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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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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莞半昏半醒躺在榻上,金丝被,珠玉帘,一切都是梦境般的富丽堂皇。
寒冬腊月,冷梅飘香的夜里,分明令人沉醉。
可一恍神,那明亮的黄灿灿烛火黯淡消逝,金丝被变作泛着霉味的破旧床褥,珠玉帘荡荡悠悠,逐渐成了窗户眼儿上糊不起来的灰白浆糊纸。
她气若游丝,只能昏昏然地平躺着,面如金纸,唇色蜡白。
搭在破褥子外的一截手腕枯瘦如柴,窗外刀子般的寒风灌入,她却已经不能感受任何痛楚。
因比这痛千百倍的事,她早已领教过。
唐莞知道自己是活不成了。可心中提着的那口气,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
她不想死,不能死。
不管等多久,她一定要等赵思骋从战场上回来。
她要亲口告诉他,自己是被人害了。
唯有如此,她才能甘心瞑目。
门吱呀一声,有位清瘦的女使走进来,端着一盆冰凉彻骨的水。
那斑迹累累的手上生了许多红肿冻疮,她却似浑然不知,只顾着疾步走到榻边,面色怆然。
“姑娘忍着些,眼看发了两日的热,奴婢只得用湿帕子给姑娘敷着了。”
这是翠娥,唐莞身边剩下的唯一使女,也是当年她从唐家带过来的陪嫁丫头。
如今在王府失了势,翠娥便没有唤她王妃,还如从前在闺中一般,唤她姑娘。
以往跟在身边的丫头们早已大难临头各自飞,唯独只有翠娥,忠心耿耿,愿意跟在她身边。
唐莞恍惚想起来,那天她不顾性命,在老永王面前为自己辩解,却被抽得皮开肉绽……
一滴热泪从她无光的眼里淌下来,如同呓语的沙哑嗓音响起,虚弱无力。
“翠娥……你是个好丫头,只可惜……因了我……受了……这样多的苦。”
“不,姑娘……”翠娥见不得她这样,一时哽咽起来,“姑娘会好起来的,等王爷从战场上赶回来……”
砰地一声,是外头的北风太大,将朽木窗棂吹裂了。
大把的狂风夹着雪粒,无情地灌涌进来,翠娥放下手中正在绞干的冰冷帕子,手忙脚乱地要去堵住窗户眼。
唐莞虚弱地睁开一双昏茫的眼:“丫头……不管用的……”
这屋子,原本就是永王府的一处偏僻后院,因年久失修,屋中所有陈设都早已腐坏。
这窗棂也是一样,行将朽木,暴雪风胡乱狂吹,一时就散架了。
就如同她现下的这副身子骨……
屋内简陋,翠娥找不到任何东西来堵住那呼啸奔涌的北风。
她担心冻着了榻上的人,无助且急切,可又半点办法也没有。
那窗外的漫天暴雪是一片茫茫的白,触目惊心。隐约能见到风雪中飘落了满院的梅花,殷红似血。
屋子愈发冷如冰窖。
而身体上浑浊的热度却终于降下来,唐莞得了一丝清明,她缓缓睁大眼,借着屋内摇动昏暗的烛火,凝视住头顶的房梁影子。
房梁上,曾悬了三尺白绫,是她的婆母永王妃差人送来,打算给她自尽用的。
他们始终不曾信她。
又或许。
从一开始被陆无幼休弃,一切就都错了。
虽有赵思骋一心要为她正名,先是以王爷身份,不顾老永王与王妃反对,执意为她风光下聘,后又为她铺尽十里红妆,迎她嫁入永王府。
那日龙凤烛下,他眉眼俊美,薄唇含笑。透过微醺灯火,他默默凝睇她桃花粉靥,深情款款,柔情似水,缱绻缠绵。
便如她是瑶池的一株仙草、东海的一粒明珠,那般倾心爱惜。
也是自那日起,唐莞才真正体会到一个男人全身心的爱。
比起从前陆无幼口中虚无缥缈的海誓山盟,赵思骋无疑是极尽全力,真的在爱她护她。
或许陆无幼也是爱她的,只是他更爱他自己。
在休弃她后,陆无幼时不时会画她的小像,以睹物思人。而陆家的新妇大娘子心细如发,总能将那些栩栩如真的画像搜出来。
每每被搜,陆无幼便不管不问,任凭他的大娘子来永王府门前撒泼大骂,道唐莞不守妇道,被休出陆家还勾引她官人。
老永王与王妃原本就不喜唐莞,儿媳被泼了脏水,也是不闻不问,只想着她最好是再次被休,被赶出王府才好。
“弃妇”的名头,沾上了,也便就是一辈子。
但赵思骋没有一次怀疑过唐莞,即使嫁入王府这三年间,唐莞并未生子,上头的公婆怨言丛生,赵思骋也极力护着她。
——当初唐莞被陆无幼休弃,正是因她一直未有所出。
可不曾想,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
上月前线告急,官家指了赵思骋去监军,才走十日,那陆家的王大娘子便与王妃身边的婆子里应外合,骗了唐莞去游园子,又事先安排好陆无幼这个前夫候在那处,演了一出贼喊捉贼的戏。
只叹唐莞生性良善,人被带到老永王与王妃面前后,她连一句辩解之词都难以吐露。
不解释,便成了真的。
老永王向来最是疼爱赵思骋这个儿子,如今这个儿媳生出这等丑事,他一怒之下,要将她逐出王府。
可唐莞无处可去——她嫁过来后的一年,唐家高门府邸,遭了朋党之争株连,满门抄斩。
若不是那时赵思骋在宫里跪了一整夜,又拿永王府的丹青铁券去换了她的一条命,唐莞早已随父母一起去了奈何桥。
他为她做尽一切,教她如何不感怀?
