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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孤儿寡父 ...

  •   一直到被拦在栗府的大门外之前,玲珑都还是那个没心没肺的鲤鱼姑娘。

      别误会,她并不是没用到连个小小的凡人府邸都摸不进去,也不是因双瑜已丝毫记不得自己而难过。

      只是锦鲤们多多少少都有些镇压风水福运的天赋,而玲珑虽是玄鲤,身上花色不显,堪断风水实为个中翘楚。

      毕竟她往日里常在白韶师父墓里厮混,为与鬼伶们合群,比之寻常鲤妖,在御水之外还多琢磨了一门御风之术——用作赶路自然比不得天生戴羽之辈,却可延展五感,敏锐知觉。

      除生性喜静,专注修行的双瑜以外,湖里还没见哪条鲤鱼挪移风水的本事能越过了她去。

      可如今,眼前这府邸虽是青砖黛瓦,一派富贵堂皇,就连镇守府门的一双铁面侍卫和来应门的婢子都比别处精神,却叫玲珑不舒服的要命。

      目之所及,风水陈设之类瞧着虽也费过心思,可别说是锦鲤托生该带的福气,她就是想找个晦气薄弱之处,待夜里一探究竟,都没处落脚——就这副华盖罩顶的景象,怪不得都传栗府闹鬼呢。

      说来,这是哪个祖宗倒了八辈子血霉,连锦鲤托生都救不了啊?

      玲珑看得头皮发麻,下意识跑远了些,心底头一回担忧起未来夫君的处境来。

      在鲤鱼姑娘有限的回忆里,她家小双明明魂魄不稳,却很有定性,简直不像是那片野湖能养出来的妖精。

      倒像是白韶师父戏本子里的闺秀。

      不过小双可比他们厉害多了。从前还在野湖时,总是安静寡言,倘要开口,湖里的妖精们却没哪个能有二话的。

      也就她脸皮厚,仗着与双瑜同为玄鲤,比旁的妖精多几分亲近,没理也敢挑着人家心情好时缠磨几句。

      一念及此,玲珑才稍稍放心了。在小镇上转转悠悠,琢磨自己做个什么营生才好。

      胡六姐说过,她与彤云、双瑜皆有先天不足。

      彤云不过气血亏虚,这些年来被狐仙们变着法子寻天材地宝补益,早已无甚大碍。

      而她有幸得白韶师父青睐,走了以戏寄情的路子,肉身经络闭塞虽麻烦些,却无碍修行,也算免了托生凡俗之苦。

      唯独双瑜魂魄不稳最是凶险,早早去这一遭,是要借红尘烟火稳固魂魄——其间难免劫数,她巴巴地找上门去看顾着也就罢了,可不能莽莽撞撞动用道行,无故坏人修行。

      只可惜,小双此世对生人未免过于冷淡。

      她先前假托故人之后,想先住进栗府,却连主人面儿都没见着,就被个像是管家的人物,拿十两黄金外加满满一袋碎银角子客客气气打发出去了。

      玲珑收了钱袋,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离了栗府,走得老远才悄悄拿出来放在掌心打量。

      只见那钱袋是用一块藏蓝色的绢布细细缝来,上边儿不绣栗府的“栗”,反而用银线绣着个鲤鱼的“鲤”字,里边儿被银钱撑得鼓起来,竟有成年女子拳头大小。

      要说胡六姐给的信物没用,那老婆婆也不会这么大方呀?

      玲珑一路走来,虽时常风餐露宿,却也爱买些有趣的小玩意儿,大略知道凡俗财货价钱。

      她此时掂着栗府给的钱袋,总觉得这小玩意儿说不准比她得的所有金银加起来还要贵重。

      再贵也是小双给我的!玲珑美滋滋地收起钱袋,循着耳里似有若无的戏腔,一路往与来时相对的郊野转去。

      “走了?”又过了一阵儿,栗府门口才悠悠转出一对儿主仆来。

      以寻常眼光来看,这主人家身为男儿,体态委实“丰腴”了些,肩背已厚实得勾连成了整块,腰腹处尤其粗壮些,轻烟似的素绢裁作衣裳,往他身上一裹,也像是乡下矮树上挂来给亡魂指路的白幡。

      唯独一双浓墨似的眼眸,纵是被丰硕的颊肉挤成一线,开阖间依旧能品出些静水流深的味道——说是豪商也不错,却更似个心有七窍的读书人。

      反倒是边儿上细心搀扶那位老仆,身形微微伛偻,看着正是个已过不惑的半老之人。

      “听前头说,是走了有一阵儿了。”那老仆缓声答道,眼里隐隐带笑,“收了咱们栗府的赠银,谢过一遍就走了,不是个爱纠缠的,看来辛娘娘说得不错,咱们珠爷的好姻缘啊,在后头呢。”

