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国》寒山一片石

71、番外：缘生意转

　　冻雪初融三月天，春溪尚浅，可褰裳而过。

　　风轻日暖，柳意初拂，吴兴城外莫干山中，游春女眷笑声清脆，山野田间的莺啼燕语遥遥传来，就连枝头杏花都闻声舒展，一朵挨着一朵，传风递语，悄然向外窥望。

　　吴兴城里就要出皇后了，这是城中少女们近日常常挂在嘴边的话题。沈家嫡女沈三娘子的这一段姻缘，她们羡慕不来，也不敢奢望，只是怀春的心思被此事勾动，忍不住便要约上二三女伴，携春风一道，纸鸢半幅，来这苕溪两岸，求一段佳话无双。

　　水滨丽人众多，才子佳人相得，一道灰扑扑的人影不起眼地从人群中擦过，扁舟一叶入城关，顺风顺水，半个时辰便抵达横山脚下。

　　明日沈家嫡女自吴兴启程去往金陵待嫁，如今沈家上下都在为此事打点行装，不仅管家主事忙得焦头烂额，就连看家的、护院的都被使唤地跑进跑出，沈家码头上堆着一箱箱理好的嫁妆，数量还在不断增加，船只迎来送往飞驰如梭，但即便是这样，还是将码头挤了个满满当当，河道也因之淤塞。

　　船工远远望见此景，不敢继续向前。他正欲回头向客人解释两句，谁料船身忽地一轻，还未站稳时便见一道虚影自水上一路掠过，热乎乎的铜板才落进怀中，人影已消失在重重帆幕之间。

　　河中萍散又聚，涟漪隐现，船工揉了揉眼睛，不知那客人是何方神圣，直到一只大船缓缓驶来，船上之人喊他避开，小舟这才橹桨轻摇，悠悠荡开出去。

　　来人入了前院、中厅、后堂，在一干忙碌的下人头顶转上一圈，径直往沈三娘子的院中飘去。

　　因沈三娘子的两位兄长都要明日才能返回吴兴迎亲，旁的长辈并非亲生父母，不好轻易走动，故小院在送走族长老夫人后便安静下来，院子的主人坐在秋千上撸着猫儿，享受她留在吴兴最后的待嫁时光。

　　方祈自墙头现身出来时，少女和猫儿都被春光晒得有些昏昏欲睡。猫儿机灵，听出来人脚步，竖着耳朵从少女的膝头跳下来，咪咪叫着围着墙打转，准备迎接它美味的加餐。

　　“方大哥，你来了呀。”少女甩开秋千，趿着绣鞋跟过来，她从方祈手中接过包着银鱼干的油纸包，蹲下身，解开麻绳捻了一条递到猫儿嘴边，“还好你帮我买了银鱼，这些日子我走不开，连带汤圆儿都饿瘦了。”

　　说罢，她像是要为证实自己所言非虚一般，特意抱起汤圆儿在方祈面前晃了晃，直到白猫因进食被打扰，急不可耐地叫唤起来时才将它放下，任由猫儿叼着一纸包的小鱼干，一溜小跑躲到墙角大快朵颐。

　　沈姝拍拍手，站起来，转头看到方祈脸上神色未舒，小鹿似的眼珠子一转，露出两枚贝齿：“看来方大哥你都听说了，嘻嘻，那也不用我再说一遍了。”

　　说罢，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右手摸到头上散落的发髻，四下张望一番，打算抬步回秋千边捡簪子。
　　只是她还没走两步，方祈忽然身形一闪，挡住她去路。

　　方祈的两条拧得像蜈蚣，他显然是在来的路上反复思虑良久，哪怕此刻话已出口，都还在字斟句酌：“阿姝，你实话告诉我，入宫当皇后可是你自愿的？不是沈……他逼你的？若你不愿，我可以帮你逃婚。”

　　“逃婚？”沈姝愣了愣，突然捂着肚子笑起来，“方大哥，你怎么会说这个？我为何要逃婚？”

