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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逝 ...

  •   云海上的月亮总是明媚的,柔和的月光洒在白色的建筑上,整个宫殿沉浸在静谧中,安然入睡。她站在正殿附近的石亭内,抬头仰望着星空。
      已经二十六年了呢,虽然云海上空的时间已然停止,她却还是听到了逝去的声音,那么的清晰,似乎就在耳边唱响。
      记不清是几百年前的事了,那夜也是星空灿烂,她独自站在这里,想着往事。那个时候的国家,经历了百年的风雨洗练,坚毅地挺立在东北一角。自己早已是朝廷的顶梁柱,也蒙受君王与台甫的信任在正殿内获赐住所,她却还是怀念军中的生活,听从着上级的吩咐训练士兵,出征沙场,平时则和几个朋友聊些趣事,平静地度过静止的时间,看着国家逐渐强盛,虽然平淡,她却很满足。然而,她在无意中背负上了拯救了整个国家的荣誉,她的故事也成了民间的传奇。后来她成了朝中的重臣,在新朝中担任了要职,既要整顿好禁军的事务,又要参与其他的政事。她本是个单纯的武人,那时却不得不学习一切,还要尽自己所能教授年少的台甫。如此忙忙碌碌,直到下界再也不会出现冻死饿死的百姓,赞美君王的呼声直达云上,她才恍觉人间已过百年。
      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呢。这么想着的她,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高大的身影,直到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在想什么这么出神呢?”
      她慌忙转身。柔和的月光下,那个平时威猛的身影看上去多了份温柔,微笑地看着她。
      温柔啊……她无奈地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要是一直都勇武不屈就好了呢,至少不会有这么多纯真的少女被迷住,然后拉着她一个劲地倾诉自己有多崇敬他,完全忽视她还有一大堆的政务要处理。也难怪那位大司寇的朋友听了她的抱怨后苦笑着对她说,男人的温柔更能征服少女的心。
      “这么晚了您要是还不睡的话,如果台甫知道了您可别来找我抱怨。”看时间台甫应该睡了吧,不然他大概也不敢这么光明正大地晃出来。
      “啊,难得透透气,就这么对我么?”银发的男人故意苦着张脸对她说。
      “恕臣无礼,这个时候您该休息了。”她无奈地叹气。
      “那你怎么还不睡呢?”
      “您是在盘查么?”
      男人这回是真的苦着张脸了:“可以到此为止么?”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要是被别人瞧见他这副模样,一定不会相信这是他吧。收回胡乱的思绪,她严肃地问:“请问有什么事么?”
      “你和我还用摆什么官架子吗?”男人挥挥手,在亭中的石椅上坐下,对她点头示意。等她稍稍整理下衣衫坐下后,男人才继续说道,“复位到现在有多少年了?”
      她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回答说:“九十年了。”
      “是啊,九十年了,”男人看向空中的明月,“你这禁军左将军的位子也坐了九十年了吧?”
      被这么一说,她顿时有些明了了:“主上……”
      “你又是想说只是武人出身,不通朝政,应该把大司马的位置留给更有作为的年轻人是吧?能不能麻烦你换个说法,这些年来听你一字不差地说了快十遍了,我都能背出来了。”男人无奈地苦笑。
      她也只有苦笑。这的确是她内心真实的想法,原本安安分分当个王师的州师将军就可以了,偏偏这个男人死活让她去干禁军左将军这活,直到现在她还是十二国中担任此职的唯一的女性。当初若非他一脸郑重地对她说,无论如何也希望她能帮助她,她才心一软上了贼船,等发现自己上当后已没有了退路。果然自己还是太过于善良了,而这个男人也似乎吃定了她这一点,对别的臣子都是说一是一,唯独对她从来都是“拜托了”,所以这回她难得狠下心来反抗一下他的意思,可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男人除了够狠外耐心还不错,都十年了还是锲而不舍。
      “除了这个臣也实在没有别的什么好说。”她老实交待。
      “我说,当大司马就这么委屈你么,李斋?”男人叹气。
      “那您又为何坚持要臣担任大司马呢?”
