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为重逢的邂逅》落羽狂詩曲

2、无名之人

　　那一天，雨一直下，他独自一人在这雨夜中前行，没有月光和星空为他指明方向，他似乎有些迷失了方位，前进的步子也慢了下来。
　　阵阵饥饿感向他袭来，他想起背包里还有剩下的两根干肉条可以啃。于是他伸手在背包里搜索起来。
　　干肉条没有摸到，一个冰冷尖锐的东西却刺到了他的手指。他把它摸了出来。
　　那是一块半透明的未经雕琢的原石，棱角分明，坚硬无比。它在夜空下发出微弱的白光，但这并不足以为他照亮黑夜里的路。
　　因为，它的核心部位，漂浮着一朵比黑夜更阴暗的，比混乱更浑浊的漆黑之云。即使只有指甲那么小，仍旧让人心生恐惧。
　　然而他却没有。
　　如果硬要说有，那么用上厌恶这个词来代替恐惧可能更加准确。
　　他讨厌这东西，但是他不得不亲手将这个石头送到黎明祷言的大祭司纳法尔手里。
　　这个石头是在遥远的极北之地被一个黎明祷言的女牧师找到的，女牧师将它称作“被污染的白月石”。女牧师还告诉他，这个石头关乎世界的命运，黑暗的力量正在那世界的尽头聚集，所以她必须将这个可怕的消息传回黎明祷言在亚赛特大陆的总部。
　　可女牧师由于一些事务脱不开身，才将这个任务交到了他的手上。
　　原本他也应该像他的族人一样，对这个所谓的古代邪神嗤之以鼻。但是他做不到，因为他在年少之时，曾经直面过黑暗之神克洛伊苏的爪牙。
　　那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一个深色皮肤，身材高大粗壮，长着山羊犄角的奇怪男人带着一群骸鬼来到了他当时所在的小镇，然后开始了一场没有任何理由的屠杀。
　　鲜血在烈焰中燃烧，惨叫在杀戮中回响。
　　那个男人的膝盖以下被类似动物的蹄子所代替。他每朝前迈出一步，地上的花木枯萎成干草，尸体风化成白骨。他带着愉悦的眼神欣赏着眼前的屠杀，尖锐的笑声冰冷而空洞。一对巨大的蝠翼在他身后展开，挡住了大半个天空。
　　那场灾难里唯一的幸存者，在多年之后才知道那个男人就是传说中的“恶魔”——克洛伊苏最高级的使徒。至于小镇里被屠杀的其他的人，都变成了一座座十字架墓碑，永远和废墟中的残垣断壁沉睡在了一起，这其中包括他的父亲。
　　那场灾难里，他不仅失去了他的父亲，还失去了一个他深爱的人。从此他几乎失去了一切。
　　如果今后的某一天，和克洛伊苏的战争打响，他会毫不犹豫的加入到对抗恶魔的阵营里。
　　于是，他接受了女牧师的任务，代替她将被污染的白月石送去大祭司的手里。
　　他带着这样的决心，踏上了这次的旅途。回到故里，才发现这趟旅程并不容易。
　　首先，他曾经的活动范围仅限亚赛特大陆的东北边，也就是隐者海湾区域以及海鸥镇，还有就是伴他长大，最后被恶魔毁灭的橡果镇，最远也就去过东边的响水镇。位于大陆中心的自由都市北赛尔，他只去过一次。由于时间久远，北赛尔城的方位他已经记不清了。于是，他迷路了。
　　其次，他真的饿了。
　　他把白月石塞回背包里，在背包里搜索起那仅剩的两个干肉条。摸索了半天后，他失望的收回手。因为他想起来，自己在离开那片废墟不久后，就吃掉了它们。
　　他失落的叹气。
　　雨下个不停。
　　饥寒交迫的他在这个潮湿的雨夜中，打了个哆嗦，心中徒然几分后悔。他应该先去“剑鞘”旅店吃饱喝足，再上路的。
　　就在这个时候，他闻到一阵食物的香气，那仿佛是某种烤鱼。他在雨幕中，用力的嗅了嗅，最终确认了香气所来的方向。
　　他穿过灌木丛，鬼使神差的朝着那个方向奔去，发现一个隐蔽的山洞里透出隐隐火光。
　　他马不停蹄的冲过去，不是因为那雨幕也冲不散的烤鱼的香气，而是因为香气当中夹杂着一个熟悉的气味——那个他永远都无法忘记的气味。
　　那一刻他的心脏跳得飞快，内心强烈的期待让他忘记了腹中的饥饿，不安的忐忑又让他步伐飘忽。一向身手敏捷又灵巧的他，甚至被一块石头绊倒，一头撞上了一颗杉树。
