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研墨人

2、第一章

　　1

　　东京时间二零一八年四月，开学。

　　早上8点整，福田综合学院高中二年级的某个教室里。

　　染着芥子色短发的少女迎着众人异样的目光，昂首挺胸地来到了某个位置上。

　　“哐——”

　　脚下的桌子椅子瞬间成了尸体，连带着座位上的人一起躺倒在地。

　　睡眼惺忪的少年懒洋洋地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难以睁开的眼睛。

　　“你这混蛋……你是谁？”

　　少女裙底的风光被他一览无遗，但此刻他并没有心情去欣赏一个疑似母老虎的物种，比起少年人多多少少都会有的那点小心思，起床气才是占据上风的那一个恶魔。

　　“可恶……你他妈到底谁啊？！”

　　少女一脚踩在他的脚踝上碾了碾：“听清楚了，老娘是——”

　　“白川芥子。”

　　“‘芥川龙之介’的‘芥’。”

　　这便是他们不太愉悦的重逢。

　　2

　　白川芥子对灰崎祥吾的认知，从帅哥到混蛋再到人渣轮回了好几圈之后，才惊觉自己仿佛也是个同类。

　　等她用同类的方式做了一件人生大事之后，却又感觉自己唐突了那个最初的愿望。

　　然而后悔之中又透着令人欲罢不能的麻辣味，回顾这段酸爽的青春史，白川芥子觉得：好像这样也不错。

　　3

　　二零一四年。

　　初夏的阳光已经足够刺眼，白川芥子跪倒在家里的道场中央，生理盐水被刺激得马不停蹄奔涌而出，干呕声更加加速了她的喘息。

　　高大的男人用身躯挡住从她头顶上洒下的焦阳，一大片阴影砸在她幼小的身上，令她头晕目眩。

　　“你已经十二岁了，不论是剑道还是跆拳道，和六岁的时候比竟然一丁点进步都没有。”

　　“你母亲没有告诉过你，不好好练习的话，将来她会离开你吗？”

　　男人无情地说完这番话，就转身和下属商讨下一次火并的目标和计划了。

　　白川芥子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是自己的父亲。

　　明明母亲是那么温柔的人啊。

　　4

　　二零一六年，国中二年级的时候，白川芥子有了暗恋对象。

　　对她丧失继承家族信心的父亲已经不再管她的任何事，只是仍旧每天都会测试她的剑道和跆拳道，好像希望她哪一天能忽然开窍。

　　矛盾。

　　父亲就是个渣到不能再渣的矛盾体。

　　白川芥子在日记里这么写到。

　　最后也依旧顺手加上了一句：希望明年也能和灰崎君同班。

　　其实要问白川芥子为什么会暗恋灰崎祥吾，她的答案大概会是：因为他很帅。

　　好吧，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灰崎祥吾替她解决过敌人。

　　5

　　国中二年级的最后一天。

　　那天放学，白川芥子像往常一样独自走在回家的小路上，然后久违地遇到了调戏她的混混。

　　“……新来的？”

　　白川芥子已经很久没碰到过这种不认识自己的混混了。

　　对方明显一副不认识自己，只把她当作普通的美少女的样子，白川芥子也懒得解释，更懒得和他们动手。

　　根据她的经验，这群人不是父亲找来试探她的，就是比较远的地区新来的。如果是前者，不会用这种下流的目光扫视她，如果是后者……

　　他们迟早会知道自己的身份的，无视就好。

　　——前提是对方对她不那么死缠烂打的话。

　　白川芥子看着周围五颜六色的脑袋，直觉得辣眼睛。

　　“哈，反正今天约战时间晚，兄弟们要不先热一下身？”

　　领头的留着莫西干头，污言秽语在白川芥子听来竟然毫无新意。

　　“这都什么年代了……”

　　话音未落，包围圈外传来一道声音。

　　“就是你们这群没品味的和我约架？那你们现在是要围成圈圈商量着回家喝奶了吗？”

　　6

　　能把原本一成不变的无聊生活搅得五味陈杂，往一潭死水中注入新鲜的力量，将她从孤独的深渊中拉出来，哪怕她进入的是另一个深渊，也总觉得比之前更好些。

　　所谓“天降”，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了吧。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白川芥子都这么认为。

　　对白川芥子来说，那一天的事并不算印象深刻，令她印象深刻的只有那个人而已。

　　“谢谢你。”她当时对他说了这么三个字之后，连他的名字都没有问就跑开了。

　　国中三年级，重新分班。

　　白川芥子在分班公示的名单上看见自己旁边的那个名字时并没有停留，直到她在新同学的自我介绍时看见了那个人。

　　“本大爷是灰崎祥吾。就这样。”

