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玲珑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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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慈方丈讲完这番话，已是正午时分。赤日炎炎似火烧。众人袂云汗雨挤作一团，本就憋闷。塔下的一个大香炉，还竖着三柱高香，高香扯起阵阵雾纱，仿佛又让周遭热了几分。
慧慈方丈意犹未尽，又讲了些激励之语。听得塔前等待报名的少年子弟们东倒西歪。
听了蜃楼的事迹，柳扶风心底是百感交集——
那座荒漠中的土楼，就是宁如海年少时的栖身之所。二十年前，满江湖行凶的六个少年男女，其中之一，想必就是年少时的宁如海了。离得并不遥远，也就是二十年前的五年后，宁如海抱起了呱呱啼哭的他。他还是勾勒不出宁如海的前半生。他和这样一位邪道人物竟以母子相称共处了十年？
抚养一个正道柳氏的婴孩，宁如海到底是怎样想的。他一口一个娘的时候，宁如海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们可能会兵戎相见？应该不会。他不会，他认识的宁如海也不会。他又有些想喝酒了。
再往后听，慧慈方丈教他们好好地在玲珑塔林切磋武艺，切磋么，不是为了争高下，而是为了促进正道各派交流，因此，尽量点到为止，但比武难免有伤亡，无论胜负死伤，皆不可因此结仇。
柳扶风不觉走神了，盯着塔下的大香炉，以及慧慈方丈白亮的光头，心中想到：“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此地有香炉青烟，若再有一道瀑布就好了。嗯，此地虽无瀑布，慧慈方丈说话却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老人家定是心静自然凉。”
这厢柳扶风忍不住背起了诗，那厢几个中暑的少年让武僧抬去了寮房，许多少年子弟焦躁起来。
立在柳扶风前面的瘦高个少年骂道：“不过是个牵头的老秃驴，把比武大会当成他的法会了不成？要讲经，他怎不去禅堂法堂？小爷在山庄坐第二把交椅的身份，却来这驴寺吃他晒！”
“听起来，”另一个身量娇小、戴着耳坠和缠臂金的少年，仰头看着塔尖，嘴里巴滋巴滋，不知咀嚼着什么，“你好像拿自己很当一回事？据我一门得来的情报，参加玲珑塔林比武大会，能登上第十一座塔顶的人，一万个人里也未必有一个。依我看呐，除了剑神凌空舟，你就是那万里挑一……”
瘦高个少年以为这是在夸自己：“小矮子有见识。小爷乃神武山庄少庄主，自是万里挑一！”
身量娇小的少年不悦地道：“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依我看呐，你就是那万里挑一，剩下的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之一。晒太阳打摆子的瘟鸡，立在本少爷身旁，轻咳嗽便是罪过，还这么大口气？趁早走了，熏得本少爷性发，你只不知道自己怎么挂在塔尖上。”
柳扶风听得要笑不敢笑，万里挑一剩下的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之一，这说法颇有些顽皮。
“找死！”瘦高个少年大怒，伸出右手要抓娇小少年的衣襟，骂骂咧咧，“你这裤子穿不抻展的死矮子，惹了小爷时，打得你吐了你娘今早喂你的奶沫子，你只不知道自己怎地钉在了地里！”
