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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五幕】 ...


  •   雨仿佛连上了一只无形的听诊器,因为读取了他的心跳声而变得同步,越下越大,重重地打在车玻璃上。
      雨刷一左一右的单调摇摆是除此之外唯一的声音,偶尔还有方向灯嘀嗒嘀嗒在响。上了207国道后,连市区的喧嚣也被渐渐遗落在一片雨幕中,更显得他们所处的这个小小的密闭空间无比安静。

      陆近的车速只刚刚到达限速标准,一直靠右行驶,对于左边一辆辆超过去的车似乎毫不在意,始终没有加速。
      这样争取到的一分一秒都很珍贵。乔远心里明白,不忍心让沉默继续下去。
      “你今晚住哪里?”
      也许是想不到他会先开口,陆近微微顿了一下,并没有立刻回答,半晌才道:“不住哪里。把你送回去之后,我就直接回武汉。”
      乔远闻言一怔,不由脱口而出:“直接回武汉?都已经这么晚了,天色又黑又还在下雨,沿路路况也不知道怎么样,回程还要开三个多小时的车,你——”
      声音忽然停住,因为他猛地意识到自己话语里的关切过于明显了。
      他是以什么身份说这些?
      他能以什么身份说这些?

      同学?

      他轻轻一声苦笑,到底没能把话说完。
      他看着几行雨水在窗玻璃上一分为二,岔开两道更细更长的水迹,像两条渐行渐远的人生路线,当它们分开到一定程度后,一方也就失去了过问另一方的权利。
      陆近已经不是单身了,已经属于别人,他没有资格再过问任何事。
      也许,他想,也许陆近之所以要匆匆赶回去,正是因为家里有一个人在等——这个合情合理的推测像一把钝刀抵在心口上,不是不痛,只是无法分辨刀到底刺进去了多少。

      陆近静静等待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下文,这才接着说:“我回来只为一件事,事情结束了就回去,所以一开始就没打算过夜,也就没安排住宿。”
      乔远恍惚想起周朋说过的话,动了动唇:“对了,你是因为周朋没有车,要送他一程……”
      陆近愣了愣,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选择不予否认。
      乔远低下头,像是淡淡地笑了一下:“以前在学校的时候,你就总是这样忙里忙外的,谁有困难,谁有需要,不管开没开口,只要你知道了就一定会搭把手。你就是这样的人。”
      没有回答。
      “不然,你本来不是都已经推掉了班长的邀请吗?”
      没有回答。
      “周朋也说这次要好好谢……”

      “乔远,”这时候,陆近忽然沉沉打断了他,“我没有你想的那么无私。”

      乔远心脏猛地一颤,忽然非常害怕他继续说下去。
      一阵疾雨适时而来,在挡风玻璃上狠狠撞出几声脆响,又冷又硬,随后一下子减弱下去,只剩一片淅淅沥沥的乏闷雨声扫过那一刻的死寂。
      陆近本来真的还有后半句,可那一阵雨阻止了他。周围的空气迅速冷却,语言亦然,仿佛错过了一个最自然的衔接口,钻进一条黑漆漆的隧道,消失不见。

      半晌,陆近默然摇了摇头,让那句话结束在那里。
      雨刷仍旧一下下摆动着,像把刚刚的所有对白连同雨水一起拨走了,一切归零,回到这场谈话开始前的空白。乔远木然看着被旁边越过的车的车灯照得一明一暗的路面,心没有放下去,是沉下去的。

      “今天,是社团一年一度公布招新结果的日子。”
      他忽然开口说。
      陆近微微一怔,可能是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跳跃到这么一个没有任何关联性的话题,隔了一会儿才回答:“是吗,我没怎么关注这些。”
      乔远“嗯”了一下,低声道:“离开以后,不再关注才是正常的。”
      陆近这一次并没有作出回应,神色肃然地默默听着。
      乔远慢慢接下去:“一开始的时候,谁都不会想到离开,谁都不会想到结束,当初的热情似乎一辈子也用不完,但时间长了,再多的热情也会渐渐耗尽,大家又各有各的前程和生活,退出是很自然的一件事。比如小武,比如庄岳……比如你。”
      陆近一言不发,像在静静等候他的最终结论。
      “即使选择留下,也会不断有新人一年年加进来,久而久之,新的终归会把旧的换掉——就跟现实中的人际关系一样,只是时间问题罢了。”他说,没有让自己的声音和手指一样在轻轻颤抖,“我是这么想的。”

