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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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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段柯上表请罪,官降至秘书省校书郎,掌校勘典籍,订正讹误。
离开权利中枢的段柯,每天与书籍相伴,可谓如鱼得水。他终于可以全身心地沉浸于编写故事,在方寸之地里遨游太虚。
除了正式场合,皇帝再没有私下召见过他。然而每隔十天半月,总会有个小太监一言不发地拿走他的手稿,另外交给他一张纸条,寥寥数语,有时是质疑某个情节,有时是询问后续发展,有时干脆就催他快点儿写。
龙飞凤舞地字迹宛如一根丝线,将他与十三郎联系起来,仿佛那傻小子躲在某座宫殿里默默陪他抛掷流年。
其实,他也错了。
十三郎并不是不露面的,他也会来看他。隔着窗棂悄悄窥看,或是睡梦时静静小坐。
寒来暑往,岁月如梭。他低眉提笔,写下隐忍人生里最肆意的诗篇,却被他如鸩酒般吞饮。
五年后,皇帝忽然在中秋宴上昏厥,之后咳血不止,御医束手无策。宫人们暗传这都是因为皇帝常年服用丹药所至,就如他的父兄一般,皇帝正用性命向“长生”的痴念献祭。
“他一个字都没写?”皇帝斜靠在锦榻上,有些难以置信地致问小太监。
“他、他说,”小太监爬在地上紧张地回答:“他没心情写。”
皇帝一挑眉:“为何?”
“他说陛下龙体欠安,身为臣子他忧心得很,所以就写不出来。”
皇帝不语,唇边浮起淡淡笑意。他向王德文伸出手。王德文会意,转身捧过盛丹药的金盒。他也不接,边咳嗽边指了指小太监。
王德文悬了好些天的心终于落地。把金盒交给小太监,他笑着吩咐道:“把这个交给段大人,这些药皇上让他处理。”
皇帝咳得厉害,但苍白的脸上始终带笑,好像受罪也受得愉快。王德文不禁暗想,当今圣上表面温和谦谨,其实性子随了他老爹极刚烈倔强,若天下还有一个能让他妥协的人,怕只有段柯了。这不,段柯一赌气,皇帝就把服用多时的丹药断了。幸亏段柯是个不管事的,否则很可能就是个独揽大权的权臣。
而皇帝此时想的,却是一些陈年旧事。
十三郎被段柯从雪洞中救起后,彻底惹怒了武宗!武宗竟公然派太监将这亲叔父绑走丢入宫厕!危急时分,十三郎只来得及对亲随王德文说出“段柯”的名字。
整整三天,十三郎在臭气熏天的宫厕里听天由命。不知为何,他的心情居然很平静,也不知是坚信段柯会来救他,还是面对生命尽头生出某种解脱。
终于,武宗身边的太监仇武把十三郎从宫厕捞出来,带到一间偏屋。稍事梳洗后,仇武对他笑眯眯地道:“王爷呀,您真是命大。本来陛下是要让您死在茅厕里的。我实在不忍心,加上段家大郎又找上我求情,所以我就冒死把您救出来了……”
十三郎已经看到仇武腰间挂的镶金玉佩——那分明是段柯外公送外孙的信物。段柯虽然出身贵胄,又有当宰相的外公和父亲,但两位长辈都清廉正直,除了书画并未留给段柯多少值钱东西。这玉佩算是一件,又是外公所赠,段柯平时极为珍视,现在却为救自己送给了太监。
当然,仇武是有势力的内监,并不缺金银珍宝,他肯出手相救必定有其他目的。
十三郎抬起头去看仇武,藏在和气的笑容里的,是一双阴鸷审视的眼,就像屠夫估算着刀俎下苟活的猎物到底值不值得留下。
他瞬间就明白了。自己能活命全因为傻!
武宗身体不好还迷信丹药,皇子们都年幼,太子之位一直空悬。假如哪天皇帝一命归西,由何人继位便是权臣内监们的博弈之局。还有比扶植一位傻王爷更简单划算的计划吗?