　　[是她的气味，是她……一定是她……]
　　他顾不上疼，迅速站起来，从岩石上跳下，又从巨树裸露在土壤外的根茎中钻出，最后，他隔着雨幕看到了山洞里正在烤鱼的少女。
　　[……伊蕾，你还活着……]
　　***
　　洞穴之外，雨幕之中，是一只浑身漆黑的豹子。
　　这是妮可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这么亲人的野兽。
　　妮可将自己的烤鱼分了一半给这位不速之客，心想怎么可以放过这样一只送上门的萌物。
　　这只黑豹并非记载于边境之森的品种，至少驯兽师公会出版的野兽图鉴上面没有它。它的毛色比带有深蓝色斑纹的夜刃豹更黑更纯，身形比月行虎还大，细长的尾巴总是像犬类一样摇摆不定。
　　“你到底是哪儿来的啊？”妮可看着它，满脸疑问。
　　黑豹用那双紫眸轻轻的看了她一眼，然后埋头津津有味的啃着烤鱼。
　　“管他的呢。”
　　只要可以驯服这只野兽，是什么品种又有什么关系。于是妮可立刻把所有疑虑都抛到了脑后，从背包里摸出驯服野兽用的“灵魂宝石”。
　　***
　　第二天，响水镇的集市迎来又一个热闹的清晨。
　　烤面包的香气飘散在攒动的人群里。商贩们热情的吆喝此起彼伏。一个朝气蓬勃的声音也不甘落后的加入进来。
　　“早安，迈克尔叔叔！”妮可从面包店门口飞奔而过，也不忘跟店主打招呼。
　　“早安，妮可。今天——”不等他说完，便是一阵惊呼，“啊——！”
　　只见一只黑豹闪电般的从他面前经过，差一点就迎面撞上自己。黑豹的出现，引来了人群的目光。
　　“这是你的宠物？”
　　“嗯！”妮可开心的点头，又招呼黑豹跟上自己，然后大步跑了起来。
　　黑豹回头看了看迈克尔，像是在确定自己没有伤到他，然后才朝着妮可的方向追去。一只躺在生肉店门口嗮太阳的大黄狗看到黑豹经过，立刻站起来挑衅般的吠叫。当黑豹侧过头看了它一眼之后，大黄狗立刻闭上了嘴，哼哼唧唧的夹着尾巴躲进了店里。
　　一人一豹风驰电掣般的穿过人群。这只黑豹的存在，吸引了集市上几乎所有人的目光。有的人好奇，有的人则露出畏惧的神情，还有人在妮可经过的时候，送上祝贺。
　　妮可一一礼貌回应，却无法停下奔跑的步伐。
　　她终于成功了，迫不及待的想要告诉她最亲近的两个人。
　　她无法停驻，无法减速，只感觉自己浑身都充满了力量。昨日的阴霾消失殆尽，清晨微暖的阳光溢满她的心。她呼吸的每一口空气似乎都充满了甜蜜的香气。离家越近，她的心脏跳得越快。
　　就在教堂的尖顶刚出现在视线里的时候，妮可就抑制不住的喊了起来，“瑞文哥哥，我回来了——！我回来了！看我带回来了什么！”
　　瑞文站在教堂的门口，仿佛已经在那里等了很久。
　　他看到飞奔而来的妮可，露出温柔的微笑，“欢迎回来，妮可。”
　　妮可来到瑞文的跟前，气喘吁吁的停下。她双手撑住膝盖，大口喘着气，“我…做到了，我…我…”
　　瑞文弯下腰，轻轻拂过妮可被风吹乱的头发，赞许的笑了，“恭喜你。你是最棒的，妮可。”
　　妮可开心的笑了，不顾一切的拥抱瑞文。瑞文有些意外，失去平衡。两人倒在地上，看着对方，哈哈笑了起来，没有注意到一旁的黑豹那尖锐又充满敌意的目光。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恐怕瑞文这个时候已经被刺得千疮百孔。
　　妮可从地上爬起来，向瑞文介绍起自己的宠物，“它叫库洛，从今天起，它也是这里的一员了。”
　　瑞文站起来，这才仔细打量起这只黑豹。
　　它全身漆黑，身上找不到一丝一毫其他颜色的毛发，这让它活像一个豹形态的影子。纤细修长的身形丝毫不显得瘦弱，反而让人觉得这是力量和敏捷的完美平衡。只是那双深紫色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瑞文，让瑞文觉得后背一阵寒意。
　　显然这只大猫对他没有好感。