      如果他们之间还留存着哪怕一点点默契,那么,陆近也应该已经听懂了。
      和预想中的一样,陆近给了他他想要的回答:“我知道了。”
      和预想中不同的,是真正听到这四个字时眼眶里差一点就不由自主涌出来的东西。他把眼睛转开,闭上,假装那些只是雨迹投在脸上的影子。

      ◆

      雨早早地把倦意盖上这片老旧的城区,十点不到,一大半居民楼已经在黑暗中入眠。衔接主干道的小路的路口只有两盏路灯,其中一盏还是坏的,半梦半醒地在雨中拖出一条长长的光的尾巴。
      许多年前,他推着他的自行车轻轻碾过这条尾巴,两只车轮在泛着光的水洼上划开一圈圈明亮的波纹,而他低着头,笑着,时不时会拿眼睛偷看身侧那个替自己打伞的人。一边肩膀总会不小心被雨淋湿,但靠在一起的那边肩膀并没有。
      现在,车换过一辆,两只轮子换作四只轮子,挡去雨水的东西变成了一层厚厚的金属外壳和玻璃。
      人还是原来的人,只不过距离已经不是原来的距离了——

      结束了。
      乔远想,麻木地看着自己走过了二十多年的巷口越来越近,像看着一部已经出现了片尾字幕的电影。结局已经定了,只有他还一厢情愿地坐在那里久久不肯离场。

      “到这里可以吗?”
      陆近问,声音很轻,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让这场电影的散场稍稍容易接受一些。他没有直接把车开到乔远家所在的巷子前面,而是在相隔一个路口的地方停住了。
      “嗯。”乔远点点头。以前上学的时候,一旦他回来晚了,就能见到乔妈妈怒气冲冲地守在巷口张望,这个习惯至今还时不时会出现。
      接下来,他应该解开安全带,好好地道谢,再好好地道别。
      心里一五一十记着这些步骤,身体却一动不动,半晌没有反应。陆近也没有。
      两个人双双沉默着坐在车里,雨刷器已经关掉了,而雨虽然弱下去了,但那些小小的雨点仍然趁雨刷停止运作的那一会儿工夫铺满了整块玻璃,把外面的世界暂时挡在一片微微蒙着光的水珠后面。
      乔远终于伸出手,“咔哒”一声解开安全带——这是第一步。
      “谢谢你开车送我回来。”——这是第二步。
      在他能下决心做出最后一步之前,陆近放在变速杆上的右手忽然松开,一下子牢牢扣住了他正准备拉下那张毛毯的左手。

      他的呼吸陡然一顿。
      “陆近,别……”
      “乔远,有句话,在你走之前请好好听我说,”陆近的手没有放开,反而微微收紧了,但始终很小心地把握着力度,没弄疼他,“我知道我们已经分手了,但我希望我们至少还是朋友。”
      他想笑一下,想客客气气地回答“我们当然还是朋友”,可他知道自己在过去的十几个月里的所作所为并不能证明这一点。
      “至少,请你不要不接电话,不回消息,也不见面。”
      他无言以对,手腕在那个人手中微微发抖。
      “你刚刚说,谁有困难,谁有需要,我只要知道了就会搭把手,我就是那样的人——那你就把我当成这样一个朋友好了。”陆近低声说,“遇到什么困难,需要什么,就告诉我,不要把我当成一个陌生人。”
      一直以来苦苦忍住的情绪在听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忽然决堤,拦住那些感情的堤坝垮了,一片空白的脑子里响起一片倒塌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转过身的,在他恍恍惚惚意识到时,他的另一只手已经攀上陆近的肩膀,越过两人之间最后的距离,身体侧倾,紧紧抱住了这个人。
      陆近愣了愣,似乎完全没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但下一秒左手已经抬起来,按上他的后颈,把他的头深深按进颈窝里。
      陆近低下去,靠住他的发鬓。
      “乔远。”
      像在等想象中的挣扎出现,陆近的动作和声音都停住了片刻。可他没有挣扎。
      贴在耳边的气息缓缓下滑,来到他的脸颊旁。
      “乔——”