      “因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啊,”男人很是理直气壮,“论声望夏官里没有人能胜过你,你的实力也是有目共睹的,原本一山过后我就该提拔你了,偏生你突然辞官十年,给我添了不少麻烦。现在暮灀想告老还乡,你还是不肯上,不是摆明为难他、为难我吗?”
      “我……当初微臣只是因为大司马身体不适才代为管理夏官府的。”
      “那现在就不能正式接管夏官府么?”
      “可是……”
      “还是舍不得禁军里的那些部下?”男人也曾坐过这个位子,该是明白她的心情的。
      她垂下了头,看着自己的右手。这只曾经失去的手,在善良的台甫苦苦哀求西王母后才再度得到,尽管吃了不少苦,也重新在鬼门关走了一回,当年的那些痛苦都忘得差不多了,然而戴国曾经历过的苦难她永远不会忘记。
      “现在的禁军士兵多是这些年招收的,没有多少经历过当时的困境,再这样下去他们会起了骄躁之意,从而动摇国之根基。是时候让他们独挑大梁了。”男人说出了自己的理由,“至于你,现在我更需要你作为大司马来帮助我。”
      沉默。大司马么……大司马是六官长之一,统领夏官府,其下不仅有三支禁军,还有负责宫殿护卫的夏官,同时还会涉及治水、修缮、祭祀等各项事务,是朝廷真正的核心人物,虽然以前因为现任大司马年老又性格懦弱所以她才不得不代理夏官长的所有职务,但是单从职位上来讲她仍只是个将军而已。
      “拜托了,李斋。”
      这是被任命为禁军左将军后她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男人很少会说出这句话,相对的,一旦他这么说了,便代表着他是真的需要她的帮助,不仅是他,更是整个戴国。她无法推辞,算是为了心中的戴国。
      “既然如此,那臣只有领命了。”她起身向男人深深行礼。整个白圭宫内她是少有的几个不需要行伏礼的官员。
      月光下,男人的脸上露出了令人呆然的微笑。这微笑,她仿佛看了七世三生,深入骨髓地熟悉。
      然而,那一夜,早已逝去。

      “太师在想什么呢,这么专心。”
      背后突然传来了一个温和的声音,她一惊,回身深深一行礼,如数百年前她对那个男人做的一样。
      “主上,这么晚了您怎么还不去休息?台甫知道了会担心的。”平静的话语,再也没有不拘小节的熟稔。
      来人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男子,头发是夜晚的黑色,还有黑色的瞳孔,总让她想起那个外表柔弱、却有无比坚定的意念的少年,每次都会微笑地叫着她的名字,然后伸手抚摸着飞燕的头。白圭宫的景色仍旧没有变化,而那个少年已离开。
      “从不知道太师还有赏月的好雅兴啊。”这么笑着说的男子是戴国现在的王——墨弘,他如墨的发色给人深沉的感觉,与那个银发高傲的男子散发出的凛冽的光明截然相反。
      “主上说笑了,臣只是一介粗人罢了。”她低着头答道。
      “太师总是这么谦虚啊。”墨弘走到她身边,低头看着她。
      “臣不胜惶恐。”
      “私下里太师还是要用如此恭敬的语气与我说话么?”墨弘在石椅上坐下,视线依旧没有离开她,“听说太师和武王可没有这么拘束呢,难道是我比武王可怕么?”
      武王,是那个男人的谥号。武者,克定祸乱,大志除恶,威猛慑敌也。她总觉得这谥号于他再符合不过了。
      “主上是戴国的君王,自然需要为王的尊严,如此与臣下相处会让人说闲话的。”她说着表里不一的话,只因为现在她是太师,负责教导王。
      墨弘收起了笑容,直直地看着她:“太师以前也这么对武王说过么?”