　　“你好，库洛，我叫瑞文，是这里的牧师。”瑞文弯下腰，友善的和库洛打起招呼，希望可以挽回被讨厌的局势，可是最终换来的却是库洛更加恶劣的态度。
　　库洛向后退了一小步，凶狠的凝视着瑞文，然后发出了低吼，甚至露出了锋利的牙齿。
　　妮可见状急忙喝止，“不可以，库洛！”说完又在黑豹的头上敲了一记，以示惩罚。
　　第一次被惩罚的库洛显得有些不愉快，但不得不听从主人的命令，收敛起刚才的敌意。它扭头从瑞文身边经过，又特地停下来瞪了对方一眼，然后才大摇大摆的走进教堂。那悠闲的步伐一点不像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
　　“看来我是被讨厌了呢。”瑞文有些尴尬的摸摸自己的头，又问，“话说你在哪里找到它的？是夜刃豹的亚种吗？”
　　“这个……我也不太确定……”妮可的回答吞吞吐吐。
　　“驯服未知品种？妮可，你也太厉害了吧。”
　　妮可局促的笑了笑。只有她自己清楚，事实上那颗“灵魂宝石”并没有生效，她更没有获得控制野兽的“契约令纹”，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只黑豹总是愿意服从她的每一个命令。
　　“可能这就是缘分？”妮可只能想到这唯一的解释。
　　瑞文看着走到光之女神像前面蹲坐下来的库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此刻的黑豹正抬头注视着光之女神赫卡里恩那慈爱的脸庞。阳光穿过教堂缤纷的彩色玻璃，洒落在库洛的身上，第一次将它的身体染上了一丁点黑色以外的颜色。它微微竖起细长的尾巴，弯曲的形状像一个生动的问号。
　　瑞文不禁呢喃道，“它真的是……第一次来到人类的世界？”
　　妮可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罗恩神父还在里面等着你呢，快去给他看看你的第一只宠物吧。”
　　妮可笑嘻嘻的点头，朝着通往花园的侧门奔去，“神父~我回来啦！”
　　***
　　转眼一个星期过去了，库洛的适应力比妮可想象的还要惊人，真的无法相信它一个星期前还是一只生活在丛林里的野兽。
　　现在的它除了是妮可的小跟班、小保镖以外，还成了响水镇的小明星。镇上的孩子们纷纷来到教堂围观这只大猫。它特别友好的和孩子们嬉戏，甚至还允许五岁的小皮特骑到自己的背上，即使被抓疼了耳朵也不吱声。
　　这段时间，库洛十分乐意去帮助年迈的罗恩神父。只要他一声令下，库洛就可以帮他找来一些它认识的物品，例如眼镜，烟杆，失踪的臭袜子。
　　至于瑞文——库洛会尽百分之一百的努力去避免妮可和瑞文单独待在一个房间。一旦这种情况发生，它会毫不犹豫的插在两人中间，然后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瑞文，直到对方觉得不自在，自觉自愿撤退为止。
　　夜里，它要和妮可睡在一个房间。它守在床边，直到妮可安然入睡，它才闭眼。但是好几次妮可从睡梦中醒来，都发现这只大猫躺在了自己身边，它正用自己的身体给妮可当枕头。它温暖的皮毛让两人的体温融在一起，是那么让人安心。
　　他们亲密无间，总是一起行动。
　　他们一起睡觉，一起吃早餐，一起外出，甚至一起洗澡。
　　在库洛来到响水镇的第十天，妮可觉得库洛已经非常适应和人类的相处了，于是她决定出发前往北赛尔的驯兽师公会，去通过最后的测试。
　　这样库洛才能得到驯兽师公会颁发的宠物项圈，妮可才能正式成为一个驯兽师。在此之前，库洛脖子上戴的只能是妮可自制的简易项圈，这种项圈和镇上的猎狗们的没有什么区别，完全不能配上库洛这样一只聪慧又全能的宠物。
　　妮可坐在地上，揉着库洛的大脑袋，目光离不开库洛脖子上的简易项圈。
　　“抱歉呢，库洛，现在只能让你戴这种项圈，”妮可略带歉意的说。
　　库洛蹲坐在地上，看着她，不知是否听懂了女孩的道歉。