柳扶风几时听过如此粗鄙之语，不由得红了脸，随后又思忖：“这两个少年幼时定是吃过奶，故而借此骂人以示对方乳臭未干。回想起来，我不曾吃过奶。吃奶是怎么个吃法，我连想也想不到。我从前没吃过奶，如今长大了更不会再吃，实是憾事。若有人如此骂我，不知当如何处之。”
说时迟那时快，娇小少年只一闪，绕到瘦高个后方立定，两指夹着一枚铜质玲珑骰：
“喂，瘟鸡，你在同谁讲话，怎么拿屁股对着本少爷？本少爷在这呢！”
瘦高个少年仿佛没听见这些话，犹自慢吞吞地往娇小少年之前立的方位抓。
柳扶风立在这两个少年的后方，看得甚分明。在瘦高个少年伸手去抓娇小少年的一刹，娇小少年十分悠闲地埋腰，发现了瘦高个少年挂在腰际的荷包，微微地睁大了双眸，不紧不慢地解开荷包，先掏出一个刻着“神武”的令牌看了看，继而摸出几张银票数了数揣进自己怀里，扮了个鬼脸，再把令牌放回原位将荷包系好，又摘了瘦高个少年的铜质玲珑骰，最终慢悠悠绕到了瘦高个少年身后。
娇小少年嘴里巴滋嚼个不停，立定等了好一会儿。瘦高个少年才似有所悟地回头去看他。
柳扶风不忍心再看下去了。这两个少年的身手悬殊，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只听啪嗒一声响，瘦高个少年的铜骰子，被娇小少年的两根手指夹了个粉碎。
娇小少年舌头一抡，不知把一个什么果子抡到了腮帮子处，笑得像一只嘴里藏食的松鼠：“这下子，没有了参加比武大会的凭证，瘟鸡你不必再晒太阳了。哎嘿嘿，本少爷是不是很乐于助人啊？”
瘦高个少年又愣了好一阵，才猛地一摸腰际，那竟是他的玲珑骰！没有了此骰，他便不能报名比武了！他不知此骰怎会到了娇小少年指间，几乎要气毙，锵地拔出了握在左手中的一柄剑：“——小矮子使什么妖法？小觑我神武山庄，使小爷蒙受此辱。小爷说不得和你拼了！”
娇小少年见瘦高个少年要以命相搏，面露兴奋之色，如孩童发现了一只昆虫，待要将昆虫撕扯来玩耍，伸手去夹那少年刺来的那柄剑，却又疑惑地“嗯”了一声，骤然调头看立在后方的柳扶风。
柳扶风也不知这娇小少年为何突然看向自己，不由得呆了一瞬。娇小少年出指如电，手已到了他的腰际，竟是要摸他的镶玉青金腰带。他见势不好，连忙动了一动，欲按住娇小少年的缠臂金。
“你看得见？”娇小少年一下子闪后一步，把瘦高个少年打翻在地，巴滋巴滋地问柳扶风。
柳扶风还没说话。“他又不瞎，”立在他身旁的长孙再叹反问，“为何看不见？”
娇小少年“嚯”了声，大拇指当胸一指，自报姓名：“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侯望月。”
柳扶风待要说话。原妙契噌地凑了过来，瞧稀罕似地瞪圆了眼：“真的是侯……”
名为侯望月的娇小少年皱眉打断：“什么真的是猴，假的是猴。哪里来的黑大汉？好没有礼貌，你是不是在骂我，把话说清了。不然，非但本少爷不认得你，本少爷这双追魂索命手也不认得你。”
柳扶风见势不妙，想打个圆场。立在斜后方的秦晚雪却先他一步说道：“小月，不许胡闹。”
侯望月闻话看向秦晚雪，好似看见了长辈，神色自嚣张而别扭，把手背到了身后，足尖碾着地面，扭头噘嘴道：“我说是谁十一个站一排看上去人五人六的，原来是断鸿刀秦大哥啊，嘁。”
秦晚雪面寒如铁，扯过侯望月，从他身上掏出偷来的银票，扔给不省人事的神武山庄少庄主。
“还记得吗？”原妙契拿胳膊肘撞了柳扶风一下，“五年前，我说过的那个异人！”
柳扶风听得“异人”一词，脑内浮出一座长风岛，飞掠过许多画面，最终定格在东海边。
那是原妙契第一次向他演练《长风剑法》，说到“异人”。他问什么是异人。原妙契讲过：“就是天赋异禀之人。生死门——一个江湖门派，就有一个异人，是门主之子，比你小两岁。他的双目可厉害了。再快的招式，在他眼中都好似十分迟缓。大家都说他将来一定会成为绝世高手。”