      她的心有些轻微的疼痛,不得不调整语气:“主上您为何总要将自己与武王相比呢?现在戴国的王是您。”
      “但是在太师心里,戴国的王永远都是武王吧。”墨弘的话语似乎有些怪异。
      是的,在她心里,戴国的王只有那个男人,那个同时拥有傲人的霸气与细心的温柔的男人,那个永远不会逼迫她做她不愿做的事的男人,那个已逝的男人。
      “刚才,太师也是在思念武王么?”
      她微微一愣,无意中保持了沉默。然而她的沉默却激怒了墨弘,他有些狠狠地说:“太师,这是敕命!告诉我答案!”
      “是的。”她简短地回答道。
      “太师是忘不了与武王的君臣之情呢,还是夫妻之情?”墨弘的话语越来越逼人。
      “主上!”她猛地抬头,语气严厉,“请您注意您的言辞!”
      或许是被她严厉的话语和气势压倒,墨弘缩了缩头。毕竟她是经历了整个乍王朝的元老,又曾经辅佐武王建立了一代盛世,即便是如今的朝廷内,也没有人敢对她不敬。尽管平时里待人温和,可她到底曾是戴国最为出色的军人,官员们私下里都说,其实她的气势不亚于武王,只是武王是显露无遗的霸气,而她是温和收敛的气势。
      “抱歉太师,刚才是我失礼了。”墨弘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有些不安地说。
      “请主上回去休息吧。”说完这话,她便转过身去,打算离开。
      那个曾经与她一齐站在这个亭子里闲聊的男子,已然逝去。

      坐上大司马的位置十年后,戴国迎来了君王登基的百年庆典。朝中各官很早便开始准备庆典,作为警备的夏官府自然也不例外。被一大堆事务缠住的她好不容易抽了一个晚上的空闲再次来到石亭中歇息。庆典初步定于夏天,冬日的戴国太冷,不太适合招待其他各国的使节。云海上方的夏夜还是很凉快的,她闭着眼感受着晚风的轻抚,一扫连日来的疲惫。
      “看来你还真是喜欢这个地方啊,李斋。”
      她一听这声音便微微苦笑。每次在这里碰上他,大概又有什么要事需要商量了。他刚登基的时候就是在这里他请她向花影代为传达本意,复位后也是在这里他劝服她成为禁军左将军,十年前又是在这里她接受了大司马的职位,那么这回呢?
      “您怎么在这里呢?”她问。
      “啊,闲来无事,随便走走。”
      答非所问,她在心里暗暗说,然后故意问他:“众臣都在为您的登基庆典忙碌,身为主角的您却在宫里闲逛,被冢宰、天官长、春官长和冬官长知道可是会很生气的。”
      “这可不是我的错哦,是他们非要坚持弄得正儿八经的,我可没答应。”他一脸无辜样,看得她不由笑了,“莫非你也认为该弄得这么隆重?”
      “身为您的臣下我自然为了您心怀百姓而高兴,但正如冢宰大人和春官长所说,如今的戴国已经很繁华了,何况是百年的盛典,百姓也很期待,所以还是该隆重对待。”嘴上这么说着,她心里不免想到,有哪个君王会简单地把登基百年的庆典给糊弄过去的?
      “连你也这么说啊……”他叹气。
      “那么,今天又有什么事么?”她与他一齐坐下,然后发问。
      他血红色的双眸流露出了惊讶:“你怎么知道我有事找你?”
      还是什么非得单独和我说的话吧,她心想,不然何必半夜三更跑石亭里来,总不可能真赏月吧。
      “主上,臣在听。”她不想又被扯开话题,还是直截了当比较好,省得东猜西猜半天。
      “戴国已经走了百年了,现在想来还真像一场梦啊。”
      她也认同这话,当初几近灭国的惨状还历历在目,转眼间国家已挺立了百年:“相信戴国还能走更远。”
      “希望吧,”他抬头去看夜空,“可是,走得越远,将来国家崩溃得也会越厉害吧。”
      她猛地抬头,却只看到他的半边脸嵌在月色中,朦朦胧胧,看不清他脸上真实的表情。
      为什么他会突然有这种想法?