　　“不过，我向你保证，你很快就可以拥有一个更好的项圈。”妮可拍着胸脯保证道，“那是公会特制的项圈，上面会有附魔宝石，会根据你的特性，起到增幅力量的作用。每个项圈都是订制的哦。有没有很期待呢？”
　　库洛歪着头，缓慢的眨了眨紫色的眼睛，安静的看着她。
　　“啊对了，在此之前，”妮可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她从自己脖子上取下一个坠子，“你就用这个将就一下吧。”
　　她把坠子拿到库洛的面前，摊开手，给它看。
　　那是一只鱼骨形状的雕刻物，好像是用某种不知名的矿石打磨而成。它只有两个指关节那么大，整个呈乳白色，在光线照射下，又会反射出彩色的光。
　　“很漂亮吧？”妮可微笑着问，然后又继续道，“神父告诉我，当我被捡到的时候，脖子上就带着这个坠子。”
　　说着她的眼里流转着悲伤，“到底是谁留给我的呢，是我的爸爸妈妈吗？他们为什么要留下这个给我，又为什么会离开我？”
　　库洛忽然伸过头轻轻舔了舔妮可的脸颊，像是要安慰妮可。
　　黑豹舌头上天生的倒刺让妮可觉得又疼又痒，温柔的力度轻易的扫去了她脸上的阴霾。
　　妮可笑了，笑的那么恬淡。
　　她一把搂住库洛，在它的耳边轻声说，“但是我不怨他们。神父说了，这个坠子里满是爱意，充满了某种神奇的力量。虽然谁都不知道十五年前发生了什么，但是我相信他们一定是爱我的。因为，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我把它握在手里的时候，心里总是觉得那么的温暖。”
　　妮可松开手，从链子上取下鱼骨形的坠子，将它稳稳的穿进了库洛的项圈。
　　“所以，暂时替我保管这份爱，好吗？从今天起，直到永远，我们都会一直在一起。”
　　库洛仍然专注的看着她，深紫色的眸子里，她笑靥如花。那个笑容仿佛就是它的全世界。
　　“那我们准备出发吧！”
　　***
　　若不是有什么特殊理由，谁会愿意以野兽形态潜伏在一个女孩的身边？
　　对于他来说，潜伏的理由过于充分。
　　他和女孩有着数不清的过去，但对方却把这些珍贵的回忆忘得一干二净。
　　即使他恢复人形，告诉女孩一切，她会轻易相信吗？
　　她不会信。所以他宁愿在她面前做一只豹子。
　　也罢，他告诉自己，只要她还平安活着，只要他们还能在一起。
　　唯一碍眼的是那个金头发的牧师。
　　每当他看到牧师和女孩在一起的亲密互动，就像是生吞了八百个柠檬，巴不得立刻把牧师撕成碎片，就地掩埋。
　　好在他的理智每次都战胜了他的邪念，除了瞪眼和呲牙以外，也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毕竟女孩待他不薄。他们总是双入双出，形影不离。她甚至愿意让他和自己睡同一张床，一起洗澡。这可是牧师没有的待遇。
　　牧师要是敢，他发誓一定会把牧师撕成碎片，就地掩埋。
　　在这快乐又短暂的日子里，他也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
　　但他无法长时间离开女孩身边，去交付那颗石头。于是，一天夜里，他想出了一个的办法。
　　何不提前写一封信，送到黎明祷言的总部，等他和女孩去北赛尔参加驯兽师测试赛的时候，再乘机把石头送过去？反正在同一个城市，从女孩身边消失一小会儿应该没事。
　　于是，深夜里，他趁着女孩熟睡的时候，偷偷溜出了教堂。
　　黑豹潜入夜幕之下，影子里跃出一个黑发紫眸的年轻男人。他警惕的环顾四周，拉起兜帽，挡住了自己的脸。
　　···
　　深夜，闹哄哄的响水镇酒馆里迎来了一个陌生的客人。
　　陌生来客对于老板来说并不新鲜，毕竟这里距离大陆中心的自由都市北赛尔并不远，响水镇对于来来往往的各路佣兵来说，是个不错的歇脚地。
　　但是这个陌生人让老板有些不愉快。
　　他不要酒，也不要住宿，更不要食物。