　　——啊，他还是一如既往地酷炫狂霸拽！

　　或许她本身就有这方面的基因，白川芥子对喜欢上这种类型的人毫不犹豫。甚至不思考，不掩饰，满心满眼都是那样的感情，露骨得快要溢出来。

　　然而同学们提到白川芥子，都会说：“她是个奇怪的人。”

　　“明明那么喜欢灰崎君还坐在他旁边，居然从来不正眼瞧他！”

　　“每次灰崎君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居然会特地把目光移开！”

　　“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真是……可爱！”

　　“啊，是那样吧，白川同学是大家闺秀类型的吧，害羞又敏感！”

　　“是呢，要是她真的敢向祥吾告白的话我还觉得那小子高攀呢！”

　　“白川同学这样的……这样的……放着我来啊啊啊！”

　　“你？不可能不可能啦！走走走，哥们儿一起去吃拉面安慰一下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心灵吧！”

　　话题完全向另一个方向发展的时候，白川芥子就会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

　　“明明我……不是这种人吧……？”

　　7

　　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一年。

　　没有什么特别的升学压力，但是白川芥子却觉得自己会时不时地喘不过气来。

　　最终父亲也没把母亲怎么样，倒是母亲自己选择了离开。

　　在她快要毕业的时候。

　　原本准备国中毕业典礼时请母亲去参加的。

　　“芥子，是妈妈对不起你。但是我真的在这个家里待不下去了，你会原谅妈妈吗？”

　　“不，不原谅也没关系，我只希望你不要成为像妈妈一样的人。爸爸很好，他很爱你，要听爸爸的话哦。”

　　——是吗，是这样吗。

　　——是这样啊。

　　白川芥子咬了咬唇，把手里学校统一发放的邀请函一丝不苟地撕成正方形纸片。

　　事实往往就是这样，真相被别人的一面之词掩盖，而因为这个“别人”恰好是你的熟人，甚至亲人，你也就毫不犹豫地信了他的邪。

　　白川芥子觉得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能安抚自己被欺骗的内心。

　　于是在国中三年级，在毕业的那个暑假里，迎着他身后的一片或惊讶或露骨的目光，白川芥子向暗恋了一年的男孩子告白了。

　　那个男孩一头银灰短发，随意向外支楞着，一副不可一世的嘴脸和这头发型绝配。

　　当然，这张帅气的脸上少不了被揍得鼻青脸肿。

　　8

　　灰崎祥吾从来不缺女朋友。

　　他也从来生冷不忌。

　　但他从没有过用这样认真的态度向他告白得来的正经女友，在他看来，自己送上门来的不如他从别人手里抢的。

　　所以当白川芥子当着一众小弟的面向他递来情书的时候，说实话他是懵逼的。

　　“哈？你脑袋被门夹了吗？”

　　完全是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话，并没有什么眼前向自己告白的人是个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柔弱女子的自觉。

　　灰崎祥吾话已出口，绝没有收回的道理，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脑子里已经充斥着像往常一样的恶意。

　　作为一个手下小弟没有上百也有好几十的不良，在他退出篮球部开始，个性中最渣滓的部分就被无限放大了。

　　——既然没有人会在意自己的感受，那他又何必去在乎别人的感受？

　　“好啊。”

　　简单的音节从嘴里吐出，他看着眼前的女孩子缓缓抬起头，眼里闪着欣喜若狂的光芒，仿佛看见了佛祖一样虔诚。

　　“啧……你这他妈是什么眼神啊，恶心死了。”

　　灰崎祥吾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干，但是轻易答应一个根本不熟的女生和他交往，明显是不符合自己做事风格的事。

　　“答应你可以，不过前提是你能做到我提出的要求。”

　　9

　　甚至没有考虑过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白川芥子已经站在了学校毕业典礼的讲话台上。

　　——不过这也是当然的，她是毕业生代表，站在那个讲台上发表乖乖学生的毕业感言是理所当然的。

　　白川芥子看着手里只写了寥寥几行的发言稿，觉得自己今天就算晕倒在台上也不是不可能。

　　台下一片肃静。

　　从高出许多的演讲台上向下望去，依稀可见攒动的人头。

　　白川芥子甚至没有特意去确认灰崎祥吾在不在场，她已经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去东张西望，有的只有紧张到手心冒出的冷汗。