      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惊慌,他回头看着她,带着淡淡的萧索:“不是么?这个世界上毕竟没有永生的王,失道的那一天便是国家毁灭的一天。”
      “主上!”
      “以前我不懂这个道理,一心只想治理好国家,对自己的能力从来没有过怀疑,也正因为这样才会给国家带来七年的动乱。看过了百年,我也终于懂得了这个道理,可懂得又如何呢,到时候一定还是会忍不住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吧。”平静的话语,却带着浓浓的苍凉。
      “您还有台甫啊。”重新拥有角的泰麒被称为是蓬山史上最为强大的黑麒麟,就是因为他拥有无比强大的意念。
      “到了真正失道的时候,蒿里也无能为力。”失道时,麒麟除了躺在床上等死外,什么也做不了。
      不知为何,她内心突然涌上一股恐惧,本该喜气洋洋地庆贺百年大典的他,为何突然说出这种话?而她也觉察到这是他的真实的想法,从而更加恐惧。那位红发的女王也曾经这么说过,现实却冷酷。她不敢想象真正到了那个时候的戴国,会不会比当年更惨?
      “果然你也在害怕那一天吧。”他清楚看到了她的恐惧。
      她无法反驳,只能低着头轻声说:“总会有办法的。”
      “啊,是有办法,不过需要李斋你的帮忙。”低着头的她来不及看见他嘴角转瞬即逝的那抹得意的笑。
      “臣一定竭尽所能。”她抬起头来,看向月光下的那个人影。
      “只要李斋答应做我的王后就可以了。”
      “啊?”她瞪大了双眼,却对上了他令人呆然的微笑,心不觉漏了一拍。他在胡说什么啊?
      她发呆的模样落在他眼里,勾起了他更深的笑意。迎视着那双血红的眸子,她不自觉地红了脸,又有些迷惑。
      “不愿意么?”
      “请等一下……”她实在理不清眼前的状况,明明是在说严肃的国事,怎么突然就扯上这了,“为什么……”
      然而,他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比严肃的表情:“我记得景王曾经说过,你可以牺牲一切来拯救戴国,也因此你绝不会允许别人毁灭你心中的戴国,即便是我也不能。所以,我希望你能留在我身边,时刻监督我不要做出失道的事。”
      “如果是这样的话也不用……”她咽下了最后的两个字。
      “不这样的话你会逃跑的吧。”沉重的气氛随着他的笑一扫而光,“你可是有前科的,当初要你当禁军左将军的时候你推辞了半天,中途还辞官开溜了十年,害我不得不亲自插手禁军的事务,还连累暮灀一大把年纪东奔西走,要升你为大司马你又和我绕了十年,劣迹斑斑啊。”
      “臣表现得有这么差劲么?”她哀怨地问。
      他笑着点了点头:“王后更多的是一种责任,需要与王一同担负起整个国家,这么重的担子压在你身上,就算你想溜,这么多官员也不会允许的。”
      无奈地苦笑,李斋不得不承认他抓住了她的要害。她曾是个军人,一旦承担下某份责任便会用生命来完成,尽管当年为了是否该接受禁军左将军一职时她犹豫了很久,可一旦真的做了就从不后悔。
      “怎么样,李斋?”