　　他要老板帮他写一封信。
　　“哈？”老板板着张脸，趾高气扬的说，“我们这里不是邮局，也不是学堂。麦酒十银一杯，爱点点，不点滚。”
　　老板的大嗓门让周围的人也注意到了这个陌生人。
　　陌生人仿佛也是憋了一肚子火，他摸出一枚金币重重的放在老板面前。
　　老板斜眼瞥了一眼，漫不经心的拿了起来。
　　距离吧台不远处的一个醉汉看到了这枚金币闪烁的光辉，突然来了兴致。
　　“没想到这位小哥这么有米，”秃头醉汉踉跄着站起来，朝着陌生人走来，“什么信？我帮你写！”
　　之前坐在秃头旁边的胖子看到了，嘲讽道，“就凭你？你懂几个字？还帮人家写信？”
　　“我怎么不可以了？”秃头已经来到了陌生人旁边，一脸谄媚，“怎么样？小哥，谈个价格。”说着把手搭在了陌生人的肩上。
　　陌生人开口说话了，那是一个冷峻的年轻男人的声音。
　　“手拿开，别碰我。”他低声命令道。
　　“外地人？”胖子从男子简短的话语中听出了不同寻常的口音，有些警惕的收起了刚才嘲讽的神情。
　　可惜秃头醉汉并没有领会到其中的信息，仍然一个劲儿的往男人身上凑，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的酒味已经冒犯了别人。
　　“你很臭，麻烦你离我远点。”年轻男人冷冷的说。
　　“你说老子臭？”秃头被这句话激怒了，借着酒劲，他大声骂道，“我倒要看看你被打烂几颗牙之后，还敢不敢这样跟本大爷说话！”
　　话音刚落，秃头挥手就是一拳。
　　年轻人灵巧的侧身，完美的躲过了这一击，但是他的兜帽滑落下来，露出一张英俊而冷漠的脸。兜帽里面的黑色精致皮甲衬着灰色亚麻衬衣，微微敞开的领口隐约露出迷人的锁骨。小麦色的皮肤，漆黑的短发在这里显得并不罕见，但是那双深紫色的眸子却是人类世界里相当稀有的，甚至可以说是从未见过。
　　那一刻，那双眼眸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反射出野兽才会有的锐利光芒。
　　可惜秃头醉汉并没有意识到任何异常，他见自己第一拳没有打中，不甘心的挥出了第二拳。
　　男人伸出右手，稳稳的接住了醉汉的拳头，然后猛地抬起膝盖。只听见砰地一声，秃头飞了出去，撞翻了角落里的餐桌，瞬间就失去了意识。这一幕吓得一旁的酒馆女招待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一时间，酒馆里的气氛紧张起来，远处的几个人甚至摸出了自己的武器，紧紧盯着这个陌生人。
　　这时，胖子站了起来，抬起一只手示意大家冷静，“都停手！武器放下。”
　　年轻男人看了胖子一眼，不说话，也没有再动手的意思。双方的人就这样对峙着。
　　这时，老板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年轻人，你是从棘飏来的吧？”
　　“不错。”既然被人看穿了身份，他也不打算否认。
　　老板看着掌心中那枚金币——外圆内方，和这里流通的货币完全不同。上面的异国文字更是富有特色，那是一种由古老的象形文字演化而来的文字——四四方方，一笔一划都像剑戟相拼，错落有致，铿锵有力。
　　“北赛尔恐怕已经数百年没有迎来黑玉海对岸的住民了，”老板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嚣张气焰，变得平静而谨慎，“但是，你要知道，当你踏入北赛尔，你要面对的就不再是这样的货色。”
　　老板的斜眼看了躺在角落里不省人事的秃头醉汉，目光又回到这个异族男人身上，“不是所有的人类都跟他一个档次。”
　　“我对你们没有敌意。我只想要拜托你帮我写一封信而已。邮局已经关门，这个时间我能找到的还在营业的店，只有酒馆了。”男人摊手，有些无奈。
　　“给谁？”老板收下金币，从吧台下面摸出了纸笔。
　　“黎明祷言的大祭司，纳法尔。”
