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掌飞的欢喜与哀愁》尘夜

59、番外之 阿草

　　阿草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出现在村外那棵老槐树下的。
　　我们这个村在浙东的一座大山里，江南多平野，有山也不高，偏偏我们村门前那座山最是高峻，挡在村前，像一根擎天的柱子，阻挡了山里山外的通路。听老人说，我们这一带过去是个古战场，因着前面那山，很是有过一番腥风血雨，所以那山的岩石也并不是普通的青色，而是带着锈迹一般的红，所以那山就叫赤山。
　　我们村就在赤山脚下，很小，村头到村尾也就几十步路，住着八户人家，除了我们家，都是猎户。我爹是个郎中，村里人都管他叫余大夫，所以你们知道了，我也姓余，大伙儿都管我叫余姑娘。
　　山里的生活很安宁，对我这样的年轻人来说，却难免觉得枯燥。所以我一闲下来就会望着那高高的赤山，遐想山那一边的世界——我爹是不允许我去山外的，他说赤山太危险，还有邪气，姑娘家去了，就回不来了。我虽然不全信他，但也觉得害怕，因为村里人都说，刮风下雨天，赤山是会哭的。
　　赤山会哭，因为那里埋葬了前朝一个什么皇帝手下几千人马，那些人死得冤，到了阴气重过阳气的日子，便会出来游荡。而我就是在那样的一天，捡到了阿草。
　　那日我又偷偷跑去赤山脚下仰望那座山，我在那里是有个小小的据点的，谁都不知道。我不告诉别人，从我那个据点看赤山，那山的赤色纹理在云间逶迤，像条昂首的龙，格外好看。
　　我看着看着，便又想那山外的世界，想着想着，就入了迷，等到天黑了打雷了才醒过来，提着裙摆就往回跑。
　　赤山是会哭的！
　　我想到那个传说，吓得没头没脑地跑，一不留神就在那棵老槐树下绊了一跤。
　　我从地上爬起来，那天上也正划过一道闪电，把四下里照得雪亮，我就看到一个人倒在我的脚边，无声无息。我吓得跳起来就要跑，却被人抓住了脚踝。
　　“救我……”那个人说，我在下一个闪电中看到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
　　我把阿草捡了回去。我爹看到我一个大姑娘死拖活拽地弄了个男人回来，自然不高兴，可我爹是个郎中，郎中就要救死扶伤，我吃准他这一点，再加上那么一点点地恳求，一点点地撒娇，我爹终于长叹一声，把阿草留下了。
　　我爹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我不懂我爹在说什么，可是我很开心。长这么大，我第一次见到那么漂亮的男人，那个很漂亮的男人，就是阿草。
　　阿草是在第二天傍晚醒过来的，开口说得第一个字是渴，第二个字是饿。我当时正趴在他的床边，托着腮数他的长睫毛呢，那双眼睛就微微动了一下，睁开来，露出一双天底下最最闪亮的眸子。我都看傻了，那哪是人眼，简直跟天上星星似的！
　　阿草就在我们家住了下来，可是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家住哪里，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到了这儿……他说他只记得一种颜色，青草的颜色，所以，我给他取了个名字叫阿草。
　　“叫阿草？”他坐在床头，有些迷惘地搔了搔脑袋。
　　“嗯，叫阿草。”我问他，“不喜欢吗？”
　　“喜欢。”
　　于是，阿草就变成了阿草。爹给阿草把过脉，说他不会武功，可却中了毒受了伤又从山上摔下来，能保住命真是奇迹。阿草很平静地听了，笑笑，露出两颗小虎牙，他说：“能保住命是因为遇到了阿黛。”
　　我没告诉你们吧，我的名字叫余黛。我从不跟村里人说我的闺名，就像我不告诉别人我在赤山的据点一样，我的名字要留给我喜欢的人来叫。
　　我喜欢阿草！
　　阿草的身体在我的看护下渐渐好转了，到第一片叶子从枝头掉下来的时候，阿草已经完全康复，除了，还是完全想不起来自己的过去以外。
　　爹对阿草还是很戒备，但已经没有以前的敌意，村里的婆婆婶婶大哥大姐也跟阿草很熟了，阿草，是个太讨人喜欢的人！他会很多很多东西，打猎耕种缝补浆洗，就连医理他都懂得，我爹有几次让阿草采药号脉煎药，阿草都做得一分不差，连我爹都比不上。
　　“这样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个村里？”我有几次听到我爹一个人自言自语，他对阿草还是不放心，我知道他怕我吃亏，因为阿草和我现在是一对啦。
　　没错，一对啦！
　　我再去赤山看山的时候，身边已经多了一个人。我爹老是把我当成个小孩子，其实我已经不小啦，我也是偷偷看了阿草很久以后才答应跟他在一起的呢！
　　“阿草，这里呢，就是我的宝座哦！”我指给他看我的小小据点，我看到他的闪闪亮的眼睛变得更亮了。
　　“阿黛的宝座很好呢！”他说，摸摸我的头，“我喜欢阿黛的宝座，我们就在这里一起看赤山吧。”
　　“嗯。”我靠着阿草的肩膀，呼吸着他身上青草一样的香气，看着赤山，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一个人。叫了阿草好几声，他都没有回我，我有些慌了，四处找了一圈，才想起来阿草可能回村了。跑到一半路的时候，天上突然打起了暴雷，跟着就是瓢泼大雨倒了下来。
　　赤山会哭的！
　　我吓得提着裙摆就跑，耳廓里倒进风声雨声，还有，撕心裂肺的惨叫！
　　惨叫？
　　我整个傻住了，回家的方向是一片通明的火光，婆婆婶婶大哥大姐的惨叫哭声响彻天宇！我像疯了一样往村里跑去，可是已经迟了。到处都是呼呼猛蹿的火苗，地上泼洒的泥点子里嵌着触目惊心的血。
　　我看见一个像妖怪一样的人浑身冒着火跑出来。
　　“走，黛儿，快走！”
　　那是我爹……
　　我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我着火的爹爹嘶喊着，手舞足蹈着，终于倒在泥浆里，大火还在烧，哔剥哔剥，空气里有年节时分才能闻到的肉香。
　　大火烧了一整夜，到天明的时候才停歇。
　　我看了一整夜，什么都想不了。
　　清晨第一缕阳光投下来的时候，我看到在废墟上升起的青烟，还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就站在废墟边上，风华绝代。
　　“主人。”他身旁有个侍从，走上前，给他披上衣裳。他转过头，正对着我，露出那双天底下最最闪亮的眼眸。
　　“吴越王复国用的最后宝藏原来埋在此处，”他走上来，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多亏你引路，宝物倘若埋葬深山，何其可怜可叹！”他弯下腰，“阿黛，多谢你。”
　　“阿……草……”
　　他摇摇头，站起身来，他的属下已牵了马来，他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看我：“我叫柴青池。”
　　这是我这一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