      “……其他官员都知道么……”半天她才吐出这么一句话来。回想起这些日子来几位同僚的表现,她不得不自欺欺人希望他们都不知情。脸颊已经滚烫了。
      “只等你答应,立后大典就可以和百年庆典一起举办了。”
      她只有无语地瞪着他。
      他走到她面前,伸手握住了她的双手,诚挚地说:“李斋,戴国需要你,我也需要你。”
      潮红稍稍退去,她知道这一次自己无法逃开。那以后,她成了他的妻,戴的王后,与他一起共同支撑起了戴国的繁华。她仍是大司马,仍旧上朝议政,唯一的不同便是,她已是他的妻,他的王后。
      不知过了多少年,她辞去大司马一职,转而担任太师,从此隐身幕后,与他一起治理戴国。虽然没有实权,但他说,她的存在就为他分担了许多重责,她的温柔细心抚平了他的暴躁不安。她与少年台甫一起,成了他的半身。
      她的名字渐渐为人遗忘,再也没有官员会称呼她的名字,更多的,她被人称为大司马,或是王后,偶尔去下界走走,常能听到百姓骄傲地说,我们拥有了一位贤王、一位象征祥瑞的台甫,以及一位贤后。她的名字,只有那两个人会叫了。
      然而她已不再是王后,那一切,早已逝去。

      “果然我还是比不上武王么。”墨弘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那其中饱含着的浓浓的落寞让她不由停住了脚,“太师也是,其他官员也是,心里始终只有一个武王啊。”
      王都是落寞的,无论是眼前的这位君王,还是已经离开的那人,他们都是孤独的。只是,那个男人孤独的时候,她会陪着他,陪着他去下界走走,陪着他商讨国事,陪着他慎思那个沉入历史的叛逆者,陪着他一起练剑赏月观雪。他总会对她温柔一笑,然后为她披上一件大衣。不是不爱,也不是全爱,他们的爱,是对戴国的责任。
      “武王……终究已经离开了……”她自己也没有发觉尽能说出这话,虽然心痛得麻木。
      “可是在太师心里,武王始终没有离开是吧。”墨弘自嘲地笑了,“我始终无法取代他在你心中的位置,李斋。”
      多年后再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别人口中说出,她不免有些百感交集。那个少年总喜欢柔声地喊着她的名字,然后对着她灿烂地微笑,那个男人也总喜欢唤她的名字,再为她披上一件大衣。只是他们,都已不在。
      “主上,您醉了。”墨弘出现的时候她便隐约闻到了酒的味道,虽然可能喝得不多,但她仍是能嗅到。那个男人也喜欢喝酒,每次和臣子私下里聚头时,他都会喝很多酒,来者不拒。不知多少次她听到女官传话说主上醉了,然后皱着眉无奈一叹亲自去接人。那帮罪魁祸首每每对着她都极力保证不会有下一次,可下一次还是如此,到最后她不得不放弃让他醒悟的打算。
      “这些日子,你在逃避我。”墨弘略带忧伤地说,“我就真的让你为难么?”
      她无语。她的确是在逃避,逃避墨弘的幼稚,逃避她内心的无奈。
      “我知道,你并不是真心想留下来辅佐我的。现在的戴国已复原得差不多了,你大概在盘算着辞官了吧。”墨弘并非无知,他或多或少从官员们的谈论中、从史书中推测出她的心意。
      “臣能做的都做到了,再继续留下也没有意义了。”她不愿去看那双黑色的眸子。
      “如果是我的意思,你还是不能答应留下吗?”