　　心脏好像被人拽着，就连自己是否存在于这个世上都无法确定。

　　大脑一片空白。

　　炫目的灯光忽然打在她身上，白川芥子从放空的状态回过神来，被刺激得眼泪直流。

　　仿佛自己还是十二岁的那个自己，是那个跪倒在道场上干呕的自己。可是，没有人为她挡住压在头顶上的光芒。

　　白川芥子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开始干呕。

　　好在出了第一声之后及时刹住了车。

　　然后她面临的是——更大的出糗。

　　底下黑压压一片坐满了人，白川芥子甚至已经不会呼吸，演讲稿也已经被她丢在地上，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下面要说出来的话。

　　说吗？

　　说吧。

　　虽然说了可能会被嘲笑到死，但是不说的话永远也没有机会得到自己想要的幸福。

　　强行压下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脏，她觉得自己像是个死人一样，眼睛一闭，只要大声喊一句，就什么都过去了。

　　“我，白川芥子。”

　　“作为学生会秘书长，今天将从母校帝光中学毕业。”

　　“但在那之前，我有一些事无论如何都要说出来。”

　　“我……”

　　下面已经开始有人猜测她是不是要向学生会长之类的人告白。

　　“我……”

　　下面亮起了一大片闪光灯。

　　“我……！”

　　众人开始唏嘘。

　　“我白川芥子！”

　　众人屏息。

　　“曾经被不良调戏过！”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10

　　“跟我回家！”

　　白川芥子万万没想到，最先冲上台的是自己的父亲。

　　其实她早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但父亲拉住她的手掌，是她最最熟悉的触感。

　　多少次，她都是被这双手用不大不小的力道摔出去，摔得她背脊红肿，晚上只能趴着睡觉。

　　“父亲……！”

　　白川芥子回过神来的时候，早已不在学校。

　　“那些话，谁让你说的？”

　　白川芥子没有说话。

　　有什么可说的？说她为了能和灰崎祥吾交往，被对方要求了这么过分的事，而自己还没脸没皮地答应了？

　　“说话。”

　　白川芥子从没见过父亲在她面前显露出真正发怒时的样子，就算她以前再怎么不争气，她也知道，父亲并没有真的发火，和他在外面应对敌人的时候相比，他对自己的那点教训根本不值一提。

　　可是这次她见到了。

　　那是她小时候悄悄跑去火并现场看见的父亲的样子。

　　不怒自威，眼睛里毫无波澜，却能让十米之外的敌人抱头鼠窜。

　　那是要杀人的目光。

　　白川芥子身子不自觉往后一缩，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

　　老爹……他要干什么……？

　　其实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但是白川芥子没法阻止，唯一的办法就是死不招供。

　　可是老爹叫她开口，她设么也不说的话灰崎君只会死得更惨……

　　怎么办？该说些什么？

　　白川芥子不想把灰崎祥吾的事嫁祸给无辜人等，但是又怕老爹真的跑去杀人。就算他没有真的把人做了，灰崎君的下场也不会好，只有可能生不如死。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白川芥子似乎已经忘记了在毕业典礼上出的糗，此时已经完全运转起大脑来，比任何一场考试时还要聚精会神。

　　其实她回神之后也很恼灰崎祥吾，一直以为对方只是中二期的叛逆才故意装成不良的样子，也可能自己被他无异的善举蒙蔽了双眼，总之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才意识到一个事实：灰崎祥吾，就是个人渣！

　　想到这里，她突然心生一计。

　　白川芥子猛地对自己老爹做了个土下座的姿势，额头在地板上磕得砰砰响：“父亲！我有个请求！”

　　11

　　时间回到二零一八年的现在。

　　白川芥子作为二年级转学的新同学，自然有很多同学对她的身份是好奇的。早就打听过新同学黑历史的大有人在，因此白川芥子从刚进教室开始，背后的议论就没有断过。虽然很明显是压低了声的，但她依旧能够听到有关自己的某些传闻。

　　当然，这些传闻其实有不少都是事实，她也没什么好为自己辩护的，也懒得辩护。

　　“喂，”她的声音听上去懒懒散散的，一点也看不出刚刚向灰崎祥吾这个著名不良挑事的是她，“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

　　灰崎祥吾很想感叹一下现在的女生怎么都是母老虎，但是他实在没那个心情去调戏一个把自己一脚踹翻在地的太妹。

　　这样的妹子他见过太多，根本燃不起一星半点的兴趣。

　　甚至连这个名字也……

　　嗯？等等……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

　　记忆的碎片被他从大脑的坟墓里费力地挖出来，灰崎祥吾的脸色顿时更不好看了。

　　“白川芥子？！”

　　——靠！追债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