　　“你若是有喜欢的人，或者不喜欢皇帝，那逃婚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方祈回答得也理直气壮，甚至还举出季云鸾的例子佐证观点，“我认识一位雀儿姑娘，当年便是你哥哥帮她逃婚的，如今她在江湖逍遥自在，可开心了。你若想要像她一样，我可以帮你。”

　　方祈说得认真，沈姝听他娓娓道来，脸上收了笑，黑瞳闪烁。她耐心等他说完，方才微微欠身向他行了一礼，在方祈惊讶的目光里静静开口。

　　“方大哥美意，阿姝先谢过了。”她唇角微弯，笑得落落大方，“入宫一事实乃我主动向大兄提出，那时大兄也曾在信中劝过我再多做考虑。”

　　她顿了一下，抬起头时眼神无比坚定：“但是我拒绝了。我虽身为女子，无法像大兄他们一般列侪庙堂，但我是沈家的女儿，大兄、二兄他们为家族铺好了路，若我不走，岂不是白白荒废了这一次机会？这是我应该承担的责任，我心甘情愿。”

　　为了沈家复兴，可以放弃一切？这已不是方祈第一次听沈家人这样说，上一个这样说的人曾在生死之间放弃了他，他虽在事后能够理解沈孟虞的所作所为，但那件事，终归是他心头的一个梗。这个梗很低、很矮、很小，但却偏偏竖在那里，令他无法躲避。

　　他为此在吴兴待了三年，如今，已入第四个年头。
　　在这期间，沈孟虞一次都没回来过，更不要提找他解释什么。

　　方祈不说话了，似是陷入沉思。沈姝从秋千旁取回簪子，挽好发髻，她抬头看了看天，招呼花丛边已经酒饱饭足正翻着肚皮等人服侍的猫儿过来，一手抱猫，一手捏着油纸包向屋里走去。

　　走过方祈身边时，她忽然轻轻道：“方大哥，有件事大兄不曾提起，但我想你或许应该知道。”

　　.
　　伯仲叔季，长幼齿序。以伯为长，仲次之，叔季在后。沈孟虞之父沈尧膝下二子一女，二子仲禹，三女姝名，唯有沈孟虞身为长子，不号伯虞，偏称孟字。

　　方祈腹中点墨，读书未读到这一节，故对沈孟虞之名讳未曾上心，直到今日沈姝提起，他才恍然大悟。

　　“孟字本为庶长子之名，然而我爹爹与娘亲心意契合，相濡以沫，自始至终身边并无妾侍，大兄之名，与嫡庶无关。”

　　沈姝记事时沈家已然败落，一族的希望都落在了幼时便有神童之名的大兄沈孟虞身上，她那时年纪还小，不懂事去书房找哥哥玩耍，每每这时候娘亲便会赶来将她拉走，训诫她，让她勿扰兄长读书。

　　只是常常训着训着，沈夫人望向书房便是一声叹息，那声叹息里包含的意味，直到六年前沈夫人病去，才得以揭晓。

　　“娘亲去世前，将我和二哥唤到床前，让我们立誓，今生今世要一直尊大兄为兄长，不得因他的出身而疏远他。”沈姝说到这里时，声调转低，唏嘘不已，“大兄非我沈家子，乃是我娘亲姐姐的儿子。当年姨娘被休时怀着大兄投奔我娘亲，于生产时血崩而亡，是我爹爹怜惜大兄，故与族中长老商议，将大兄收养在膝下，纳入沈家族谱。”

　　“此事爹娘并未隐瞒大兄，大兄从小便知。他虽是收养的义子，但沈家上下都将他当爹爹的嫡子看，无论吃穿度用，还是日常称呼，乃至于后来族中败落，迫不得已将全族的重担都压在他身上。”

　　“他是我们沈家的人，所以心甘情愿承受这一切。他不是我们沈家的人，所以——”
　　“他是在报恩。”