      “抱歉。”
      她是个固执的人,很久以前那个男人曾这么笑着评价她。当时她很是不服,回嘴道,论固执,她远比不上他。她确实固执,但这种固执在遇上那人的一句“拜托了”后,便荡然无存。
      “我可以立你为后。”突然说出的话语让她大吃一惊。
      “这不行!”她坚定地拒绝。
      “既然武王可以立你为后,我自然也可以。”墨弘的固执让她惊讶。
      “胡来!”她有些愤怒了,立后一事,他竟然视为儿戏么。
      “这样你就可以留在我身边了。”理直气壮的回答。
      她直起身来,直直地盯着墨弘,看得他手心流汗。他根本就不懂,以为可以强留。她已看过了太多的岁月,看破了太多的人情是非,早就不再为人间的情所动摇。看着下界那些年轻男女山盟海誓,看着他们为了彼此的一个亲密的动作面红耳赤,她只是旁观着。他们太年轻,没有经历过生死,爱对于他们来说便是生活的全部,可以为爱而生,也可以为爱而死。可她不同,她之所以答应嫁给那个男人,答应做他的王后,并非只是为了那份早被他们看淡的所谓的爱。
      “就算那样,臣也不会留下。”她坚定地说。
      “为什么武王可以,我就不可以?”墨弘忿忿地说。
      她沉默许久,才缓缓地说:“武王……不会强迫臣做臣不愿做的事。”留在他身边,成为他的妻,是她自愿的。留在新朝中,辅佐新王,也是她自愿的,那个男人并没有强迫她,从来没有。

      具体陪着那个人走了多久,她记不清了,只是呆在他身边,她能敏锐地感觉到他的所有变化。在广阔的天空飞翔过,她已收起了自己的心,只求平静地陪着他,陪着他走下去,平淡却又满足。然而,不知道是哪一天,她感觉到了不安。
      他常说她的感觉敏锐,她也常宁愿自己不要这么敏感,可是每次事实都证明,她的感觉很少出错。数百年了,一切太平,她却突然隐约感觉到了不安。并没有什么异常,官员们也都安分守己地干着自己的工作,他也依旧准确把持着国家的动向,可她却有些坐立难安,似乎看见朝廷的上空笼罩了一层似有若无的阴云。
      她一直暗暗祈求这一切都是幻觉,可是她渐渐感觉到了他的异样。每晚躺在他怀里,偷偷看着他沉睡的模样,看着他不自觉地微微皱眉,她的心里都会涌上一股恐惧,突然想起了那个夜晚,他告诉她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永生的王。难道,这一天就快到了么?
      对着她略带忧心的双眸,他什么都没说,却更加深了她的不安。直到一天夜晚,她独自在石亭中望月,他静静地来到她的身后,为她披上一件大衣。转身,手已被握住。
      “还是被你发现了啊。”温柔的微笑中带着些许无奈。
      “真的……”
      “差不多到极限了,”他平静地说道,“蒿里身上已经出现隐约的斑痕了。”
      “怎么会这样……”她低声道。
      “我已经走得够远了,无法再远下去了。”
      “真的不能继续下去么……”
      “你该比我更清楚的啊。”他的手轻抚着她的脸庞,如春的微风。
      她脸色黯淡,知道这一天终究还是要来了:“那你打算怎么办?”
      “退位。”不假思索的回答让她怀疑他是否已思虑良久。握着他的手微微颤了下。还是这么冷酷啊,一点都不考虑她现在的心境。
      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情,他的手轻轻捧起了她的脸颊,对着她温柔地笑着:“别这样,人总会死的,即使是王也不例外。”
      “那蒿里怎么办?戴国怎么办?还有……我……怎么办?”她低垂着头,看着胸前的发丝。
      “所以,就要拜托你了。”
      “我?”
      看着她疑惑又忧伤的表情,他将她轻轻搂入怀中:“我走后,一切就拜托你了。”
      她将头埋在他胸膛,淡淡地说:“你似乎太高抬我了,我不是你,未必能撑起戴国。”
      “你一定可以的。”他温柔却坚定地说,“朝政的事向来都是你和我一起处理的,那些臣子也都服你,还有蒿里,他也很喜欢你的。”
      “那我呢?”她问。他将事情安排妥帖,可她呢?几百年来,早已习惯陪伴在他身边,而不是取代他的位置,他走后她要如何?