      “您都喊起‘爷’来了,谁还敢与我谈什么好姻缘?”“珠爷”娴熟地倚着老仆站稳,眼光也学他落到去路尽头,慵慵懒懒道,半点儿没有害臊的模样。

      “不过,那小孩儿瞧着确实还成,应伯若喜欢,咱们再差人去问便是……趁她尚未安定,放眼前照看些时日,也算全了先辈情分。”

      滚珠落玉似的嗓音,倒是很配他这一身瑞雪似的脂膏。玲珑若还在,说不得便要两眼发光,忽悠人去学学唱戏了。

      被唤作“应伯”的老仆顺着话头应了两句,接了自家少爷递来的半块玉珏,心中不免叹惋:自家少爷,从前本也是个轻盈秀雅的美人呀。

      这头玲珑别了栗府,被那断断续续的青衣调子勾着,不多会儿就出了城门,一头扎进镇子外的荒山里去了。

      “那不是破头颅目还未瞑,更有那死人须还结坚冰。寡人妻孤人子谁来存问?这骷骸几万千全不知名……”她愈是近前,那游丝一般的唱腔便愈是幽冷,混着阵阵尖锐的风声直勾勾地往耳里灌去。

      山上这番动静,若是寻常人误入此地,便是再大的胆子也该落荒而逃了,鲤鱼姑娘见惯了师父墓里的伶鬼们,却是一点儿不怕,反倒有些亲近之感。

      不过,玲珑分辨水文尚有天赋可倚,拿这连绵的荒山却没什么办法。甚至……她睨了一眼脚边追了一路的细绒小红蛛,心中很是无奈。

      也不知道这是哪家的笨蛋妖仆,人家一心进山寻人,这小玩意儿却净往山外带路。害她白白浪费脚程也就罢了,见她执意进山,还不由分说粘了上来。

      说来,鲤鱼姑娘出身的那片湖里都是正经服气修道的妖精,除了狐仙们洞窟里养着一对儿有些年头的香炉和烛台,还真不曾在别处见过哪位大妖豢养妖仆。

      “惊梦园?”好容易顶着猎猎山风攀过几座矮山,玲珑努力辨认着眼前残碑上模糊的字迹,却是不惊反喜——

      旁的戏班子再是潦倒,挣饭吃的三尺红台总得搭规整,怎么也不至于如眼前这般七扭八歪,台上零散几处布景更是焦黑一片,好似才遭了兵灾一般。

      便是她自幼长在野湖,至今没见过多少世面,却也知道,那引自己来此的伶人即便未遭不测,也已无处容身。

      难怪山下大好的天气,山上却如此云愁雾惨。

      合该本姑娘来扶危济困!

      玲珑一念及此,不由精神一振,当即清清嗓子,就要去探探自己今后的班底。

      许是见她去意坚决,那些小红蛛又跟了几步,在戏园子的残垣前窸窸窣窣商量了一阵,终于悻悻然散去,只留三两只体色较同伴们略深的,仍不远不近地缀在她脚边。

      玲珑叹了口气,才要使些手段撵开这群小家伙儿,耳里却又听谁细声细气道:“你别往前了,覃家班不喜欢外人……阿芹也只晌午过后才准出来开开嗓,三刻便歇,你进去了也找不见他。”

      “三刻?我打听见唱曲儿,到赶往此地,可不止三刻。听,这阵儿里头还唱着呢。”鲤鱼姑娘:懒得分辨说话的是哪一个,伸手一抄,便将三两只小红蛛全部拢进掌心,再一并举到眼前。

      小红蛛们看看天色,又点着八条细足听了一阵儿,顿时七嘴八舌地骚动起来。最后,仍是先前那个轻细如孩童的声音来与玲珑分说:“那定是瑛哥儿来过了!”

      “瑛哥儿?”鲤鱼姑娘饶有兴致地挑眉。
      “你不认得瑛哥儿?”最后与她搭话那只小红蛛愣了愣,八条细足上的绒毛忽而警惕地支楞起来,“那你怎的刚离了栗府便找来此处?”

      闻言,它身侧另一只小红蛛也有些急了,却不等玲珑再问,就口快地将这误会原委倒了个干净:“你腰里还揣着阿瑛绣来送阿父的荷包呢!”

