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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番外一 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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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辛断头的那一刻很稀松平常。
没有平地起妖风,没有天降大雪,也没有钦差赶来大呼刀下留人,甚至围观的人们对他的起哄或是唏嘘声,也没有比其他人更大一点。
只有手法熟练的刽子手将刀一扬,落下的刀影下就多了一颗滚地的人头。
至于是活该还是冤枉,就只能百年后在青史、野史里窥一眼了,更不幸者痕迹全无。
知辛的人头脸面朝下,眼帘半睁半闭,居高临下时看上去安然,细一打量又像是死不瞑目,眼仁细微地朝东边偏了一些,那是李意阑站的方位,然而他在人世这最后一眼,他看的人却永远错过了。
久病之下再添心伤,在瞥见杜是闲之后,李意阑继续扫向邢台的视线猛然漆黑,双眼竟然在满街喧哗暴起的一瞬之前忽然瞎了。
其实李意阑觉得即使他看见了那一幕,应该也不至于做噩梦,但忽如其来的黑暗还是让他松了一口气,他什么都扛得住,但心下肋间疼得厉害,本能和意愿都在驱使他逃避。
他爱慕知辛,不忍见他在自己眼底受罪,所以看不见对他来说是种天意垂怜的解脱。
知辛应该很痛吧,李意阑甫入黑暗,五感出现了片刻的失调,坠落和不稳等错觉使得他茫然而凭空地抓了一把,像是想在空中捞住一点什么。
同时他脑中钝钝地想道,知辛疼出了声了吗?表情苦吗?除了自己,这世上还会有人在意他吗?
然而这些他终将一无所知。
如果是在平时,李意阑的情绪没有这么哀沉,那他或许会有余力腾出脑子来琢磨一下杜是闲为什么会横空出世?又为何会露出悲伤的神情?但这一刻他只觉得痛彻心扉。
有一口仿若燃烧的郁结哽在胸口,胀到闷痛时连鼻息都能堵住,让人内里暴躁崩溃,想要疯狂地宣泄,然而表外又分外无力,使得李意阑一步都跨不出去。
他就像是被什么粘在了原地,眼盲夹带而来的耳鸣和眩晕逼得他错觉连连,耳边一会儿是人们闲言碎语的回声巨响,一会儿又变成了知辛离开前欺上来的那一个吻。
轻似春风,暖如朝阳,大概就是梦寐以求的滋味。
可放在眼下这种境遇里,却只能让李意阑倍觉震惊和苦涩,因为这一天的午时三刻,他需要承受的东西实在太多了,生离之外还有一丝譬如朝露的情意。
李意阑脑中乱成了一团,他心想知辛这举动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一早就看穿了自己的心意?
如果是,那之前为什么缄默不语?又要在这一刻忽然挑明?
是可怜?还是感激自己?
但是知辛在笑,是不是说明心中并不厌恶?
可他要是不抵触,那岂不就是……
只是没等他捋顺想明白,一切情愫和内情就失去了意义,那个来的太迟偏偏又拨动他心弦的人在一瞬间就踏上了黄泉,再也不能和他说一句话、对一次眼神。
很快耳边又灌进了一阵躁动,李意阑眼瞎心不瞎,大概记得最后一个是刘芸草。
这人去见他的挽之了,只是这样惨烈的团圆竟然也能让李意阑感觉到羡慕。
他垮下肩膀,凭着感觉固执地“望”向刑场上的一点,但盲掉的双眼灼热而刺痛,痛得他好像被打断了脊梁,不得不弯下腰用双手撑住膝盖,战栗着发出了压抑到几不可闻的喘息。
身旁被“大师忽然亲了六哥一嘴”吓到的寄声到现在仍然有些不知所措,大师的魂断和六哥异常的鼻息加重了这种茫然和恐慌。
但他的耳朵还是一如既往地尖,李意阑弯腰之后,寄声立刻跟着去扶,凑近了就听到李意阑在反常的吸气。
那种隐忍的气息一耳朵灌进来,寄声就恍觉鼻子里就像被灌了壶老醋,酸意凶猛直冲脑门,让他特别想哭。