　　听到这里，老板手里的动作停下了。
　　“大祭司纳法尔大人在十年前被人暗杀，已经不在人世了。你不知道吗？”
　　“啊，”他有些惊讶，很快又问，“那现在继任的是谁？”
　　“奥萝拉大人。”
　　“那请你将她作为收件人。”
　　“内容是？”
　　“尊敬的奥萝拉大人，我是克拉提丝小姐的使者，”男子缓慢的说道，同时，老板将他所说写了下来。“我奉她之命将一个非常重要的物品带来你的身边，并且向你传达一个消息——有些黑暗势力可能正在极北之地聚集，克拉提丝请求支援。但是由于我现在行动不便，无法亲自前往黎明祷言拜访，深表歉意。等到时机成熟，我会去见你。”
　　“差不多就这样吧。”男人接过老板手里的信纸，看了看，然后接过笔，在末尾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老板看着这个异族男子有些生硬的用人类的通用语写下了一个名字——Shinya。
　　“我以为你不会书写通用语。”老板有些好奇的看着他，问，“这个名字是你唯一会写的词？”
　　老板又接过信纸，在签名后面加上了一个日期——1264年5月25日。
　　“以前不是，现在是了。”男人有些苦涩的回答道，然后郑重的嘱咐道，“请将这封信送到黎明祷言的总部，呓语圣堂。我相信我支付的金额完全足够了。”
　　“那是当然，年轻人。黎明祷言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老板露出了今天晚上的第一个笑容，但很快，笑容又变成了担忧，“你说的黑暗势力可能正在极北之地聚集，是什么意思？极北之地又是哪里？比棘飏更远的地方？”
　　男人看了看这个无知的酒馆老板，不冷不热的回应了一句，“放心，远着呢，伤不到人类的地盘。”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三十多岁的酒馆老板，拉起了自己的兜帽，挡住了自己的容貌。
　　“还有，老板，你大可不必叫我年轻人，因为我的年龄可能是你的两倍。”
　　说完，他转身朝着门口走去，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
　　老板一字不漏的听到了刚才的那句话，意味深长的浅笑，“呵呵，真是可怕。”
　　当这个陌生人离开后，酒馆里七嘴八舌的讨论了起来。
　　“这个男的到底是什么来头？”
　　“你看到了吗？他那双紫色的眼睛，刚才发光了啊。”
　　“太吓人了，只有野兽的眼睛才会在某些弱光的环境下发光吧？”
　　“黑玉海的对岸来的……”
　　“……不是吧，谁闲的没事去那儿。”
　　“当然了，因为那里已经不再是人类的领地了。”
　　“所以棘飏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啊？”
　　老板将信纸放进信封，喃喃自语道，“棘飏……血狼一族的领地。刚才那家伙，是狼人啊。看来，我还得再写一封信。”
　　***
　　妮可收拾完最后的行李，站在镜子前整理着自己的着装。
　　镜子里的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她生得一张小巧精致的脸庞，一双机灵的大眼睛，一头深褐色的浓密短发。虽算不上绝世美貌，但却让人觉得无比亲近。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硬皮护甲，确认自己的短弓，箭筒，匕首等武器都戴在身上后，又习惯性的去摸脖子上的坠子，抓了个空。
　　鱼骨头已经不在自己这里了。
　　她回头看了看懒洋洋躺在地板上的库洛，淡淡的笑了。
　　这个时候，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
　　库洛没有抬起头，只是抖了抖耳朵。
　　“妮可，你准备好了吗？”
