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谎言》爱因斯弹簧

9、第9章 指环

　　维洛站在原地，脸慢慢涨红了。“发生了什么？先是裙子，又是戒指。接下来你是不是要送我顶王冠什么的？”她强装镇定地开起玩笑来。

　　“今天刚刚拿到。我知道现在大概不是最好的时机，”卢卡显得很认真，“但是我想尽快。这很重要。现在听好了，维洛。这对指环将会把我们联系起来……”

　　某种期待令她的心脏狂跳不已。分享一对独一无二的戒指，那就意味着——

　　“用我的魔法力压制你身体里的狼血。看见上面的瞳角石了吗？魔法力会在两只指环之间传输。”

　　维洛抿着嘴。卢卡立刻发现了她的不满，不过大概有些误解。

　　“原谅我。”他很快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被束缚，但这是必要的保险。并非我不相信你，维洛……只是他们会对一切向高级军事学校提交申请的学员进行评估。”

　　“我明白。”她郑重其事地从他手里接过指环，“谢谢。”

　　“我只能为你做到这一步。”他不无遗憾地补充道，“时间很紧，也只能定制这样比较一般的样式。”

　　“不要在意细节。”维洛朝他笑了，“我可从不挑剔人家送的礼物。……该戴在我的哪只手上？”

　　“右手。拿剑的手。”

　　于是她取下手套，把指环塞在食指上。卢卡则把他的那一枚戴上了左手的中指。魔法的脉络通过的手指。

　　女孩望着自己手上的戒指。“嗯……这就完了？也就是说，我们给‘联系’起来了？只要戴着它们就会一直连在一起？”

　　卢卡挠了挠鬓角，突然像个中学生一样有些害羞，“是的。”

　　“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嗯？啊，有的。”他说，恢复了轻松些的语气，“要小心，往后不管你觉得有多生气，都别想着咬人。”

　　这一刻维洛非常想揍他。但比起没什么意义的发泄怒气，眼下还有更值得做的事情。

　　“那么，时候到了。”她说。

　　卢卡叹口气，偏了偏脑袋，向她伸出手，表示他已经放弃抵抗。维洛笑起来，抓过他的手，顺势鞠下一躬，又鬼使神差地在他的手背上吻了一下。

　　戴上指环时他们都脱掉了手套，因此毫无疑问都被这过于真实的触感深深震动了。即便是维洛自己也没有预料道她敢这么做。她凝视着卢卡手背上的指环和刚才被自己的嘴唇触碰过的地方，然后抬起头，顺着他的手臂一直看向他的脸。

　　卢卡也在看着她。他像是在惊讶，又好像要突然大笑或是哭泣起来。他的嘴唇总是很红，而脸很苍白。维洛记起自己时常仍会感到不敢置信：这个人竟然将所有弱点都暴露在她面前，而没有一丝保留。只对她，因为卢卡只信任她。

　　在转瞬即逝的跳跃的篝火、无一刻重复的圆舞曲和喧嚣、风一般来来往往与他们擦肩而过的人群之间，维洛意识到永恒在他们身上停留过了。

　　她记得的下一瞬间，他们已经面对面站在舞池当中，手仍握在一起。

　　“要提醒你的是，我没怎么练习过女步。”卢卡忽然说。

　　维洛被逗乐了，“您肯赏光就是我的荣幸了。不要担心这个，我拿手得很。”

　　实际上她并非不紧张，虚张声势的夸耀也一点没起到安慰作用。当卢卡把她的手放到自己肩上，然后扶住她的腰时，维洛颤抖着无声地吸了一口气。

　　很显然，虽然她竭尽全力不发出动静，她的舞伴还是注意到了。

　　“不要在意。只是……跳个舞。”他轻声说。维洛点了点头。

　　随后，他们开始跳舞。

　　维洛能感觉到卢卡有些局促，但他很好地压抑着。

　　她想劝他放松些，然而自己或许也没好到哪里去。她总是被自己的脚绊住。能有什么办法呢？她面前的人是个魔法师，自己与他靠得太近时好像总会发生奇异的事情。他浑身，不止那双平静地闪着光的眼睛，而是从微动的指尖，从贴着她的腰背的手腕，从转动的脖子和为了能与她对视而放低的下巴，都在无意识地往外散发来自那颗灵魂深处的巨大力量。这无处不在的感觉与卢卡周身的气味和环绕他的浅淡光芒缠绕起来，成为他另一层无形的躯壳。

　　她出神地看着，吸收所有这些气息。她很想要感恩卢卡所不信的圣光之父。时间是匆忙的，却并不吝啬，给予他们的每一秒钟都等价于几个百年。

　　维洛的后背与人撞上了。她惊醒过来，下意识环顾四周。

　　“好多人在看我们。”

　　“是啊。他们大概还以为你是男孩子。”

　　“应该让你穿上裙子来，”她轻哼一声，“那样他们就会认为你是个姑娘，我们看起来就再正常不过了。”

　　这玩笑傻极了，却还是让卢卡笑了好一会儿，从一旁瞥他们的人更多了。

　　卢克里奥·弗利斯莫兰很少跳舞。战前他年纪太小，而战后他完全消灭了对所有娱乐的需求，即使喝酒也宁愿独自一人关在屋子里。但他发现自己从没忘记这舞步，就像提笔写自己的真名一样生疏而自然。