想通关节,他收敛起所有表情和心神,变成一尊呆滞的塑像,像是完全没听讲仇武的唠叨。
“我这趟是冒了大风险的,王爷您可得记着我啊。”仇武犀利的目光紧盯住十三郎,而面前人始终垂眸不语,仅仅在听到段柯时掀了掀眼皮,那眼神也是茫然无神的。
仇武很满意,认为这王爷确实是傻,皇帝居然说他是装的,这呆傻相谁装的出来?皇帝一定是丹药吃多了。
就这样,十三郎被仇武偷偷送出皇宫交给段柯。段柯则连夜带着人离开了京城。
段柯看到十三郎手腕上的伤痕,心疼道:“这回可是遭罪了!他为什么就不肯放过你?!”
十三郎开口的第一句则是:“你的玉佩,没有了。”
段柯笑:“哈哈,用玉佩换个十三郎,我赚大了!”又摇了摇十三郎的肩膀道:“我俩这次都自由了!离开京城云游天下,你说好不好?”
十三郎重重地点头道:“好!”
“我们先去江南吧!我先陪你当几天和尚,哈哈哈哈!”
“……”
原来,仇武安排十三郎先到安国寺落发为僧以方便监视。
小时候为躲避郭皇后的虐待,十三郎也出过家,对当和尚可谓驾轻就熟,只要能离开京城就是大幸,何况还有段柯陪着。
碍于他的身份,住持从不约束他。他和段柯四处游山玩水,读书作诗,自然少不了编出各种故事,日子过得轻松惬意,乃是他生平最快乐的时光。
安国寺旁有条蔷薇溪,每到四五月份就开遍粉色蔷薇,段柯有天突发奇想要在溪畔盖座茅庐。
“我们住在这里,每天舀溪水煮茶喝,茶水一定有花香。”段柯在大石头上跳来跳去,畅想着未来的生活,“我写的东西也要拿到这里晒一晒,说不定字也会变香。”
十三郎顺手从溪水里捞出朵落花放在指尖把玩,赞叹道:“蔷薇花,真香!”
段柯跳到他身边,抢过花朵仔细嗅了嗅,“这花可能不是蔷薇,蔷薇不似这般浓香,不过长得真像。”
“也许是蔷薇染了这里的灵气,所以才那么香。”十三郎傻里傻气地说。
“这种传言你也信?”段柯用花敲了敲他的额头,“住持不过是希望多些人捐香火。”
“不是蔷薇是什么?”
“不知道。我回去查查书。”段柯转着手里的花得意洋洋地道,“我不相信这天下还有我不知道的东西!”彼时的段大郎虽然有张成年男人的脸,却还是少年人的神态,笑容那般恣意明亮,令山花都黯然。
十三郎眨着眼,溪水叮叮咚咚敲出了他的一连串想象。每幅画面都美如桃源。
然而就在段柯忙着盖草庐时,仇武来了。
他扑道十三郎身前,抹着眼泪喊:“皇上!先皇殡天,奴婢是来接陛下回京的!”
十三郎怔怔地望着他,耳中全是电闪雷鸣。
该来的终于是来了!
他浑身颤抖,一手捏着段柯的手稿,一手攥着代表皇家血脉的信物。手稿轻而温暖,信物沉而冰冷,他一会儿想到段柯还在盖茅庐,一会儿又想起父皇憔悴而刚毅的脸容。
面前似乎只有唯一一条路,通向权利的最高峰。而他心底曾向往过的血色权杖就摆在面前,他该不该拒绝?能不能拒绝?
恍惚中,段柯的稿子从手里滑落,像一只只白色的蝴蝶跌坠入尘土,他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道:“平、平身。”
所有人齐齐跪倒,山呼“万岁”。
吁出一口气,他意识到,他的等待有了结果,他的好岁月也永远结束了。所以他更加努力地坐直身体,摆出肃穆威严的姿态,像一位真正的帝王。
一年后,段柯调任处州刺史。
段柯离京那天,皇帝在乐游原的最高处站了很久。
他看到段柯与前来送别的亲友们一一告别,看到他驱马前频频回首眺望,最后在一片青青柳色中渐行渐远。
远处有人在唱《金缕衣》:“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
歌声被春风吹散,而眼前的大好春光也成了模糊泪景。
这一别,天高海阔,任君遨游。孤寂前路,禹禹独行,你又悔是不悔?
