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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7章 午后的雾 ...


  •   卢卡一时无话可说。维洛听见他自言自语:“至少我保证晚饭前能完成。”

      他拉过一口带回来的书箱,半蹲下去解开皮扣,手里的短剑一转,一大堆书开始陆续地腾空飞起来,像一群大个的蝙蝠在整个房间里转圈,最后自动归位到书架上。处理完几只箱子之后,卢卡才坐下,拧开桌子中间的煤气灯,开始对照清单。

      阳光逐渐游移到她面前的书页上。好几次维洛都发现自己翻过一页,但完全不记得刚才读过些什么。她趴在自己的臂弯里,捻着书页来回翻。她注意到有一页的边缘留下了被火烧灼过的黑黄色痕迹。

      诗集作者的大名她从没有听过。但扉页上作者亲笔签下的题字写着赠与安德烈·F·弗利斯莫兰先生。

      那是卢卡的父亲。

      她抬高视线望着卢卡。

      魔法师全神贯注于面前的几本书当中。他看书极快,下笔也很快,目光不断在书页上扫过,偶尔在手指间转一圈蘸水笔,或是用笔的另一端碰碰鼻尖,皱一下那两条很淡的眉毛。陷入沉思的时候他会向上捋起头发,然后用手撑着脸,视线的焦点沉进书页更深处。

      她毫无顾忌地盯了一会儿。卢卡转过头来的时候,她就被抓了个正着。

      “你看我干嘛?”维洛心不在焉地问。

      他似乎有些困惑。“你刚才在叫我。怎么了?”

      维洛刚想否认,又立刻记起自己走神的时候似乎的确在念叨着什么,“哦,我不知道……”她皱着眉沉思,“大约只是想叫叫你?”

      卢卡笑了。在他继续说点什么前,维洛又问:

      “这诗集是你父亲的吗?”

      听到她的问题时卢卡先是茫然地眨眨眼睛,好像一个字也没有听懂,片刻后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哦。查理·德·莎芬?那是我母亲的笔名。诗集是她送给我父亲的。”

      “真的?”维洛的好奇心被激发起来了,“你母亲会写诗?”

      “他们……都会。事实上他们就是在沙龙里认识的。”

      “然后呢?”维洛说,“给我讲讲吧,拜托?”

      “你为什么突然想知道这个?”

      “因为你很想念他们,不是吗?”

      隔了片刻卢卡才回答她。“是的。”他轻叹一声,“非常想念。”

      维洛没有说话,等着,直到他再次开口:“我父亲是个军官。”

      她朝手里的诗集瞥了一眼。卢卡笑起来。

      “啊,我就知道你已经开始觉得奇怪了。但在战前,没有几个军官真的懂怎么打仗,只是一帮贵族子弟依靠家世占据了军队高层的位置罢了。包括我父亲,他实在太不像个军人。比较特别的是,他热爱文学。根据我母亲的说法,他是那时候皇都圈子里的红人。”

      “哈,真厉害。”

      “对不对?实际上,他和我母亲不经见面,只靠信件交流。但是那也足够了。到后来母亲也一直把那些年他写给自己的信留在身边。”

      “那些信还在吗?”

      “不在了。”他平静地说,“我全交给了他们的出版商。施密特太太现在偶尔还会收到出版商寄来的版税支票。”

      他仰着头,接着说下去。

      “很快我的祖父不耐烦了,他已经为我父亲安排好了婚约对象,而我父亲一直找各种理由拒绝。母亲是个商人的女儿,祖父坚持认为这是不合算的交易,绝不同意。他们甚至为此吵了几架。要知道,我父亲一直是两兄弟里更听话的那个。他的哥哥,也就是我的伯父,维克多公爵,也产生了怀疑,于是有一天亲自跟踪他,发现了这个秘密。他劝说我父亲向祖父摊牌,并且全力支持他。谁都想象不到,他们两人会联合起来以继承权当作筹码。假如我祖父不同意,他就必须考虑从不成器的远亲里找个人来继承爵位了。天哪,就连我母亲也觉得他们疯了。”

      “但是成功了。”

      “对。不是因为我父亲和伯父的力争——即使伯父想放弃继承权,他的妻子也会首先不同意——而是因为母亲的家族出钱,给我父亲买到了外交官的位置。这正合祖父的心意。”

      维洛若有所思地偏着脑袋,叹了口气。“我总觉得听起来耳熟。是不是每个贵族家里都要发生一遍类似的事?”

      “你肯定能在很多浪漫故事里见到类似的。”卢卡摆摆手,“婚姻和他们的事业一样不需要有感情的介入。他们可以找情人。但是当然了,我想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勉强自己和难以忍受的人度过一生。所以,大概这样的人总是有的。”

      “你父亲很勇敢。我有点没想到。因为你说他不像个军人……”

      “我可不打算因此就改变自己的结论。那不过是他一生里唯一一次反抗我祖父。但也并不出乎意料,因为,”他笑了笑,“我母亲真的很好看。”

      “可以想象。”维洛说。

      卢卡顿了一下,朝她夸张地扬起眉毛作为回答。

      “好了,故事讲完了。请再给我一个小时,好吗?”他整个人扑回桌面上剩下的的稿纸。

      维洛继续趴在手臂上,从书桌的这一端注视他。阳光很暖和,室内的空气还有些凉。卢卡的侧面陷在阴影中,偶尔转过头来时,才带出被照亮了的一侧。

      她好像想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卢卡就是这样的吗?明明她记得很清楚,当时她面前的这个年轻人除了长得高,并没有什么太出众的地方。