      这时,一阵“嘀嘀嘀”的声音突然响起。他们都僵住了,有些狼狈地放开对方。陆近放在驾驶座旁边的手机在响,是他之前设定好的闹铃——九点五十五分。
      乔远慢慢松开手指,把头垂下去,声音像刚刚从海水里捞出来一样涩。
      “……我得走了。”
      陆近关掉闹铃,没吭声,良久后轻轻点了点头。
      乔远拉下那张好不容易才变暖的毯子,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回原位,接着泥塑似地又默默坐了几秒钟,这才打开车门。潮湿的冷空气一下子灌进来,春寒依旧料峭。
      他走下车,转身将车门推上的时候眼睛一直没有抬起来。

      “陆近,再见。”

      ◆

      他埋头匆匆向前走,还没到家门口,远远地已经听到了一阵争吵声,心底一惊,连忙加快脚步赶过去。
      只见乔妈妈一身睡衣,搭上一件单薄的羊绒披肩就一个劲儿往外走,被后面跟上的乔爸爸死死拉住,不让她出门。她对丈夫阻止自己的行为似乎十分恼火,脸都气得红了一片。
      “别拦我!你不想找你儿子,我还想找我儿子呢!”
      乔爸爸闻言忍不住呵斥回去:“小远都已经二十几岁的人了,什么时候回来他自己知道,难道你还要管他一辈子?”
      乔妈妈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厉声道:“你这是什么话!做妈妈的哪个不管自己孩子一辈子的!过了十点还在外面逛荡的肯定都是些不三不四的人,把我们儿子带坏了怎么办!”
      拉扯之间,睡衣的袖子被重重一提,手腕上一道刀割的疤痕赫然露了出来。
      乔远只觉自己猛地掉进了冰窟窿里,一股寒意由下而上迅速流过脊椎,浑身一颤,眼睛不由自主看向门槛上那几点零零星星的污渍,仿佛当年从那道割痕里溅出来的东西忽然又变回那时候的红色。
      “妈!”他冲过去,双手一把扣住母亲的肩膀,“妈,我在这里!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乔妈妈倏然抬头,直勾勾地盯着他,不再叫喊也不再动作,随后忽然微微一笑,慈祥地用手摸了摸儿子的脸。
      “小远,你回来啦?”
      语调和平时一模一样,似乎他还是当年那个刚刚放学回来的乖学生。
      他脸色苍白,很慢地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轻轻挽起母亲的胳膊,把她扶回屋里,安顿好一切之后才出来。乔爸爸一脸倦意地坐在客厅里,见他出来,便神情复杂地看着儿子。
      他哑着声音说:“对不起,爸,害您也没能好好休息。”
      乔爸爸摇摇头。
      “不要道歉,那不是你的错。”
      父子俩相对无言地默默坐了一会儿,乔爸爸叹了口气,站起身,拍了一下他仍绷得硬邦邦的肩膀,叫他早些休息,自己也回房陪乔妈妈去了。

      乔远的房间在二楼,面对巷道。他回到房间的第一件事便是匆匆来到窗前,揭开一角窗帘,望向巷口。
      本来并不抱任何期望,却一眼看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那辆车,呼吸一下子屏住了,生怕一丝气息都会让它从眼前消失。陆近把车开到了那里,没熄火,亮着前灯静悄悄地停靠在路边,在一明一暗的昏暗街灯下像一幅陈旧的景物画。距离实在太远了,他看不清陆近的面容,只能隐隐约约分辨出驾驶座那个位置上的一道轮廓,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手机。已经十点过十二分了,即使现在出发,一路无阻,回到武汉也得凌晨一两点了。
      他迷惘地看着那辆车和车里的那个剪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希望车子发动,还是希望它永远停在那里。
      在又一个十分钟过去后,那辆车仍旧没有发动的意思。
      乔远一遍遍低头看时间,伏在玻璃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辆同样一动不动的车,双手下意识去摸索陆近刚刚触碰过的地方,那里的余温还在,气息也在,每一寸皮肤都拼命去记住那一刻的沉沦。半晌,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地匆匆看了一眼头顶上的灯,伸手按下开关。
      电灯“啪”地一声熄灭了,房间浸没到一片黑暗中。
      他回到窗边。
      在灯熄灭了三分钟后,那辆车的车轮终于开始转动,消失在细雨霏霏的巷子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五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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