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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第89章 尾声(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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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问人微言轻,但因为地点在金銮殿,顷刻便有了雷霆万钧之势。
无论是那个不肯下跪,亦或是满口称“我”,都好像是在影射高赓昏庸无能。
大太监心里一阵哆嗦,恼火得不得了,恨不得将这个胆大包天的假货凭空变走。
但他没那个本事,只好密切关注着皇上的神情,一边赶紧打着手势,让那些有眼力的小太监们上来准备架人,一边临危不乱地打起了圆场。
“皇上,此人疯疯癫癫的,一点规矩也没有,依老奴之见,怕是看着还像个人,但实际患有失心疯症,皇上万莫听他胡言乱语,影响了心情。不如让老奴叫人将他轰出宫去,让他打哪儿来就滚哪儿去,皇上您觉着呢?”
高赓却不是那种丝毫都容不得质疑的暴躁君主,闻言笑着将大太监骂了一顿:“你这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是越来越了得了,我看他这心里,比你伶俐得多。你给我一边儿待着去,没事不许插嘴。”
这话不重,在宫里连骂都算不上,大太监自小看着他长大,看出皇上目前没生气,但又拿不准这假大师还会说出什么顶撞的话来,忧心忡忡地退到了一边。
长生榻上的高赓还有余兴为茶撇浮沫,盖碗与茶盅在他手中发出了一声极轻的碰响,这仿佛是一个开谈的信号。
只听“叮”的一声过后,高赓用一副不耻下问地样子说:“目的之一是来见我,提几个问题,那其余的目的呢,又是什么?”
知辛,也就是曾经的许别时已经到了这里,就再没有说谎的必要了,他坦诚道:“一个是方便接近提刑官,待在他身边,帮他寻查第五、六桩白骨案的凶手。二来……”
他突兀地顿了一下,强行压住了心底泛起来的酸涩和不忍细想,暗自叹了口气说:“是等他查到最后的时候,伸手就能抓住凶手。”
高赓是个非常聪明的人,立刻从最后那句中察到了言外之意,他抿了口茶水,抛出了一个笃定地设想:“这么说来,你岂不就是最后那个凶手了?”
“是我,但也不是,”知辛站得笔直,毫无隐瞒地交代道,“前四桩白骨案,确实是我谋划的,但自第五桩起,就与我无关了,案件背后另有其人,就是饶临抓捕的军器监旧部,刘芸草一众。”
高赓实在没想到背后竟然有两伙人,疑惑地说:“你与他们当真素无往来?可为何手法如出一辙?”
知辛打了个说过的禅机:“过河的路不止一条,想要看起来相似,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事。”
高赓点了下头,话题跳跃地笑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不过方才听你质问,分明是对朕和朝廷已经失望透顶,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和军器监的旧部强强联手,而是选择来帮官府呢?”
知辛的五官分明没有明显的变化,但神色之间却忽然露出了一点还属于许别时的倔强,他认真地说:“我不喜欢被人利用,也不愿意为他人做嫁衣。”
而且李意阑是个好官,知辛不想让他心寒。
高赓难以理解地问道:“即使是功亏一篑,也在所不惜吗?”
知辛看得通透:“是,但确切来说,应该是第五桩白骨案发生的时候,我就已经失败了。因为白骨案的目的已经不是我的目的了,是别人的,我个人无法接受这样的强取豪夺。”
高赓心说一个人永远无法成就大事,脸上却挑了下半边眉毛,明知故问地说:“你的目的是什么?”
“本来是想上达天听,平冤得反,”知辛不带情绪地笑了一下,又说,“现在看来或许叫做垂死挣扎、困兽犹斗更适合一些。”
高赓被暗里嘲讽不作为,也没生气,只是敛了笑意,蓦然沉默下去,仿佛是默认了知辛的伸冤无望。
帝王的平衡之道异常复杂艰辛,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政务,有时罚不罚、升不升哪一个朝臣,甚至看得并不是他的过错或是政绩,而是他在朝局中的微妙制衡。
高赓久居深宫,常年靠足不出户治理天下,在白骨案之前,药商许致愚的名字在他还是良王殿下的时候曾经听过一耳,但这比起伪劣的军资来说简直如同一阵过眼云烟。
如今白骨案以妖异之势强行来侵占他的视线,高赓最关心的却仍然不是那个子民受了冤屈,而是这子民牵涉到了哪个大员,而这大员又与哪个党派密不可分,剪除之后朝局会出现怎样的失衡等等。
高赓并不想为自己的德行做任何辩解,这就是他的生存之道,只观大局,顾不了细处。
孙德修其实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地方官,犯了事,当罚也就罚了,但这带来的必然结果就是其他几桩案子也必须一视同仁地彻查。
高赓心知白骨案中所呈的冤情大多为真,但是榆丰的粮务州同刘长鸣和饶临的严海暂时还动不得。
这两人一个德行堪忧,但在治水上还有点才能,一个庸庸碌碌,但关键之处就是两人都是柳太师的党羽,值此两派平分秋色的时候,不仅动不得,连过去的污点都不能让他们坐实。
至于这个还挺刚烈直白的假大师,就只能在太平之中,受点委屈了。
高赓默了半晌,最后开口问了一句:“你是军资案中那个药商的儿子,叫什么……许别时,对吗?”
知辛:“对。”
高赓想了想,心中还是有不少疑问,他说:“朕看过李意阑递上来的,刘芸草的口供副本,他在供状上一口咬定自己才是六桩案子的主谋。你说你们素不相识,那你告诉朕,他为何要替你背下罪过?”