      这么说其实有些不公平。在所有人里边,只有他站出来了。

      然后她又记起来一些别的。那个衰弱的旅行者,在人前表现得既冷淡又不安,带着一个疯狂念头在最严酷的冬天独自闯进北方雪原。他曾经在燃烧的圣堂里流着血慢慢死去,又为了救她从死亡面前转头;他曾经嘲笑咒骂那些欺骗过他的死者,又在她肩上大声哭泣,请求死者的宽恕。

      但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当他安静地专注在一件事上的时候,还有笑起来的时候,总是很好看的。只要卢卡还在这里,而她也保持安静,也许这个午后就会一直这么延续下去。

      当魔法师再一次抬起头来,困扰地用笔端戳自己额头的时候,他发现维洛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她的半张脸被照亮了,泛起一些红色。

      过了片刻卢卡才意识到自己在走神。这是不可抗力,他叹了口气。他放下笔,脱下外套罩在她身上,抽出那本压在她手臂底下的诗集,挪到一边,才把视线和注意力重新放回眼前的笔记上。

      房门被敲了两下。这时光线已经偏移到另一面墙的角落中去了,也昏暗了许多,大约已经接近日落。卢卡站起身去开门。

      施密特太太站在门外。

      “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先生。”她说。

      “谢谢您。我们过一会儿就下去。”

      女管家朝屋内瞥了一眼,眉毛绞成不赞许的角度:“缪勒森小姐在书房打扰您了吗?”

      “完全没有。”他把门关上一些,“请不用担心。”

      “根据她前两天的激动表现,我更担心她在您回来之后立刻拆了房子。现在看来我们还比较幸运。”

      卢卡微笑起来,随即又在施密特太太的注视下乖乖收敛了。在这位前任家庭教师面前,他时常觉得自己仍是十多年前那个被训导的孩子。

      “我还得劝告您,”老太太说,“虽然这话我在好几年前就说过了——缪勒森小姐拥有一颗好心,但也拥有容易惹出事端的性格。您不应该太纵容她。”

      “……我明白。”他低声说。

      “我理解您收留她纯粹出于善意和友谊,但是就像那张您轻易写给慈善机构的支票一样,最后可能造成一些后果……”

      卢卡不得不加重语气打断她的话:“我会考虑的。感谢您的好意提醒。”

      “我的职责所在。”老太太欠身行礼,“请尽快下来吧,其他人已经到齐了。”

      他叹了口气,在老人转身离开之后尝试着平复了一下心情,接着才回到藏书室,坐回书桌前,拧亮桌子中间的煤气灯。

      他盯着安静熟睡的女孩看了一会儿。他伸出手,犹豫地碰了碰她的手指。那一丝自私的,怯弱的,贪婪的念头又一次像烧红的针尖冒出来刺在他心口。他立刻收回手,攥紧拳头抵住下巴。

      施密特太太提到了“纯粹的好意”,就像他对待这里住着的其他人那样。但他自己却时常怀疑这一点。

      维洛没有醒过来,仍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发出平缓的呼吸声。

      卢卡看着她。在他的记忆里维洛仍然是个倔强的小个子女孩,戴着顶皮帽子,兜里揣着本童话书,心里装着个不切实际的梦。但在分开的几年里她已经长得很高了,拥有一副不输少年男性的削瘦而挺拔的躯体。她还穿着骑兵学校制服,半长的亮灰色双排扣外套,皮质腰带束在腰上;颜色更浅的紧身马裤和长靴。她晒黑了些,脸上的雀斑褪去了,浅金色的头发带了些日暮时的深色调。可她的面庞仍旧保留着孩子气,笑容里露着两颗显眼的犬齿。她满怀信任和期待地看待人。她骄傲地,毫不畏惧地展现自己年轻的灵魂。她的梦一点没失去颜色。

      轻盈的和沉重的情感同时撞向他,又在他的脑海中疯狂撕扯了半秒钟。

      他突然低下头去吻她。

      在嘴唇上,很浅的一吻,然后他便清醒了,退开来,喘着气感到头晕目眩,双唇颤抖着。因为被他偷来的热,也因为羞愧和痛苦。

      他弯下腰,把脸深埋在手掌里。

      又过了许久,女孩的脑袋才动了动。她迷茫地挠了挠鬓角,眯着眼睛爬起来,好像忘了自己在哪。

      “天已经黑了。”卢卡说,他的声音很遥远,“多好的下午,你却一下子睡过去了。”

      她朝四周张望了一下,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声音,只是抓过从背后滑下去的那件外套抱在手臂里,整张脸埋在里面深吸一口气,接着上半身重新倒回桌上。

      卢卡有点窘迫,“我们该下去吃晚饭了。”

      维洛从衣领里露出两只睁大了的眼睛来。一时间她一动不动,只是看着他。“你的脸很红。”她说。

      他握紧了笔,举起另一只手去碰脸,低声说:“是晒的。”

      “可是天已经黑了。”维洛实事求是地说,眨了眨眼睛。

      “我没有……”

      她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站起来,把外套甩回他身上,“只是开个玩笑!你永远都白得跟纸一样。”

      卢卡只是很轻地应了一声,任由她拽着自己的手臂出了藏书室,出了房间,下楼,到花园里去。到任何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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