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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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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月圆。
放下手中的书简,她抬头看着窗外。云海上的月亮分外纯洁,月光流泻于山石上,瀑布中夹杂着点点磷光,四周一片静寂,服侍的女官也远远地站着,不敢打扰。本该在桌旁整理文书的两人都不在了。她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一旁的水禺刀泛着幽幽的蓝光,她却不予理睬。
回想起那两张美丽温柔的脸庞,她叹了口气。现在的她们,一定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吧。够了,至少她们是快乐的。
“主上。”熟悉的带着些许忧虑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回头,是那头淡淡的金发。
“是景麒啊,有什么事吗?”
忧心忡忡地看着她,金发青年并不答话。被他的目光看得不自在,她微微侧开了脸:“景麒?”
“主上若是想去参加左将军的婚礼,那就去吧。”
惊讶地对上他的双眼,她才缓缓站起身来,拿过手边的水禺刀:“麻烦你了,景麒。”
步出金波宫,牵出驺虞,她听着耳边的风,人已到了左将军府外。在府外犹豫了片刻,抬头看见门上悬挂着的红飘带,守门的士兵有些懒洋洋的,围墙内传出鼎沸的人声。
大家一定都玩得很开心吧。
“嘿,怎么一个人傻站在这儿啊?”背后,一个懒懒的声音响起。
不可置信地转过身去,对上那双狡黠的双眸,她惊叫出声:“尚隆?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我就为什么会在这儿啊。”高大俊逸的男子一脸痞笑地看着她。
“消息还真灵通啊。”她苦笑。
“景王亲自赐婚禁军左将军与女史孙昭,这种热闹我怎么能错过?走吧。”不管她的犹豫,男子一把拉住她走向门口。
守卫的士兵拦住了两人,男子不知从哪里弄出来一张请柬,从容地说:“风汉和阳子。”
有人来牵走他们的骑兽,他们便被引向正厅。留意到她迷惑的目光,男子无辜地摊摊手:“难不成告诉他们真实身份?我可不想吓死他们。”
她无语,只能默默地跟在他身旁。正厅前院里满是道贺的宾客,一眼便看见身着喜袍的将军被人撤着喝酒,还有人不停起哄。正厅内的主座上坐着名银发须眉的老者,一旁还有名三十出头的青年。两人笑着打量众人,目光落到他们身上,脸色大变,忙站起身来。
“被发现了啊。”身旁的男子叹了口气。
苦笑。
浩瀚正坐在远甫身边悠闲地看着青辛被人灌酒。今天是青辛和祥琼的大喜之日,他和远甫作为青辛的座上宾出席婚宴。主上的赐婚多少让他有些惊讶。之前他也曾对青辛提起过此事,然而青辛的回答却是顺祥琼的意,而祥琼目前仍无意离开主上身边。那以后,浩瀚也不再多说什么。
对这位主上的心腹女史,浩瀚是很敬佩的。身为芳国前公主的祥琼熟知宫廷内务,也饱览群书,常常能给主上提供不错的建议。跟随主上三十余年,她的才华学识足以胜任朝廷要职,然而她却不愿意,说是主上身边仍需要值得信任的人。主上也曾再三提议,她就是不肯。正因如此,她于青辛两情相悦,却迟迟不考虑婚事,让旁人操心。
半个月前,青辛平乱回朝,主上突然为他和祥琼赐婚,丝毫不理会祥琼的抗议。这实在出乎众人的意料。女御铃于一年前与小司马夕辉完婚后,主上身边只余祥琼一人。事后祥琼追问原因,主上只是淡然一笑,什么也没说。
想到这位红发的少年女王,浩瀚不得不承认庆国的百姓十分幸运。当年主上借助延王之力登基后,来自蓬莱的她对国事一窍不通,任由权臣摆布。他本以为庆国又将陷入动乱,这位女王却出人意料地出现在叛军中,身先士卒,一举清除了靖共为首的乱臣贼子,之后更是力排众议,任命自己为冢宰。后来他听青辛提起主上斥责前禁军将领的迅雷等人时的情况,不由感慨主上的霸气。如今已过了三十余年,人民的生活逐日改善,逃亡他国的人也陆续归国,虽然远不及邻国雁,庆国的发展却让人不敢小觑,连时常来访的延王也曾笑说着对主上的期待。能得到延王的称赞,这对王来说是莫大的荣幸。
正这么想着,浩瀚的目光扫过了前院的入口,顿时傻了眼。被侍女们领到院角的那少女,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而身边那名掩藏不了尊贵气势的男子,莫非是……
浩瀚蓦然起身,呆望着两人。宾客们都好奇地看着他,而身旁的远甫也站了起来,对着两人行礼。
青辛注意到了异样,顺着两人的目光望去,顿时傻了眼,脱口惊呼:“主上!延王陛下!”