可她真是没用。离了他,她竟将自己囫囵送到虎狼之口。
这身败名裂的下场……真是蚀骨摧肠。
外面风雪渐渐停了,唐莞身体也渐渐冷下去。
最后一口浊气从胸口吐出来,唐莞勉力弯起嘴角,想要扯出一丝笑。
她想着,若是他真能赶回来,见上她最后一面,那她总是要对他笑一笑,才肯安心上路。
一缕青烟燃起,是最后一截残烛烧尽了。
屋子里安静空荡,终于失去了最后可怜的一点光热。
翠娥心中猛地一跳,走近榻边,见自己的姑娘神情恍惚,知道是大事不好了。
想着姑娘金尊玉贵,可这一世着实坎坷,翠娥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姑娘再等一等,王爷就要回来了。他们、他们这样欺负姑娘,王爷定会姑娘做主的!”
来不及了。
竟然来不及了。
而窗外的风雪又隐隐凛冽起来,忽有几瓣梅花随风卷入,飘零打旋,悠悠飞上房梁。
“等不到啊……”唐莞叹息似的,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终究是等不到了……”
话音落,最后一滴泪,缓缓滑进鬓发。
唐莞脱力般合上双目,从前姣好如月的面容,已作没有生机的灰白。
翠娥心如刀绞,伏在唐莞逐渐冷去的身体上痛哭出声。
窗外北风呜咽,唐莞又缓缓恢复了知觉,只是身体越来越轻,忽有冰凉的镣铐锁住她手腕,她定神一看,原来是地府鬼差来拘她了。
而门忽然被大力撞开,灌进翻涌的风雪。一个颀长男子踉跄奔进来,战袍都未来得及脱下。
他神情怆然,跌跌撞撞奔至榻前,双膝一软,笔直跪在了唐莞的尸身旁。
那凤眼布满血丝,俊美面容如今也憔悴不堪。
终于是他回来了。
赵思骋跪在她身边,全身血液急遽倒流回去,足足有许久,他几乎心痛难忍到茫然。
直到身边翠娥哭起来,他才明白,这一切都是真的。
竟是真的。
他浑身剧烈颤抖起来,两滴硕大的泪砸到她素白衣襟上,他开口,声音几乎全哑:
“莞莞……他们竟这样对你……”
话突然顿住,一口鲜红的血蓦然从他薄唇喷出。
那血透过唐莞虚无的近乎透明的魂魄,洒在床侧案头,显出一抹惊心动魄的凄色。
唐莞心中大恸,忍不住就要俯身拥住他。
却是黑衣鬼差不耐烦扯了扯锁链:“走吧,这事儿瞧得多了,咱们现下要抓你下去,过会儿还有其他魂要勾呢。”
唐莞被那锁链一扯,全身骨骸都是钻心的疼。
她还待恳求再留她一时半刻,可两名鬼差二话不说走上前,架住她两侧肩胛,直接便将魂魄提走了。
唐莞哭了一路,走过奈何桥,连桥下的冤魂都觉凄恻万分。
直到了孟婆桥边,白衣鬼差终于停下步子,不耐烦道:“你们这些女人,真是麻烦。此时就要喝汤了,你还记挂他作甚?”
黑衣鬼差挥手道:“好了好了,瞧她生得楚楚可怜,你且不必和美人做计较。她若真是担心,便带她去桥头瞧一眼十方镜罢。她瞧了她家官人的一生,也能放心上路了。”
那小小一面镜,可观人间百态。
唐莞被带过去,那镜子忽绽华光,而后镜面由混沌变作清晰,逐渐显出赵思骋伤心欲绝的身影来。
身边鬼差道:“地府一瞬,人间十日,你可瞧好了。”
唐莞从泪眼朦胧处望去,见到赵思骋一夜白发,终生再未续弦。
他度过那孤苦伶仃的十年,日日被相思煎熬,而后为寻解脱,以命偿情,战死沙场。
只这一眼,她便再不肯饮孟婆汤,跪在镜前的忘川桥上,哭得声嘶力竭。那黄泉水混了她的泪,水下冤魂悲鸣连连,怨气直冲云霄。
阎殿的判官被惊动,想命鬼差强行拘她去往生池,可翻了她的生死薄,临了却不知为何改了主意。
唐莞只见他大笔一挥,白光一闪,而后意识全失。
再睁眼,却是另外一方天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