段柯到处州后,大展拳脚,政绩斐然,尤其是治理水患更是得到官员和百姓的交口称赞。
皇帝得到这些消息,欣慰之情溢于言表。
王德文适时凑趣:“毕竟出身于宰相世家,原以为段柯是个不管事的,没想到竟那么能干!”
皇帝笑而不语,反复玩赏一只琉璃匣,匣中装了几朵蔷薇标本,一股清香隔着匣子都能闻到。
这是段柯献给皇帝的,一同献上的还有厚厚的手稿,前面记录了处州风物及奇闻异事,后面则是天马行空的传奇话本。最后一页段柯写着蔷薇溪边的草庐已经盖好,他有空都会去小住;他到现在都没搞清楚那些香香的怪蔷薇是何品种,甚是遗憾;闲暇时又写了新故事,未必好看,但他写完后拿去溪边晒太阳,纸张皆染了天地灵气和蔷薇花香,聊以慰藉。
皇帝将纸嗅了又嗅,并未闻出什么味道,却像看到段柯大喇喇地坐在溪边对自己笑。
那晚,皇帝喝醉了。
醉梦里,他来到草庐前,段柯正笑嘻嘻地等着他。
他对段柯道:“段大郎,我来找你喝酒。”
段柯拍了拍他的肩膀,嘲笑道:“十三郎还会喝酒呀?”
他苦笑道:“原来不会,进宫后就会了。但是一个人喝酒很没意思。”
段柯点头道:“是没意思。不如我们去喝茶。”段柯像小时候一样牵起他的手,一同来到蔷薇溪边。
漫天花舞,清芳染袖,他枕石而卧,昏然间听到段柯说:“鲛人伏龙的故事我重新改了。”
他揉着眼问:“改成什么?”
段柯拨着他的颊边碎发,笑意温柔:“鲛人不伏龙,也不落泪成珠,她斩断囚龙的锁链,和龙一起走了。从此以后,她的歌只唱给龙听。你说这样改好不好?”
那笑容,比春风更温暖,比明月跟皎洁,仿佛为他的半生蹉跎做下最多情的注解。
他鼻子一酸,拼命咬住嘴唇,只一个劲儿点头。
段柯说他傻,取笑一阵,尔后双手撑石,轻轻哼起了《金缕衣》:“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歌声未绝,他的泪终于潸然落下。
当夜,皇帝召见了炼丹道士。
“你曾说过,心安之处自有长生,如今朕已寻到,需你助朕前往。”皇帝端坐御榻,身披大氅,犹如一条单薄的剪影,可他的脸上却绽放出奇异光彩,有一种信徒般的狂热和急迫。
道士伏地道:“当为陛下效劳。却不知陛下所往何处?”
“欲求一死。”
道士震惊得抬起头,触到了皇帝高深莫测的目光。
一听到皇帝殡天的消息,段柯就病倒了。但彼时,治理水患的正在紧要处,他不得不带病监工。待工程完工,他已形同镐素几乎下不来榻。好容易把身体养好,但他始终精神萎靡,常常圆睁双目怔怔发呆,跟他说话也不理,仿佛神魂已在病中升天。
这天,处州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天地间皆是白茫茫一片,树梢屋檐都挂了晶莹的冰柱,犹如无暇白壁般纯洁剔透。
段柯难得清醒一会儿,独自到院中看雪景。屋前的红梅开了,鲜红花瓣是这水晶世界的唯一点缀,火光似的,格外绚烂。
攀下梅枝,段柯的指尖碰到花上积雪。一点冰凉沁骨,宛如泪痕。
小书童恭敬地递过一封书信,道:“大人,刚有人送信来,一定要您亲启。”
段柯接过信,信封空空荡荡,一个字都没有。段柯心中陡然升起某种模糊预感,急忙展开信纸,两行熟悉字迹约入眼帘:“蔷薇溪边得长生,宁负江山不负君。”
攥着信纸,段柯踉踉跄跄走出大门。
他的脚印很快被雪花掩盖。地面依旧是纯粹的白,不辨来处,亦无归途,只有那枝红梅依旧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