      他沉默许久,才歉然地说:“对不起,李斋。”
      一句对不起,就要她独自承受孤独么?如果她只是一个天真的少女,如果她只是个平凡的女子,那么她一定会抱着他,求他不要离开。可惜她不是,即使留恋,即使不舍,在她心里,终究还有个戴国。
      “拜托了,李斋。”他轻轻吻上了她的额角。
      那是她最后一次听到这句话。第二日,黑发少年独自一人找到了她,那清秀的脸上多了丝憔悴,看向她的眼眸多了份哀愁。主上似乎有什么事在瞒着他,他自己知道。他只有来问她。
      无奈,不忍,她却还是告诉他,那个人要去蓬山退位。意料之中地见到了惨白的脸,还有颤抖的身躯,她忍不住上前轻轻抱住他,像安慰自己的孩子般安慰他,告诉他,这样做对戴国最好。
      可少年不听,他用哀怨的眼神看着她,摇了摇头:“不,我不要主上退位。”
      她叹息。麒麟都是恋主的,何况是这个曾经失去过一次的少年呢。看着瘦弱的身影消失,她很想苦笑,却发觉自己已笑不出来了。
      五日后的清晨,当她醒来时,枕边已空空荡荡。她的心一紧,知道他终究还是走了。服侍她起床的女官一脸迷惑地告诉她,主上和台甫一清早就出去了,迷惑的眼神似乎在问他们干什么去了。
      沉默着让女官为自己换上最为正式的服饰,她出现在了朝议之上,迎视着百官的目光,淡淡地吐出了几个字:“主上退位了,台甫同去蓬山。”
      她的话仿佛投入湖水的石子,激起千层波浪。看着百官们惊恐的表情,听着他们的窃窃私语,她仍保持着那淡然的表情。乱过,冢宰代替百官进言,他们不相信主上已退位。她只是挥挥手,让手下送来一只青鸟。是蓬山的使者,带来了男人退位、蓬山结泰果的消息。这回,由不得他们不信。
      清了清嗓子,压下了官员们的惊讶,她拿出了他留的敕命。内容很简单,立假朝,由她出任假王,管理好戴国,等待新王的到来。他的这个决定并没有引起大家的反感,在他们心里,她便代表着他,他们是融为一体的。
      接下来忙着整军对付出现的妖魔,忙着重新制定国策应付逐渐荒芜的土地,忙着与其他国家继续保持交往,她忙得天旋地转,忙得根本没有时间去思念他。看着她平静的模样,身旁的女官们都在担心,担心她太压抑自己,还总是试图开导她,她却只是淡然一笑。现在的她,没有时间感伤,没有时间颓靡,这是他留下的国家,是她心中的戴国,她不会让它就这么走向没落。
      十六年对她来说很短暂,很快她便听到了二声氏的报告,新王立。起身收拾好衣衫,她命人发出这个消息,自己则率领百官来到禁门迎接新王。平伏在地,她却被新王请了起来。那时,她看到了新王和新的台甫。黑发黑眸,三十来岁的年轻书生,和那人是截然不同的类型,身边跟着的是十六岁年龄的金发少年,有着麒麟该有的全部特征。
      新王归,她立即上书要求撤去自己王后的封号,然后退出朝廷,在太师府中闭门谢客。那人走后,她便命人打扫好太师府,等新王到时搬去住。曾经的恩宠已随着他的离去而逝去,踏雪殿不再是她的住所。
      原本打算辞官,可是辞书刚写完,原先服侍她的女官送来一封信,说是他离开那日留下的,要等到新王即位才能交给她。展开信,跃然纸上的是那熟悉的苍劲有力的字体,她仿佛再次见到了他。那个男人的身影就这么不经意间跳了出来,银色的长发,赤色的双眸,凛冽的霸气却总是对她温柔地微笑,总是在夜里为她披上一件大衣。肩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手掌的热度,她有些痴了。
      收起繁杂的思绪,细细阅读他留下的讯息,之后才不得不苦笑。原来他早已料到她会辞官,因此在信中拜托她继续留在朝廷,帮助新王度过最为困难的十年时间。十年是王朝的生死关头,若是挺过了这十年,那么大概就会有四五十年的太平岁月。她无奈地笑了,他还是那么了解她啊,又是那么担心这个国家,走之前便安排好了后路。只是,会不会十年以后,又出现他的遗函,请她再辅佐王到翻越一山呢?她暗想。
      又一次,她接受了他的请求,留了下来,作为太师辅佐新王。不为别的,只为了那一句“拜托了”。信的最后,便是这几个字:拜托了,李斋。

      “主上,臣已心倦,是时候辞官回乡了。”不理会墨弘的讶然,她平静地说道。
      “为什么你还是这么固执?你明知我对你的感情的!”墨弘有些压抑不知自己的愤怒。为什么,为什么努力了十年,他还是比不过那个已经离开的男人!
