权宜之策。

      既然是送过去服侍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自是水到渠成。

      这流言甚嚣尘上,很是有了一段风光日子。若不是父王生前伉俪情深顾惜旧情,可能现在李青珞该叫韦团儿一声“姨妃”了。

      李青珞估摸着快到了,便停了下来,“劳烦女史引路,女史服侍圣人繁忙,不如先回去吧,接下来我自己走便可。”

      韦团儿轻蔑的笑意一僵,“县主还没来过上阳宫,皇嗣府又离甘露殿远,奴婢若是走了,县主迷了路宅家还是要怪到奴婢头上来,奴婢可不敢。”

      李青珞一指不远处,道:“女史若是身负圣意,别说多走几步路,大人自会亲自相迎,女史若只是好意领我至此,那这好意我心领了,只不过虽说天家事即是天下事,但我和家人团聚且应算是一桩私事,到时候一把一鼻涕一把泪的,形容狼狈,不好意思给外人看,女史还是别进来了。”

      她特意在“外人”两字咬了重音,两人一来一去,韦团儿倒是占了下风。

      “玄玄,好不容易回来,又站在这跟人论什么歪理?”

      一个温润低沉的男声响了起来。李青珞循声而望,顿时飞快地跑了过去,“阿耶!”

      皇嗣李旦一身紫金襕袍,腰束白玉革带,应是方从应酬处回来。他低头拍了拍李青珞的肩,才对站在不远处的韦团儿道:“女史可还有圣人旨意?”

      见了李旦,韦团儿脸上的怒意跟釜底抽薪似的被抽得一干二净,笑道:“圣人让奴婢送县主一程,奴婢不放心,本想将县主送至殿下府上,县主倒是怕羞不乐意,既然在这遇上殿下,奴婢也就放心了。就此告辞。”

      说罢款款行了一个礼,缓缓离去了。

      李旦低头道:“圣人可有问你什么?”

      李青珞见他丝毫不把韦团儿放在心上,也放了心,道:“圣人问的还是和以前一样,我如实答了——还说我瘦了。”

      李旦这才松了口气,“确实是瘦了,快入夏了,据说那边的衣服料子粗陋,穿得闷人,容易长痱子,我让豆卢氏再给你做几件衣服带过去。”

      他一边走一边说,语气平淡,李青珞却听得鼻子一酸。

      一时间,小时候已经远去的记忆蜂拥涌向脑海。

      去道观,确实是圣人亲自下旨,但更多的却是父亲的主张,为此还大费周章地请了个老道士到府上作法,说什么她天赋异禀,但命中有劫,少年时期须得在道观中度过,才能避开劫难,其实不过是想办法让她远离权力纷争的血雨腥风。

      这几年,李青珞身边的同龄人都是些神神叨叨的道士,但她毕竟也不是三岁小儿,生于皇族仿佛天生便有了敏锐的嗅觉,虽身处江湖之远,但庙堂的事她也了解一二,从一开始茕茕孑立的孤独与对父亲的埋怨,逐渐变成了理解与庆幸。

      李青珞仰首看着李旦。

      都说这皇嗣做得懦弱,可是这个时候,连本应是正统的李家儿女都成了谋图造反的孽徒,谁还敢做这众矢之的?

      李旦生性喜静,来上阳宫也只是奉了圣人的命,故而没有带多少人。而李青珞的几位兄长仍被“软禁”在神都里,不得随意走动。这皇嗣的行宫,此刻便显得比其他亲王的宅邸更要寥落几分。

  • 作者有话要说:  唐代对亲王一般称“郎君”,身份较高的贵女也称“娘子”,反正比较亲民,此处还是用了习惯称呼,还请各位不要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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