喧闹的宾客们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齐望向院角。而闲坐着的那两人终于站起身来,无奈一笑。
知道浩瀚和远甫发现了自己和尚隆,她就明白事情不妙。刚要示意两人别做声时,青辛却已喊出声来。于是,所有人都对她和尚隆下跪行礼。
“你的臣子眼睛还真尖呐。”尚隆调侃道。
无力地瞪了他一眼,她和他一起走向跪于地上的青辛,伸手扶起他:“青辛不必多礼。”
“主上,您怎么来了?还有延王陛下?”青辛讶异地问。
“来凑凑热闹。”她苦笑,拦住了欲去后院的仆人,“不必惊动祥琼。”
浩瀚和远甫将她迎上主座,她再三推辞,最终只能妥协,回头对跪在地上的宾客们说了句:“都起来吧,不必拘礼。”
在主座坐定,浩瀚和远甫便开始指出她的举止欠当处,而一旁的尚隆则是略带好笑地看着她。青辛也不再混于宾客中,随侍在旁。至于那些宾客们,个个小心谨慎,不敢大意。她无奈地扫了眼众人,然后看向身边。尚隆也失了兴致,懒懒地倚着。
“青辛,你去吧,别干站在这儿了。”她挥挥手,然后起身走向花园。
将军府的花园很朴实,都没有什么花。她曾和祥琼打趣,要她多花些心思。前院又传来了喧闹声,她苦笑,果然还是有差距的啊,自己这个王的身份总拉开她与臣下的距离。
“好像很失落的样子,是因为好朋友嫁人了吗?”耳边又传来那个声音。
懒得转头,她淡淡地问:“你怎么也跑来了?”
“没办法,我在的话他们都很拘束,弄得我也不自在,只好学你开溜。”尚隆走到她身边坐下,直直地看着她。
“怎么了?”她被他看得心底发凉。尚隆似乎总有本事看穿她心事。
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只是扬了扬双眉。对他熟悉至极,她已明白他在计划着什么,于是静静地等待着。
“闲坐在这里很无聊啊,要不要去下面走走?”那表情分明是叛逆的小孩诱惑乖宝宝。
而她却乖乖被诱惑,于是两位王偷偷溜进马厩,牵出驺虞,像两个做坏事的小孩。她又对着看守马厩的仆人说了句:“帮我转告青辛,少喝些酒,别让祥琼担心。”然后与尚隆大笑着腾空离去。
尧天城内的一家酒馆。
她与尚隆,景王与延王,就坐在酒馆的楼上一角,对笑着想象得知二人离去的众人的表情。尚隆仍是那般优雅地喝着酒,而她只是打量周围的人。这是尧天城内最热闹的酒楼,布置也很有特色,来往的人各色各样,有出手阔绰的富人,也有打着官腔的小吏,还有普通的百姓。
尚隆本打算去妓院的,可她却更想来酒楼,听听百姓的声音,而尧天虽再度繁华,也不过三十余年,青楼没几处,更不说庆的男女比例仍未恢复正常。于是尚隆一边嚷着她太过认真一边跟了来。
“我说阳子,难得出来放松下,就别再挂心那些烦人的事。”尚隆笑着说。
她收回目光,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那干什么呢?”
“虽说政务堆成山,可好歹也有自己要做的事啊。”
“比如说逛青楼?”
“很刻薄啊。”
她笑着看尚隆微微皱眉,然后才想到什么似的问:“怎么不见六太?”