　　罗恩神父站在门口，叼着他的烟斗问道。
　　“嗯，差不多了。”妮可走到神父的跟前迎接他。
　　“虽然我和瑞文不赞成你的佣兵之梦，但是来年你就成年了。”年迈的神父手拿着烟斗，半眯着眼睛，滔滔不绝的唠叨起来，“我们尊重你的每一个决定，更不会干涉你的人生。但是你也要记住，勇敢不等于鲁莽；放弃不同于绝望。谨记我教给你的话……”
　　妮可不用猜就知道罗恩神父下一句话是什么。
　　“这里永远是你的家，”妮可和神父异口同声的说了出来，“圣光会照亮你的道路。”
　　说完，妮可就调皮的把神父往外推，“知道啦知道啦，别每次我出门前都弄得好像生离死别一样。”
　　罗恩明白妮可只是嫌弃自己唠叨，但是年过六十的他早就把妮可当做是自己的亲孙女一样，疼爱的同时，控制不住的想要去管教。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小小年纪，你要学的东西还多了去了。要不是……”
　　妮可为了打断罗恩神父的唠叨，做出一副惊恐的样子，指着走廊上的一个角落，大叫道，“啊，有老鼠？”
　　“什么？？”神父的注意力成功的被转移，“还有老鼠？”
　　妮可发现自己成功了，决定派出捕鼠能手——大猫库洛，“库洛，给我追！”
　　库洛迅速顺着妮可指的方向追了出去，神父气喘吁吁的跟在后面。
　　妮可看着神父苍老的背影，苦涩的笑了。
　　“嘴上说着我要成年了，可是从来没有把我当做是个大人吧，神父。圣光不会庇护我，但我知道你一定会。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罗恩神父。”
　　一阵自言自语后，她转身朝着走廊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
　　瑞文坐在自己的书桌前，面前是一封写了一半的信。他拿着笔想要继续写，却皱着眉头迟迟没有下笔。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欢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
　　“瑞文哥哥？”
　　妮可站在他的门外，故意只露出一个扮着鬼脸的脑袋。
　　瑞文被她逗笑了，“妮可，准备出发了吗？”
　　他放下笔说话的同时，又巧妙的将信纸翻过来，仿佛不想让妮可看到上面的内容。
　　“嗯！特地过来给你告别。”妮可轻盈的走到他的面前，丝毫没有注意到那封信。
　　“正好，我有个东西要给你。”瑞文一脸神秘的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盒子。
　　“礼物？”妮可惊喜的接过盒子。
　　“打开它。”瑞文微笑着没有回答。
　　妮可飞快的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银色的发箍，做工十分精美，一看就是上乘货色。
　　“这真的是给我的吗？”妮可有些不敢相信。
　　瑞文不说话，伸手拿起发箍，戴在了妮可的头上，又领她来到房间里的镜子前。
　　妮可这才注意到发箍上面有着牧师公会“黎明祷言”的徽记——三枚象征神圣力量的天使羽毛交错重叠，宛如一朵绽放的花。
　　“我几天前在波瑟林的铺子里订制的。看，‘绽放之羽’很衬你微卷的头发。”
　　的确很美，妮可伸手摸摸它，但是眼神很快又暗淡下来。
　　“我并不是‘黎明祷言’的人，我恐怕没有资格戴它。”
　　“什么话。你早就是黎明祷言的一员了。”瑞文安慰道，“虽然你没能成为圣光的使徒，但你仍然是被女神眷顾的孩子。”
　　妮可感激的笑了笑，心里却掠过一丝酸楚。若自己真是被女神眷顾的孩子，为什么却丝毫没有使用神圣魔法的天赋呢。
　　罗恩和瑞文都能够使用神圣魔法，而被他们带大的自己却和圣光毫无缘分。即使在教堂长大，妮可也没有成为信徒。就连裁缝铺的大婶们每周日都会来做礼拜，自己从懂事起却再也没有参加过。