      “臣原本就是个固执之人。”她如是说,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个声音:“李斋你啊,还真是固执呢。”淡淡的喜悦,淡淡的无奈,还有淡淡的宠溺。
      只是那个声音已经逝去。
      “我若是用敕命硬留你呢?”墨弘不死心。
      她昂然抬头,无畏地一笑:“臣决心已定,不会更改。”
      那个人曾说过,最喜欢她无畏的微笑,他说她无畏的微笑就像冬日里的梅,孤傲却又温暖。
      见到她如此决然的表情,墨弘知道她不会再动摇了,顿时脸色惨白,方才的傲气全无,慌忙对她说:“太师,请别这样,我收回刚才说过的话,无论如何请你留下来。国家需要你。”
      “主上登基十载,已跨越了死关,如今戴国正在复苏,臣再也没有理由留下来了。请主上准许臣衔恩归野。”她温柔却坚决地说。
      “不,我不会让你走的!”墨弘的脸上满是绝望的挣扎。
      她只是微微一笑,向他深深行了个伏礼,便头也不回,转身绝然离去。
      “李斋……”身后的呼唤是如此的遥远,她已听不见。
      那个人的请求她已做到,现在,该允许她选择自己的路了吧。她抬头看着头顶的明月,温柔地笑了。你一定很孤独吧,放心,我会来陪你的。我们曾一起走过了这么久的岁月,以后,会一直在一起的。
      朦胧中,她似乎看见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对着她微笑,伸开了双臂。
      不久的将来,她也会随着时间而逝去,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承华十年,太师刘紫辞官归故里,十六年因病逝。举国哀悼。
      刘紫字李斋,承州安德乡人士,和元元年为承州师左军将军,和元二十二年升蓬山,弘始元年擢为瑞州中军将军。弘始二年二月,武王率军平乱失踪,同时台甫发鸣蚀亦无音信,为丈阿选污为弑君,流亡各州。弘始八年,奔庆求援,得景王赤子、延王尚隆助之寻台甫归,旋寻武王于文州。十年,丈阿选败,武王复位,获封禁军左将军,赐居所踏雪殿,统领王师。玄瑞三十六年,辞官游九州,四十六年归,七十年擢大司马。隆兴元年封后,五十五年为太师,自此退出外朝,辅佐武王创乍王朝盛世。青佑六十八年四月,武王退位,台甫蒿里同赴蓬山,同月蓬山结泰果。遵武王遗命立假朝,为假王。青佑八十四年七月,新王墨弘践祚,辞后位,以太师之职佐王度十年之危,承华十年辞太师之位,归于下界。
      李斋性温厚,亦刚毅不屈,人所敬重,为后时简朴宽仁为怀,深得百官爱戴。人皆尊称其为贤后,民闻之亦歌曰,天赐贤后于戴,其名亦闻于十二国。假朝时严历法,宽仁义,度危难,民感之,曰武王之灵佑戴。承华十六年闻其薨,人皆泣之,悲恸之声直达云上。百官亦为之伤怀,停朝三日,缅其忠义仁厚。
      同年,改元怀紫。

      ——戴史怀书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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