“他啊,”双指捏着酒杯晃了晃,尚隆悠闲地说,“去蓬莱呆了十多天,翘掉四次朝议,被朱衡扣起来抄朝议内容。”想起自己的那三个股肱之臣,饶是潇洒如尚隆也头大不已。
很容易想像六太被朱衡他们逼着抄书的模样,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月光如水,她翠眸明艳,笑靥如花。也只有在尚隆面前,她才能如此毫无顾忌地欢笑。然而笑过后,她的眼中却多了抹落寞。怕被他看破,她低下头去,玩弄着桌上的酒杯。
“怎么突然给青辛赐婚?不想把祥琼多留些时日么?”
“怎么突然问这个?”
“只是想知道而已。”
她看着酒杯中自己的容颜,苦笑一声:“我已注定孤独,又何必连累她们跟着我孤独?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让她们幸福而已。”然后仰头将酒一饮而尽,伸手又要满上。
尚隆有些讶然地看着她,并没有阻止。她本不喜多喝酒,然而今天,只求一醉。身旁的水禺刀发出细微的龙吟,她也不去理睬。
“阳子。”斟酒的是后被轻轻按住,抬起头,尚隆的眼中有着担忧,“心里有事,说出来会舒服些。”
眼前升起一层水雾,她的目光扫过水禺刀,伸手想拿,却在半空中垂了下去,然后继续灌酒。尚隆拿开酒壶,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目光看着她。她的头有些晕乎乎的,酒劲上涌,脸颊醉红,却控制不住眼角的泪水。压抑了许久,故意在他人面前展露笑颜,亲自过问祥琼的婚礼,让自己忙得身心俱疲,可是在尚隆面前,她的一切伪装都是幼稚的。极力平静的胸口翻涌起来。
深吸一口气,抬头擦去眼角的泪痕,她抽出水禺刀。水波荡漾,然后现出了一个场景。雪白的房间内摆着一张床,上面躺着的是个苍老的老人,一旁坐着名银发的老妇人,满脸忧伤。
这一切都是尚隆所不熟悉的,不过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刀刃。
“阳子……”老人喃喃地喊着,手中抓着什么东西。
床边的老妇人是他的妻子吧,她拿过丈夫手中的东西,是相框,里面放着她刚上高中时拍的照片。妻子也隐约有了泪水,替丈夫盖上被子。
“阳子她……到底去了哪里……三十多年了,她为什么不肯回来……”丈夫喃喃说着。
“别多想了,好好养着吧,阳子知道你这样子会担心的,这孩子最见不得我们难过了。”妻子安慰着丈夫。
“阳子,你就不回来见爸爸最后一面吗……”闭上眼,已是老泪纵横。
走来一名白衣女子,对着妻子轻轻摇了摇头:“请做好准备吧。”
妻子双手捂住眼睛,低声啜泣。
幻影泛起了波纹,然后归于平静。是她的泪。
“你的父母……”尚隆若有所悟。
“半个月前,爸爸生病住院,医生说他没多少时间了。”她低声说道,声音被周围的嘈杂盖过。
然而尚隆还是听到了。他静静地看着阳子,明白了她的苦楚,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
“景麒知道么?”他问。
她摇摇头:“不想让他再担心了。”
“我是个不孝的女儿,爸爸都这样了,我却不能去见他最后一面。”泪水无声流淌,“尚隆,你说王为什么而存在呢?我努力了三十年,让庆国的百姓都能填饱肚子,可我自己却只能在水禺刀中看着父母老去而无法在旁照顾他们,我……”
“阳子……”
从怀中掏出一根吊坠,打开坠盖,里面是她幼时与父母的合影,她泪眼模糊:“从小我就贴身戴着它,可现在如果没有它,我都几乎不记得父母的样子了。”
手被轻轻握住,她抬起头,尚隆一脸温柔地看着她:“阳子,王就是孤独的存在啊,再怎么难过,你也仍是庆国的王,庆国数百万百姓的王啊。”
“为什么我是王?为什么是我?我只想再见父亲母亲一面啊。”她低吟着,泪水如泉般涌出。
被轻轻搂入怀中,她紧紧抓住尚隆的衣襟,仿若溺水之人抓住一根稻草,放声痛苦:“我想见爸爸妈妈,我想见他们……”三十多年刻骨铭心的思念,三十年来无法与父母再见的绝望无助,于此刻喷涌而出,将她淹没。
恍惚中,有人轻拍她后背,记忆中似是儿时的父亲。之后,她便失去了知觉。
头好痛……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觉自己正躺在金波宫自己的床榻上,眼前则是景麒、铃、玉叶和祥琼几人。见她醒来,四人都明显耸了口气,然后脸上现出责备的表情。
“我这是……”她的脑中一片混乱,只依稀记得与尚隆在酒馆对饮,然后……
“昨夜主上喝醉了,是延王陛下送主上回来的。”景麒淡淡的声音中掩藏不了责备。
“现在是什么时辰?”