      玲珑这一路走来,赠银赏银之类收了不少,荷包却只留了栗府给的,绣着“鲤”字的这只,连同里头满满当当的金银一起,似模似样地贴身揣着。

      “原来这个荷包不是小双绣的呀。”此刻,鲤鱼姑娘叹了口气,一手摸出荷包,一手仍托着小红蛛们,神情有点儿沮丧,“我先前是去了栗府,不过没进去成,只是府里看先辈情面,才予我这包金银。”

      “我也是自小学戏,许多行头一时没找着地方安顿,又听人家唱腔精湛,却悲切至此,便想着上来瞧瞧——不论出人出钱,好歹给个援手。”

      “那便没错了,瑛哥儿父家正是栗姓。”小红蛛们互相碰了碰细足,像是商议好了,才有一只轻声叹道。依旧是孩童般细细的嗓音,听着却比前头两个稳重有礼,正是此前一直未作声那只。

      “瑛哥儿阿母是栗家招赘的外女,可惜为人风流,去得早了些,如今府上只瑛哥儿父子俩并一位从前栗娘子在时入府的老仆相依为命。”

      “虽瑛哥儿阿父为操持府上生意,寻常免不得抛头露面,可毕竟是二鳏之男,不便接待外女入府。兼之瑛哥儿相貌有异,想是怕骇着生人,故此闭门谢客,并非有意折辱,还望姐姐莫放心上。”

      这番话说得有礼有节,全然不像是寻常的山野小妖。

      可鲤鱼姑娘从前见惯了双瑜文质彬彬的模样,胡六一行妖精更是知书达理,风仪过人,因此丝毫不觉有异,还道这群妖仆们被教导得极是用心。

      当然,玲珑还没忘了栗府顶上那片厚厚的华盖,对小红蛛这番说辞也不置可否。

      “小双自然极好,不消你说。”鲤鱼姑娘轻哼一声,不自觉地也端起些文绉绉的模样,“倒是瑛哥儿,如今年岁几何?为何他来过,此地唱腔便久久不歇?”

      “阿瑛是腊月里的生辰,年底就十一了。”先前口快的小红蛛依旧最是性急,说着说着八只细足就在玲珑掌中义愤填膺地挥舞起来。

      “山下凡人各个儿都说阿瑛晦气。可当初覃家班遭了灾,阿芹那一伙子人去得冤枉,惊梦园也是成了生人勿近之地,就连我们都被迫外迁。”

      “凡人愚昧,只道阿瑛带灾,诸般作为给栗府添了不少麻烦。阿瑛不愿意拖累他阿父,一咬牙上山来寻死……总之,若不是阿瑛贴心,拜了覃家班的台柱子阿芹做师父,如今这柳榆镇保不准早就化作一片鬼域了!”

      “活人还能与厉鬼做师徒么?小双的孩子果然能耐。不过如此说来,我更该去瞧瞧咱们惊梦园的台柱子了。”鲤鱼姑娘没在意小红蛛中途语焉不详的部分,只心满意足似的将这群小妖精们放回地上,便自顾自地一步踏进眼前这惊梦园的残垣之中。

      “许娘子,你,你来瞧我了么?”是谁截了唱腔,含羞带怯地叩问远客,本该丰润含情的面颊却覆着大片焦痕,沉沉地掩住眉眼,又粗暴探入主人半旧的银头面与黑色戏服里。

      即便如此,其人通身仍萦绕着某种鲤鱼姑娘前所未见的幽咽柔情,与她的鲤鱼同伴、狐仙前辈、乃至最神秘的白韶师父及他墓里那些眉眼半开的童伶魂魄们都全不相同。

      反倒是他身侧牵的小童,不过四尺来高,分明一身亮色,却眼光空洞,叫鲤鱼姑娘想起白韶师父墓里新换的纸人。原先那些童伶们住得太久,好些都朽坏了,纸壳脆裂的纹路也与那小童面上浮凸如虫豸攀援的暗色胎记相似。

      玲珑只在戏文里听说过这般痴怨,便也像戏里扮过的读书人那样见礼。

      可惜她也早有故友要寻,不忍假充谁苦等的归人,只得将目光投向那小童,心里想着小红蛛们的说法,眼里就带起些笑意:“你就是瑛哥儿吧?我是季家幺女,从前同你阿爹定过上门亲的。”

      一直到很久以后,栗瑛仍忘不了小娘亲说话时的神情。

      那么亲近,那么雀跃,就好像入赘鳏夫家是什么理所当然的喜事似的。

      但这时候,栗瑛只是牵紧阿芹师父,灰沉沉的眼眸根本没映进鲤鱼姑娘半点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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