他被这种煽动力极强的情绪所感染,仓皇地单手抓着李意阑的胳膊,另一只手在他背心上拍,力道不敢用轻了,唯恐状若发癫的李意阑感受不到。
“六哥,六哥!”寄声边拍边吼道,“你怎么了?是不是肋下的痛症又发作了?我我我这就带你去找大……”
话没说完,寄声搭在对方臂上的手腕上传来了一阵不算痛、但却扣得很牢的力道,紧接着他听见打着颤的李意阑说不下去似的说:“不,你先带我去刑场,我……我要将知辛带走。”
他不可能将那人抛在这里,让知辛沦为漏泽园或乱葬岗中身首异处的一员。
早在来送行之前,李意阑就想好了,他会让这人回到真正的故里崇平城去,光明正大的立一块名叫许别时的墓碑。如果那时性命和心力仍有剩余,他就再去一趟慈悲寺,与真正的知辛大师见上一面。
鉴于刑场就在跟前,寄声听闻要带路,第一反应是他病得脱力,需要自己背,可等李意阑站起来,扶住了他的左边手臂,推了一下说“走”的时候,寄声才眼仁圆瞪又后知后觉地发现,六哥看不见了。
他抖着嘴唇,伸手在李意阑面前来回拂了两下,然而初盲的人五感错乱,没能察觉到他的动作。
寄声在短时间内一连经历了好几个巨大的惊吓,呆了一瞬之后忽而怆然泪下。
许别时想要的公平没能得到,这下六哥的眼睛也看不见了,怎么会这样……
碍于处决地点就在菜市口,贩夫走卒还要做生意,因而行刑完毕之后,立刻就得敛骨泼黄土,将杀戮的景象迅速掩藏,恢复成一派太平景象。
寄声等人领着看不见的李意阑上刑场的期间,白见君站了半刻,忽然过来撕了一块李意阑让吕川买来为知辛暂时包裹身首的白布,草草为他欣赏的刘芸草殓了副全尸。
至于章仲礼三人的尸首,在人满为患的刑场恢复冷清之后,被自人群中而出的一名妖娆妇人给殓走了。
行馆不让死刑犯入内,李意阑等人立刻另谋了住处,路子广大的白见君立刻为他们提供的一个藏在京城窄窄的胡同道里的四合小院。
原先住在里面的人暂时迁去了别处,李意阑不言不语、生气浅淡,一时半会也顾不上叨扰了别人,只是守在知辛停灵的棺材旁边发呆。
他心里难过,这下终于觉出不公,隐约间竟然有些能够理解知辛和刘芸草的所作所为了。
好在阴差阳错,他对知辛的感情或许深厚但是并不外露,李意阑忍得下这阵痛、吞的了这份冤屈,他是知辛对面的那种人。
即使遭遇不公,也能无能无力地用日子还长、苦尽甘来、往好处想等诸多借口来妥协和忘记。
然后经年往复,无数人的退步和妥协无声地助长了造就不公的气焰,铸成了心照不宣的规矩,遇上了这种倒霉事,就该忍住、忘记和放下,不然你还能怎么样呢?
是啊,李意阑平静地笑了笑,心说头顶青天,他的确不能怎么样了。
能放下是种本事,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但是知辛没有,然而经此一役,李意阑不敢说知辛错了。
那人表面温柔,内心却非常倔强,不公平的遭遇不肯放下,不愿回答的问题就直说不答,他的心仍然属于许别时,只有待人处事成长了些许,成了一个能够以假乱真的大师。
李意阑唯一知道的是万道归一不离平衡,样样都是此消彼长,一方退得多,对方自然就越占越多,这一点在权力上亦是如此。
有一瞬间他甚至在想,会不会有那么一天,豪强的掠夺和压榨会成为约定俗成的公理,而只会也只能服从的人们将无立锥之地。
余生李意阑再也不会以无事之身,轻描淡写地劝人放下了,他会越来越沉默。
这时沉溺在悲伤和失望之中的李意阑不知道也无暇顾及的是,院子里的寄声和江秋萍等人正急得团团转。
他看不见,眼睛就无神,脸上的表情也一层不变,饶是众人对他和知辛之间的异状如鲠在喉,此刻也不敢在这个阎王青睐的人头上动土,谁也不敢探听一句,个个只做言听计从和嘘寒问暖状,偏偏被迁就的人还不领情。
从知辛的身体放进棺材的那一刻起,李意阑就没再说过一句话。
死人的身体冷得极快,回来那一路上已经让他深有体会,他因为清醒逝者不可追,所以表现得格外平静,只是这种平静落入其他人眼里就成了一种不对劲。