“快朝议了。”玉叶回答道。
“延王陛下说主上身体不适,今日的朝议主上还是好好休息吧。”景麒再次开口。
她尴尬地笑了笑:“抱歉,让你担心了。”
“那属下先去了。”说完,景麒便转身离开。
她又看了看床边的三人,见到了一脸生气模样的祥琼,很有些惊讶:“祥琼,你怎么也来了?”
祥琼叉着腰,没好气地说:“说是来参加我的婚礼,结果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最后还喝得烂醉如泥被延王抱回来,你还真行啊。”
她被话噎住,一时无言以对,只能转移话题:“对了,尚隆呢?”
“延王陛下说昨夜是偷溜出来的,再不回去会被朱衡大人他们训斥,所以今晨便回去了。”玉叶解释说,“延王陛下还说,向主上借样贴身的东西。”
贴身的东西?她在身上一摸,才发觉那吊坠已不在了。苦笑一声,她真不知道尚隆那家伙要吊坠何用。不过……昨夜她都干了些什么呢?居然喝得烂醉,还扯着尚隆的衣服哭得像个孩子,下次见面怕会被他笑死。哎……
又到了夜晚,她从一摞奏章中抬起头,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好不容易把铃和祥琼都给轰了回去,没有人在身边盯着她,总算让她松了口气。原本给祥琼半月的假期,哪知祥琼不但不休息,还每次都到夜深才走。她打趣说青辛会寂寞,祥琼却说青辛有禁军的事要忙,不会早回,弄得她苦笑不已。看来前几日喝醉被尚隆送回来的事他们仍记在心里啊。
说起那件事,自从抓着尚隆痛哭一场后,心里就不再堵得难受,只是那夜尚隆的衣服怕是遭殃了。每每这么想,她就忍不住想像他当时的表情。一定很无奈吧。
“喂,阳子,在发什么呆呢?”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响起。
她转头一看,一名金发少年正坐在窗台上,冲着她打了个招呼。
“是你啊,六太,书都抄完了?”她侧过身去,放下手中的朱笔,悠然地说。
六太立即苦起一张脸:“朱衡那家伙,真是让人头疼的麻烦啊。”见她展颜低笑,六太挥了挥手:“不说这个了啦。这个给你。”他从背后拿出一样东西。
她好奇地走上前也坐上窗台,一时呆住了。是相册,翻开后尽是她的照片,从小到大。颤抖的手抚过一张张照片,泪水悄悄在眼眶中打转。那些逝去已久的往事,那本属于她却再也回不去的另一个世界的记忆,顿时全浮现在眼前。
“你怎么会有这东西的?”她猛然抬头。
“那家伙说你爸爸病了,你想去看又去不了,就让我代你去一趟。”六太眼看向其他地方,满不在乎地说,“我就拿着你的那坠子去了,告诉你父母你有事不能回去,说你很挂念他们。然后你母亲就要我把这东西拿给你,还真重。”说着跳下窗台走到桌前,抓起一只桃子就啃。
她震惊万分,半天才回过神来。虽然六太说得轻描淡写,她却仍能感受到那份珍贵的心意。没有什么安慰的话语,只是让自己的麒麟去蓬莱代她见见父母,尚隆为她做的,又让她如何回报?
“不用这么感动啦,”回头见她感动的样子,六太嚷着,“那家伙听说我带了你小时候的画像,抢着要看呢。”
想象着尚隆的模样,她掩嘴轻笑,多日来的抑郁一扫而光。
“不过,那个阳子,你小时候的样子还真可爱呢。”
“你……你看过了?”
“是尚隆啦,我也就顺便看了几眼。”
脸色逐渐变青。那家伙!
月光静静地洒在窗台上,摊开的相册里,是她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