　　.
　　明明只是一分的责任，那个人却因身世之故，平白担上两分。
　　方祈站在沈家最高的院墙墙头，隔着一排高柳新抽的嫩绿枝芽，目光遥遥，落在院中的沈孟虞身上。

　　他又瘦了。
　　他曾躲在人海中、香火间、灯影里窥探过沈孟虞的身影，每一次匆匆一瞥都被他记在眼底，纵然这四年来他们未曾有过一次真实的照面，但若此刻问他沈孟虞与上次见有什么变化，那他便是连沈孟虞左鬓新生了三根白发的细节都能一一道来。

　　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此尽心竭力？方祈曾无数次想问沈孟虞这个问题，然而今日，他已无需再问。

　　院中少女梳起高髻，花钿贴额，唇心点绛，正提着长长的嫁衣下摆与兄长说话。方祈隔得老远听不清他们谈话，但对于沈姝的人品他向来信任，二人之间有约，不会向沈孟虞提起他的事，故他只是放心地站在墙头，直到被沈孟虞猛然抬头看过来的那一眼吓到，险些从柳荫背后摔下去。

　　小心翼翼地攀住一根柳枝，再三确认自己没有暴露身形，方祈从高墙背后悄悄探出头，那厢沈孟虞已收回视线转向他处，倒是立在他身侧的少女眉心一挑，狡黠的笑意还尚未从脸上褪去。

　　他是不是被沈姝卖了？
　　横行江湖的盗王苦恼地蹲在墙头，决定找个机会好好教训少女一番。

　　院中沈孟虞的缓缓目光落回古灵精怪的幼妹身上，淡淡开口。
　　“无论方祈是否在吴兴，我都不会去见他。”

　　“为何？”沈姝不解，“方大哥在等你解释。”

　　“我会解释的，但还未到时候。”闭上眼试图将那抹崭新的翠色从心中撇开，沈孟虞再睁眼时，语气愈发郑重，“阿姝，我最后问你一次，入宫，你确定要这样做吗？”

　　“确定。”少女眸光清明，如天色湛然。
　　她提着裙摆，福了福身，簪头凤凰起舞，直入碧霄：“大兄，沈家历代出将入相，祖辈积累百年，才得以称名吴兴一地，铸此百代基业。你与二哥有志兴复沈家，我身为你二人之妹，不能只在你们荫庇下安于享乐，我也有我应当为沈家做的事。

　　“大兄，我想做你这样的人。”

　　“我这样的人？我没……”沈孟虞怔然，刚想反驳几句，却见沈姝在说完这一番豪言壮语后，突然又笑道。
　　“只有沈家多了几个你这样的人，你才能做回你自己。”

　　少女的笑容单纯、清澈，带着最真诚的敬意与理解，饱含祝福。
　　“阿姝……”沈孟虞彻底明白了沈姝的选择，这一次，他无从阻拦。

　　“多谢。”
　　这一声，他真心实意。

　　离开沈家时，沈姝特意带上了汤圆儿，对于这只过惯了吴兴安逸日子的猫儿来说，金陵天高路远，还没有它最喜欢的银鱼干，那简直跟坐牢一样，故而一直在抱着它婢女手里咪咪叫着，逮到一个机会便呲溜一下逃脱出去，径直往那墙角奔去。

　　沈孟虞恰好从廊下路过，先一步去捉汤圆儿。四年过去，他已不再怕那毛绒绒的动物，轻而易举地将白猫捏着颈子拎起来，拍掉皮毛上沾着的银鱼碎屑，他将猫儿正脸转了个方向，意外地在猫儿嘴中发现了一截断掉的红色麻绳。

　　“这是什么？”他将那红绳从白猫嘴里抢下，有些疑惑地问匆匆赶来的沈姝。

　　红绳编就不久，被猫儿口水舔舐，颜色在日光下更加鲜艳。红色的影子落在沈孟虞白皙的手腕上，仿佛月老的红线，将两个不曾相见的人紧紧相连。

　　“这是缘分。”沈姝笑着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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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想了很久要不要加这一篇番外，故事已经结束，生怕加了这个番外有些狗尾续貂，不过最终为了让大家都能得到一个圆满，还是加了这一篇。
这是阿姝入宫前的一段小故事，时间在最后一章结局前一年，希望大家能够通过这个故事，彻底理解这个结局。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