众人见他既不抱着知辛的尸体失声痛哭,也不流泪哽咽,只是安分坐在棺材旁边,像是特别认真地在想事情,唯一的动静就是时不时地咳一阵。
寄声平时上房揭瓦,见他这样也未免发憷,总觉得他是在琢磨身后事,不敢进去多话。
他不是怕李意阑发火,只是不知所措,因为六哥要是哭了他还能有点事做,劝几句、递块方巾和打盆洗脸水,但李意阑一味地安分,寄声就觉得踏足此间特别多余。
他不敢走开,只好嘱托张潮去请那位老神医来瞧一瞧,然后和江秋萍、王敬元对着为难。
然后这种熬人的气氛持续了不到两刻,赶在张潮带郎中回来之前,被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给打破了。
江秋萍拉开木门,看见门外站着认识但不熟的杜是闲,此外他身旁还有个挎着药箱的清瘦中年人。
那药箱上漆着一个陈旧而斑驳的“孙”字,赫然就是王锦官苦寻未果的怪医孙桥。
江秋萍和杜是闲的嘴上功夫都很了得,两人三言两句就说清了重点,杜是闲用一封信证明了自己许别时旧友的身份,并且还说一早受知辛的托付,带人给李意阑诊治来了。
对于他和孙桥的到来,寄声高兴得找不着北,李意阑却表现得十分冷淡。
要说配合他也配合了,让伸手就伸手、让脱衣就脱衣,只是态度敷衍、神游九天,一屋子的人为他的病况着急上火,唯独他自己漠不关心,叫人看着就来气。
只是寄声等人顾及他失去友人情绪低落,孙桥脾气不怎么好,却是懒得容忍他,顶着张黑成锅底的老脸,甩着袖子就要走人。
毕竟这世间多的是想活却活不成的苦命人,这种一心求死的就随他去好了,免得浪费自己的时间和药材。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孙桥走了两步,寄声连忙抢上去准备拉住,却不料孙桥忽然顿住又将身体转了回来,寄声一口气没松完,就见这干瘦的郎中默默走到香炉前面,耸了耸肩挂牢药箱,接着为知辛点了三炷线香。
旁人或许不知道,他和这尚是有一段缘分的。
二十多年前,孙桥遵照古医书上的图解,连续为不同地区的数名患有厥心痛的病人医治,结果那几人俱都不治而亡,家眷虽然没有怪他,但孙桥却因此察觉到医书有差。
他心怀愧疚与探求,从此踏上了游医之路,立志一定要找到症结,否则终身不回故里,以羁旅漂泊为结局。
世上的人有千百种,孙桥和知辛秉性不同,但却一样执着。
他一路流浪,断然不敢拿活人的脏器来端察,只好将主意打到家畜身上,只是人畜终归有异,孙桥在良心和求索之间挣扎彷徨,最后还是选择了满足自己的私心,并为其美名是造福后人。
他开始造访各地的乱葬岗,剖开那些无人捡骨的死尸细查内脏的位置和特征,作为弥补,他会为死者立一座无名的墓碑。
这就是他与这知辛相逢的机缘,那是奉天十三年的秋末,当时知辛还叫许别时,是个脸庞尤显稚嫩的少年人,只是躺的地方不吉利,曝在荒郊的乱葬岗,心口被羽箭一次洞穿。
丢尸的人不知道是出于同情还是为了方便,为他剪去了羽箭露在身体外面的木杆,事后孙桥恰巧发现,正是这个剪而未拔的动作,为许别时的“复活”留下了一点生机。
那没怎么刮蹭的断箭将他的伤口堵得很牢,没让他失掉多少血,外加当时正是秋末,不热不冷蚊蝇也少,使得他在乱葬岗躺了几天伤口也没太恶化。
只是当时孙桥在“尸体”前蹲下的关口,尚不知道这人还没死透,他照例磕头告罪、拿刀解衣,直到柳叶刀划开许别时中箭处的皮肤,流出来的血淌到孙桥的手上,他才被那种诡异的温热惊醒,发现这人的身体还是活的。
孙桥大吃一惊,一方面是恐慌于自己差一丁点就杀了人,另一方面是想弄清楚这人一箭穿心后大难不死的原因,愣是使出了十成十的努力来救治许别时。
由于位于崇平城北的这座乱葬岗离邻城东莱的村落更近,没有车马的孙桥就此离开了崇平,带着许别时一路往西,走到姜兴的时候遇到一个真正的和尚。
那时许别时心口上的箭还没拔,孙桥为了安置他,盘缠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好在那和尚慈悲为怀,没有抛下他们不管,让他们在崇平郊外的一座无人问津的古刹里停留了两月有余。