他再看向侯望月，这少年约莫比他小两岁且身手迅捷至极，心领神会地道：“生死门少主？”
侯望月失了偷来的银票，上蹿下跳左踢右蹬，挣开秦晚雪，看向柳扶风，化悲愤为力量，一箩筐话呜哩哇啦往外倒：“除了生死门的本少爷我，放眼武林还有几个姓侯名叫侯望月的？石头里蹦出来的吗你，这么孤陋寡闻？没听说过本少爷杀人得来的绰号‘索命追魂手’，总该听过‘鬼眼神偷’，我的志向是做一个江洋大盗。喂喂喂，你懂不懂道上的规矩，本少爷自报姓名了，你怎么不说？”
柳扶风哑然失笑。他是想互通姓名来着，却被长孙再叹、原妙契和秦晚雪接连抢了三次话头。而这位生死门的小少主又十分健谈。他若是强行打断对方的话，说自己的姓名，未免有些失礼。
原妙契笑道：“我家少主是长风岛柳氏家主之子，名叫柳扶风，和侯公子你家颇有些渊源。”
侯望月见他主仆二人穿着绿衣笑成同一张斯文脸，心底发了一阵毛，加之听得长风岛柳氏的名头，气焰小了些：“什么渊源？哦，我想起来了！四年前，我娘似被一个姓柳的疯道士劫走了！”
柳扶风点点头，当年他走火入魔，他的二堂叔柳云君请来了生死门的名医叶上云。
叶名医想必就是侯望月的母亲。他有必要为二堂叔辩解一番，那是请叶名医而不是劫叶名医。
“我只想说干得漂亮，”侯望月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边巴滋咀嚼边竖起拇指赞，“你家太有勇气了！我早已看那老贼婆不爽，你家劫了那老贼婆，干嘛不一剑杀了她，还放她回生死门做什么？”
柳扶风头一遭听见称自己的母亲为老贼婆的，不知生死门是什么情况，一时犯了愣怔。
侯望月又道：“不过，我家那老贼婆确实不好杀。不过的不过，你的架子也太大了。本少爷都说了这么多句话，你却一句话也不说。听说你十岁拔出飞廉剑，剑法已大成，是不是吹牛啊？”
柳扶风终于怡声开口：“望月弟弟。并非我自视甚高不想说话，我只是……插不上话……”
侯望月听得猛打个哆嗦，兀自抱紧双臂，大叫道：“妈哎——”
长孙再叹冷不丁地来了句：“……习惯了就好。”也不知要习惯什么。
原妙契笑着解围：“我家少主平常话很多的，今个是棋逢对手，只怕已憋出了内伤。”
柳扶风只是笑，他不愿撒谎，却有许多难言之隐，最怕旁人问他关于飞廉剑和剑法的问题。
侯望月也不追问：“得了，我瞧出来了，跟怀孕的儿媳似的，是个装孙子的好手吗。”
众人笑了一场。听柳扶风挨了骂，柳梦娣笑得最为开心：“你这小孩倒挺有意思的！”
隔着面纱，看不见柳梦娣的容貌，侯望月随口道：“是啊，我还是小孩，你一定是老太婆了。”
其实，他二人一般年纪，没有小孩和老太婆之分。柳梦娣却道：“那你还不叫我一声婆婆？”
侯望月道：“我叫你婆婆，你便叫我孙儿。本少爷又不傻，才不上这个当呢。”
柳扶风从旁听着，心中一动，想到：“表哥不愿娶我二妹。这位望月弟弟却和我二妹说得上话，能逗得她发笑。只是听他说来，他是生死门少主，以杀人为业，又想做江洋大盗，不知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唉，我未免想得太远了，他二人才十三岁。说起来，我自己也未经历这些，怎么好插手？”
只听柳梦娣又问：“嗳，你嘴里嚼的是什么？”
侯望月立即紧张起来：“问这个干什么？老太婆，我和你不熟，我不会请你吃的！”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玲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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