“我不知道,”知辛据实以告,“说实话,李意阑告诉我他在饶临狱中审问结果的时候,我也很吃了一惊,这疑问或许要等到我与刘先生当面对质的时候,才能知道原因。”
他称刘芸草为先生,足以证明内心并不厌恶对方。
高赓心想这或许是善人傻人的一见如故,笑了笑悠闲道:“你不知道,朕倒是大概能猜到。刘芸草以前就是个滥好人,朕猜他兴许是有心保下你。”
知辛愣了一愣,眼眶忽然热了一下,为那份同病相怜的好意。
但他心中也明白,刘芸草无论如何都保不下他,因为破绽太多了,而且知辛早就做好了面圣的准备,不然他不会刻意借用僧主的身份。
殿中安静了一小阵,高赓见他不央不求,有点不太习惯,接着问道:“军器监策划两桩白骨案,主谋从犯不下百人,那你的同伙呢?都有哪些人?”
知辛目光澄澈而坚定地说:“没有人了,就我一个。”
“军器监之所以耗费人手,是因为他们的准备时间只有匆匆的三个月,而我为这个计划,足足谋划了十年。”
从他的身体康复之初,一直准备到今年的三月,要不然怎么会唱出那句心酸难言的“为他起一念,十年终不改”呢。
高赓明显不信,危言耸听地追问了两遍,知辛却口风极紧,一口咬定。
高赓没工夫也没必要跟他说车轱辘话,直接跳过道:“算了,这些个与案情相关问题你就进到天牢里,等着李意阑亲自来审吧。”
知辛眼神剧烈地震了一下,感觉自己离这个最不愿和不忍面对的处境已经近在咫尺了。
高赓仍在说话,可神情明显慎重起来,目光锐利地道:“朕要问的就是真正的知辛大师,大师如今身在何处?他的袈裟为什么会披在你的身上?你可千万别告诉朕,大师也是你的同伙,这袈裟乃是他借给你的。”
知辛这回否认道:“大师能证大道,怎么可能与我这种不光明的人为伍?”
“这袈裟是我劫持他之后,从他身上抢来的,大师如今被我囚禁在无功山脚下的一个名为长华的村子里,虽无自由但性命无碍,如今我已经落网,就没有委屈大师的必要,皇上可以派人前去解救了。”
高赓明显皱了下眉,觉得他这样对待活佛实在是有够大不敬。
——
巳时末,司南巷院落。
在章仲礼说出知辛是他的同伙之后,李意阑脑中险些被万千过往的碎片挤炸。
他打心底里不肯相信章仲礼,但有了牵连之后再回头去看自己与那人相识的过程,在办案中被锤炼到疑神疑鬼的脑筋一发就不可收拾,装着个绣娘似的挑出了不止一两条可疑之处。
他想起知辛意外出现在木匠的院中,被刺杀的时机也恰到好处的是自己过路的关口,这明显是个俗套的打入敌人内部的手段。
再说慈悲寺的知辛大师委实神秘,天底下见过庐山真面的人总共没几个,冒充起来也不容易露陷。
再有就是那本从头到尾都不见踪影的谈录,以及虽数次离开,但每次又都能很快就回到衙门的事实。
最后就是他明面上不关心案情,实际却不远千里,陪着自己主动入京,那是担心?还是监视呢?
这些行迹件件可疑,在脑中转得得李意阑简直头痛欲裂。
吕川的背叛已经让他够难以释怀了,偏偏知辛在他心中的地位比吕川还要特殊,故而伤害只会重不会轻。
头晕很快引发了李意阑的其他病症,他不自觉地随着晕势在原地晃了两下,眼前的场景骤然模糊成了一片。
在人眼所不可见的肺腑内部,狂躁的郁气正如旋涡一样搅乱着他的五行之气,李意阑瞬间血气倒行,肋间仿佛被十个吕川同时插.了数十柄刀,痛得他两眼翻白、青筋毕露,连喊痛的余力都没有了。
李意阑痛不可当,险些朝跟前一头栽倒。
说时迟那时快,他身后闪电般探出一只肤白而略带斑痕的手来,手的主人一把抄住他的胸腹,强势止住了他的去势,而后另一只手猛然在他背上连击了三个穴位后改指为掌,在他背心上用力一击。
李意阑浑噩间感觉背心上好似落下了一座山,压得他脊柱都在咔咔作响,但他在那种磅礴的压力下弯下腰的时候,窒息的喉头适才像是被撕出了一道裂口,陡然灌进了一丝凉气。
他张开嘴作势吸气,口鼻之间却先落下了几缕温热,哽在心口的淤血淋漓落下的同时,李意阑才慢慢气通神畅,缓过了劲来。
他口鼻之间都是血浆地站直身体,目力是慢慢在恢复,但却像是蒙了成罩子似的,怎么眨眼都不像寻常那么清晰。
李意阑大概知道自己的病情是又恶化了一步,已经在接近眼盲的边缘了,他有点受惊,但因为刚刚已经惊了个大的,比起失望来说,眼盲暂时倒成了小事。
“还好吗?不行我就先送你回行馆去,”这时身旁忽然有人问了一句。
李意阑慢吞吞地循声望去,就见仍然戴着白一面具的白见君站在身边,脸上依稀有点关怀。
知辛也时常用这种眼神看他,李意阑闭上眼睛,脑海中霎时历历在目,直觉、感觉和期望一起在告诉他,知辛的关心不是假的。
这点确认方才让李意阑心底有了点热气,旋即他在自我的意愿下,满脑子都蓄积着知辛的好。
知辛救过自己,担心自己,甚至还不断在无意之间帮自己找到了好几回线索……
随着时间和病情的稳定,李意阑的头脑也不像刚刚得知噩耗时那么乱如粥滚了,他紧紧地锁定着在知辛的陪同下方才找到的那几个线索,越想越觉得章仲礼说的不对劲。
如果知辛是他的同伙,那又为什么要给自己这边提供抽丝剥茧的线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