期间在寺中老僧的助力下,孙桥为许别时拔出了箭头,只是这人脱离了生死一线却迟迟不醒,孙桥看那和尚和老僧都对他照料有加,想起自己肩上的誓言,越留越觉得病人醒来无期,而他确实又已经仁至义尽,便在在大雪那天选择了不告而别。
之后山长水阔,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
谁知道再见时竟然这样不如人意,孙桥插好线香,带着一点失落和寂寥转身欲走。
杜是闲却万万不能让他就这么走,连忙用手势稳重寄声,拔腿追出了灵堂。
然后也不知道他下了什么迷魂汤,那孙大夫竟然真的不走了,只是李意阑这死人样还得劝一劝,他就让寄声先带郎中下去洗漱吃饭了。
接着江秋萍和王敬元也被请出了灵堂,因为杜是闲收起了吊儿郎当,一脸稳重地说想和李兄单独聊聊。
须臾灵堂里就只剩了两个活人,杜是闲自顾自搬了把圈椅坐到李意阑对面,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两封信,递给李意阑说:“这是他留给你和他师父的信,你愿意看就看,不愿意就烧了吧。”
李意阑动了下眼仁,凭声音他大概能感觉到杜是闲的方位,但却根本不知道信在哪里,他抬手在身前摸了一阵,边摸脑子才开始活动。
杜是闲愣了一下,这才想起他已经瞎了,根本没法看,连忙将信往他指尖上凑,找补道:“抱歉,如果你想看,我可以念给你听。”
李意阑被信封的棱角刺了一下,立刻蜷起指节将两封薄纸抓进手里,然后他抬起另一只手,将指腹压在信封的侧边上往下划。
这个动作有点像刀者拭刀,是一个能显出珍视与心爱的动作。
杜是闲因此瞥了棺材中的朋友一眼,没由来地叹了口气,他至今仍然坚持知辛主动靠近李意阑,甚至引导此人抽丝剥茧的决定大错特错,但李意阑这个人不赖,的确值得托付。
他正想着,对面的李意阑已经摸到了信的封口,犹豫了一下问道:“这封是给我的吗?”
杜是闲对着信封念道:“李意阑亲启。”
李意阑闻言撕开信封,抽出信纸摊开,两眼抹黑地对着腿上愣了一会儿,才开口沙哑地问道:“知辛给我的信,怎么会在你手里?”
但是问这话的时候,他心中其实已经大概有数,知道杜是闲是友非敌了。
杜是闲这回没有旁征博引和掉书袋,老老实实地说:“这信是他二十一日那天在行馆里写下的,一共三封,他的尊师知辛大师、你和我每人一封。”
“绝笔信怎么能提前让你看到呢,所以他将信压在了大相国寺的神龛下面,嘱托我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将信转交给你。”
李意阑和白骨案纠缠太深,深到即使心中无意,脑筋一接触相关案情也会自动思索起来,他恍然大悟地想到难怪知辛去大相国寺扑了个空。
因为他的本意根本就不是拜访法尊,而是为了给杜是闲留下音讯。
结合眼前的种种来看,本月初九那天,这两人在栴檀寺法会上的针对也是蓄意而为,大概是为了分化衙门的思维,让人觉得他俩不是一伙人。
如此杜是闲即使在为衙门提供火中生莲线索的过程中暴露了,知辛的身份也丝毫不会惹人怀疑。
但要真是这样,那么借由知辛发现的王敬元的身份,也就忽然扑朔迷离了起来。
李意阑陡然发现对于案情和知辛,自己还有许多细节都很模糊,这让他一面觉得难受,一面又很想成为彻头彻尾的知情人,于是他直接问道:“他为什么要要给你留信?你是谁?和他一起策划前四起白骨案的人吗?”
有提刑官的身份作为前提,最后那个问题显得不太善意,但李意阑的语气并不严厉,眼下他不是想捉余党,只是单纯地想了解内情。
杜是闲天不怕地不怕,将双臂往椅背上一挂,大方地说:“他留信给我,自然是因为我们是朋友,至于我是谁?你不信也没用,我就是杜是闲。”
顿了顿他又短促地笑了一声,补充道:“杜海铮的杜,所以前四起案子里,确实有我一份功劳。”
李意阑吃了一惊,抬起“眼”道:“……这么说来,前四起案子中的类似于石像生的机括,是出自于你的手中了?”