　　她不明白信仰为何物，也不知道为什么祈祷就可以得到救赎。
　　她和光之女神赫卡里恩唯一的交集恐怕只有给女神像除尘和给礼拜堂打扫卫生的时候。
　　这样的她竟然可以戴起信徒们的徽记——“绽放之羽”。
　　感激的笑容变得微妙起来。
　　“瑞文哥哥，我……”
　　瑞文弯下腰，把头凑到她的耳边，和她一起看着镜子里两人的脸，然后食指竖在自己的嘴边，做了一个别说话的手势，打断了妮可的话。
　　“喜欢吗？”
　　“嗯。”
　　“那就乖乖戴上。”
　　妮可有些失神的看着镜子里的瑞文，那双满含温柔笑意的碧绿眼眸里仿佛有着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让她不自觉的点点头。
　　这个陪伴她长大的牧师虽然跟她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但是对于妮可来说他像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亦兄亦父。在她更小的时候，她甚至还跟一起长大的小伙伴宣布说自己成年之后要做瑞文的新娘。那个时候的她并不能完全理解新娘这一个概念，所以这等豪言壮语现在回忆起来，只让她觉得耳根发烫。
　　她避开他的目光，更不敢看镜子里瑞文那头灿烂如阳光的金发。妮可从镜子前走开，抬头就撞见蹲在门口不知道看了多久了库洛。
　　库洛看到了妮可头上的发箍，然后给瑞文送去一个恶毒的眼神，吓得瑞文不由地朝后面退了小半步。
　　妮可长舒一口气，像是在甩开小时候的那些尴尬的回忆，然后才转身跟瑞文挥手告别，最后带着库洛飞快的跑开了。
　　瑞文走到门口目送他们离开，随后回到书桌前，翻开那页没有写完的信纸。
　　他坐下来，叹了口气，拿起笔继续写道——
　　“她的名字叫妮可·肖，她戴着‘绽放之羽’的发箍，身边有一只全身漆黑的豹子。”
　　他停了停笔，略微思考了一下，继续写道——
　　“那只黑豹绝不是寻常之物。我从它的身上感受到一丝微弱的黑暗力量。同时，它与妮可之间的亲密关系，还有对我的莫名其妙的敌意让我十分担心。直觉告诉我那东西不是普通的野兽。无奈我法力微弱，无法探明真相，只能拜托您了。
　　他们会前往北赛尔，参加六月八日的驯兽师公会的测试。请您务必派人调查那只黑豹。
　　您忠诚的，
　　瑞文·里伯斯
　　一二□□年五月二十八日”
　　···
　　天空蒙上一层暗淡的灰色，很快一场大雨就要来临。
　　妮可抬头看了看天，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教堂，不知为何心中闪过一念不舍。
　　这不是她第一次离家，却是她第一次觉得不安，仿佛这一别，就是永远。
　　她再一次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教堂。那简陋的一砖一瓦，即使是阴天也可以闪烁着微光的尖顶，还有绚烂的彩色玻璃，都是她这十几年来珍贵的回忆。
　　她最后看了一眼礼拜堂大门，迈出步子便不再回头。
　　库洛早早等在了大路旁，默默的注视着她。
　　天空飘起了小雨，一人一豹，踏上了旅途。
　　转眼之间，天色渐暗，雨也越下越大。
　　“好大的雨。”
　　妮可坐在一棵大树下的石头上，有些郁闷的托着自己的腮帮子说，“要是这雨一直不停，今天天黑之前恐怕没办法赶到北赛尔了，那我的测试赛要怎么办呢？”
　　她使劲摇摇头，像是要赶走自己心中丧气的想法，为自己打气，“我今年我一定要通过测试，拿到驯兽师的资格证。我一定可以的，对不对？因为我已经有你了。”
　　话刚说完，坐在她身边的一只黑豹像是回应似的舔舔她放在膝盖上的手，用一双深邃神秘的紫色眼睛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