　　很多年前他曾见过自己的父母在露台上共舞。他记得那时有月光，是和今晚一样的满月，令灯盏失去光泽。父亲和母亲已结婚十年有余，两人都发胖不少，却仍像热恋的少年男女一样对视。在那短暂的时间里他们紧紧相拥，完全地拥有对方。

　　那么他自己有这个胆量去拥有维洛吗？也许现在是可以的……现在那双正注视他的浅灰色眼睛里的单纯和狂热他一概看见了。他觉得自己像浸在温暖的海水里，几乎不由自主要靠近过去。

　　但一个声音仍像针似地不停刺着他。这不是真的，那个声音说。那是容易褪色的幼稚的迷恋。最可怕的幻象总以最温柔的伪装出现，让人无法割舍。

　　那么只是今晚。他贪婪而无望地想。过了今晚，他不会再抱希望。

　　他们在人和裙裾组成的云中间很慢地飘荡，舞曲结束时才停下来，互相鞠躬。维洛长呼两口气，还有点晕乎乎的，好半天才发现卢卡已经拉着她迈出了舞池。

　　“我还有件事一直想问你来着。”她脱口而出，忽然又紧张起来，“大概挺蠢的，我不知道……”

　　“你什么都可以和我说。”

　　“真的吗？好吧，是这样的，”维洛反而更紧张了，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才说，“我算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卢卡的笑容落下去了。但在停顿片刻后，他并不在意般地恢复了他的愉快。

　　“当然。”

　　“会一直是吗？”

　　“只要你当我是。”

　　“那就好。”维洛感到一种满足，“我当然会一直——”

　　就在此时，一个女性的声音伴随一阵高笑飘进他们中间。

　　“您在这儿，格洛斯特先生！”

　　尽管还在懊恼没能及时把最后那句话说完，维洛也注意到卢卡脸色骤然一白。

　　这位女士看来三十岁上下，穿一袭颜色鲜艳的长裙，裙摆撑得像把饱满的阳伞。她有一双甜美带笑的黑眼睛，颧骨很高，栗色头发盘在脑后，柔顺又耀目。

　　女人将一只手朝卢卡伸过去，他犹豫了一会儿，抓住那只手握了握。她却没收回手，好像还等着什么。

　　但卢卡没有行吻手礼，反而先放开了手。她似乎并不在意。回头看到维洛时她的眼睛睁大了。

　　“这位年轻人也是您的朋友？请一定要给我介绍。”

　　维洛已经准备好要与她握手了，却被卢卡紧紧抓住了衣袖。

　　“她是骑兵学校在校生。”卢卡生硬地说，很刻意地强调“她”这个字。维洛疑惑地瞥了他一眼。

　　“啊，这么说来，你就是本校的第一位女性学员？了不起的孩子……我是菲莉西缇·亚特蒙特。”

　　维洛惊讶极了，方才被唐突打断的糟糕心情立刻被抛到一边。她终于挣开卢卡，握住了她的手。“您资助的我听很多人说过您的事！”

　　亚特蒙特夫人的笑声十分悦耳，“真荣幸。那些人里也包括您吗，格洛斯特先生？”

　　卢卡显得非常烦躁。

　　“我听见将军在叫我。失陪了，女士们，抱歉。”他说完转身就走，遁入人群，维洛甚至来不及阻拦。

　　“既然他很忙，就让他去吧。”这位女士笑吟吟地望着她，“陪我喝一杯怎么样？我想和你多认识一下。瞧，我刚回皇都没多久，过去几年的很多事都没来得及打听。”

　　维洛不是不愿意留下来的。这位艺术品投资商人资助的几次考察探险都被改编成系列故事，畅销整个大陆。维洛自己一本不落地收集过，整整齐齐摆放在她的书架上。

　　但她急着去追赶她的同伴，只能匆匆告辞。卢卡的表现实在不对劲——他不顾礼貌地逃跑了。离开时她感到手臂被亚特蒙特夫人拉住了，同时一张名片滑进自己手里，“务必记得给我写信！”她嘱咐道。

　　维洛绕着场地走了一圈，期间撞见了对此一头雾水的霍塔伦将军。看来卢卡只是顺势找了个借口开溜而已。

　　一刻钟过去后，她顺着气味在花园的另一头找到了静静坐在喷泉前的魔法师。当她踩在沙石路上朝那道背影走去时，卢卡似乎就已经察觉到了。

　　“啊，你又找到我了。”他说，长出一口气，听起来有点像叹息。

　　“你怎么突然就跑了？”维洛问，走上前坐到他身边。

　　卢卡没有说话，双手拢在一起，眼睛望着喷泉池里的月亮。

　　“我是个……胆小鬼，你知道的。”他停顿片刻后说。

　　“什么？你怎么突然又提起这事了？”维洛觉得好笑，“别说傻话，你是谁我清楚得很。不过就是你刚才从那位亚特蒙特夫人面前逃跑了。好像你很不喜欢她，嗯？我打赌你们——”

　　某个念头让她惊醒了。

　　“还是说，”她很慢地说，“你们……你们，嗯……”

　　卢卡低下头去，双手插进脑后的头发里，看来陷入了深切的烦恼。

　　“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的声音从两肘中间传出来。

　　维洛在心里松了一大口气。

　　但是卢卡又说，“在发生什么之前，我逃跑了。”

　　“哈？”她傻乎乎地问，“……发生什么之前？”

　　卢卡猛地把头抬起来，深呼一口气。

　　“我做过一些蠢事。我曾经，”他艰难地说，“我曾经以为自己得到过某个人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