杜是闲没想到他的思路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眨了下眼承认了:“不全是,一半吧,点子是别时出的,那机关是我弄的。”
李意阑又道:“那你们是怎么走到一起去的?据我所知,在前四起发生之前,杜海铮和此案毫无干系,他知道你参与案子的事吗?”
“不知,”杜是闲哂笑道,“我这人不安分,在山里待不住,常常一年四季不着家,在外面鬼混,他和我娘都不知道我在外头干什么,也不会问,觉得我活着就行。”
“而许别时要伸冤,我不可能袖手旁观,你大概有所不知,我母亲在改嫁之前,与我就住在崇平老巷,离别时家不过两条巷子。许家老爷对我们家有赠药救命的恩情,所以他被砍头后的头身,是我悄悄给缝的。”
“我与别时相识也有二十年了,算得上志同道合,都对稀奇古怪的东西感兴趣,上天待他不公,但是我拿他当亲兄弟,他的忙我不能不帮。”
“再说我爹死的蹊跷,家里的炉灶里还残留有神似石像生的图样,所以第五起白骨案发生以后,我也不是单纯的从犯了。”
李意阑想起许致愚白骨颈部上那一圈精绝的拼接手艺,话锋一转忽然说:“那你能为知辛整理一下仪容吗?”
杜是闲被他没来由说得眼眶一热,笑得有些难看:“这不用你说,我自然会的。你还有什么疑问,现在都可以问我。”
李意阑脑中暂时无话可问,便恳切地说:“我……以后再问可以吗?”
他不想一次将话说尽了,以后忆起知辛这个人,连个共同追忆的人都没有。
杜是闲却当他是悲伤过度,看在许别时的面子上暂时对他十分容忍,痛快地答应了这个无关痛痒的小要求。
李意阑道了声谢,复又用指端摩挲了几下信纸,这才将信递了出去:“杜先生,劳驾为我念上一念吧,我想知道他给我留了什么话。”
杜是闲接过信纸转了个倒顺,规规矩矩地替朋友传起了话。
[吾友:
许你见此书时,我已身在忘川。
料你必不好受,但毋要替我伤怀,此番结局我早有预料,因而慨不畏死,唯独所料未及,对你过意不去。
诸多隐瞒虽并非蓄意,但实则如此无从辩驳,比来只可期许你大人大量,不至于怪我。
案中种种,不便于透悉与官府,是闲了若指掌,你尽可问他,他当知无不答。
此生岁月不仁,有冤不得伸,怨极恨极,终究难舍人世。
世间大有良善人在,师父、好友亦有你,得以慰我凄凉之平生,使我免堕恶鬼道,草草一纸难抒我意,拳拳。
你之护佑心意,我偶有所察,觉似比翼又不甚笃定,若是料错,勿要笑我。
然此一别后音讯断绝,故我之心意报与你知,从前只道梅花寻常,遇他方知潋滟深香,许别时心上有一人,此人姓李名意阑。
意阑,且不瞒你,你做官办案无甚气派,然则我却满心欢喜,因你心中有个公正,是我汲汲营营所求却不可得之馨德,若你久而有命,当为含冤者之福幸。
我敬亦爱慕你,愿以佛前筎素十余年、念经千万遍之愿力,换你生死随心,复不久受病痛,能持枪纵马,快意平生。
最后尚有一事相求,请将我之尸身火化,殓尽骨灰送回慈悲寺,交与我师父知辛大师,此乃我与他之赌约,不赴失信,望你务必替我完成。
书短意长,恕难一一,若人有生魂,梦中寻你,再会。
敬讼痊安。
十二月二十一日,知辛(许别时)留笔。]
三日之后,李意阑依照知辛的意愿,将他送进了清凉寺的化身窑。
同一时间,孙桥正在内城中紧锣密鼓地准备为他开胸重接肺脉的种种事宜,这郎中没下定论,也不肯包圆有几成把握,但他心中却一清二楚,有了许别时那一个大活人的经验在前,他其实是能与阎王爷争上一争的。
这天待到火尽窑冷,李意阑在灰白的骨灰之中发现了七枚灿如琉璃的舍利子,它们光彩照人,无声地闪耀着功德和庇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