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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1章 上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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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廿五,亥时七刻,黎昌监司府。
门户大开,烛影摇曳,凝滞的沉默蔓延许久之后,左侧太师椅上的老者忽然动了。
他将右手伸出去端茶,触到盖碗才发现余温尽去,茶汤里泛着一层看不见底的黯淡,就像他儿子的前程。
“前程”二字像一柄利剑,倏忽刺痛了老者的心,他眼帘抖动,面上浮现出悲哀之色。
想他李真官居从三品,主理司狱司一十三年,虽然谈不上权倾朝野,但也不是无名小卒,可甫入局中,他才惊觉自己也不过是块鱼肉,无力抗争,只能引颈就戮。
今夜无星无月,天空不明朗,李府丞的心绪似乎也静定不下来,尤其浮想联翩。
都说寒窗无人问,功名动天下,可他不仅已经想不起当初入仕时雄心壮志的模样,此时心中还有诸多悔恨,恼少时不知世情复杂,非要一脚踏入这名利场。
如今名利没捞着,反倒还要闹个家破人亡,实在有些讽刺。
他儿本就时日无多,末了还要趟这摊浑水,李真心如刀绞,搭在腿上的左掌不自觉用力地磨搓起衣料来。
“沙沙”的摩擦声在屋里回荡,也许是想什么来什么,门外脚步声渐渐清晰,间或还夹杂着一两声压低的咳嗽,老者回过神,一抬头就见提着灯笼的老管家出现在了门口。
管家吹熄了笼里的烛苗,既没弓腰也没拱手,只是笑了笑,低声道:“老爷,公子过来了。”
话音未落间,他左侧的门扉后缓慢踱出一个人来,立到了自厅堂逃出屋外的扇形光线里。
这个约莫而立之年的青年人,就是李家仅剩的独苗李意阑,只见他脸上病态浓重,唇间血色尽失,气象拔干,有点油尽灯枯的意思,好在神色间不含悲苦,看着并不招人怜悯。
李意阑身量偏高,比佝偻的老管家高了大半个头,体格看不太分明,黑色的长袍被罩在外头的同色斗篷遮了个严实,斗篷的料子应该有些厚重,在走廊的穿堂风里纹丝不动。
他先叫了一声“爹”,接着偏头同管家低语了两句,应该是招呼对方离开。
管家点点头,又冲屋里简单地施了一礼,提着没点的灯笼隐到门后不见了,李意阑这才抬脚跨过门槛,走到右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李真一路都盯着他,眼底满是欲说还休的苍凉。
李意阑不与他对视,伸手将对案的残茶泼进盅里,又拔开火折子点燃了炉上的炭火,接着才说:“这么晚了还不睡,不怕明日理卷时又打盹儿,被人活生生地笑醒吗?”
灯下才能看清,他生得并不斯文,眉浓眼窝深,若是精气神足些,就是一副硬朗的武人面相,然而疾病使人憔悴,他身上不仅毫无杀伐之气,配上那副已然听不出原本音色的哑嗓子,形容之间居然有种文人的悠闲与拖沓。
昨日圣旨临门,李真忧心了一整晚,今早开堂实在是困乏,没扛住与周公说了会儿梦话,别人揶揄他管不着,可这小子没资格笑他。
李真郁结地叹了一声,没心思跟他拌闲话,语气无奈又茫然:“行久啊。”
这是他的字,取名之人的初衷是期望他行万里路,能长长久久,李意阑耐心地“诶”了一声,没有后话了。
他在长辈面前话从来就不多,少年时是懒得说,如今该是成熟了,知道有很多话都不必说,李真也没看他,目光盯着青石面地板,幽幽地说:“这都大祸临头了,你就不要管别人笑不笑我了,你且想想,该如何脱身才是?”
李意阑平时不太出门,不过这些时日墙外的言论沸腾,但凡小厮出门一趟,就能捎回来一箩筐,他就是不想听,也架不住那些人的分享欲。
冬至已过,谣言不攻自破,江陵的祭天大典按部就班,没有惊现白骨写字,朝堂的大臣们刚松完一口气,京畿直隶省的快马就飙入了宫门。
原来,在紧邻京都的扶江城,第五具白骨已经在其月初的民俗“送寒衣”上出现了。郡守妄自揣度圣意,将遇事人员全部羁押,消息因此被封锁,直到祭天大典结束后,被南下私访的都察院史撞破,这才紧急传书到京城。
疑案未解,官员又开了欺上瞒下之风,并且民间的好事者又出新论,说第六具骸骨……天子拍了案牍,怒骂诸君都是饭桶,判完重刑后仍然意难平,眼见旧岁将去,便敕令白骨案必须在新年到来前肃清。
眼下已是十一月末,五宗案件才有一月的期限,百官你推我来我推他,竟是谁也不肯接这苦差,好不容易坑了个倒霉蛋,没想到别人竟然也是人精,刚离京不到二十里,就“意外”摔断了腿,无法继续赴任。
于是京中的权臣权衡利弊,最后将远在京师之外的李意阑推上了火炕。
他们力荐的缘由有四:
其一,食君禄,当为君分忧。
其二,李氏一门皆为狱典之才,李真博闻强记,心思如发,案牍之术十分高明,长子李遗昔年善断奇案,次子李意阑理应青出于蓝。
其三,李意阑曾在武选清吏司任职,第五具白骨出现的扶江城,就是他巡防时间最长的地方,由他来破案得天独厚。
其四,就不那么上得了台面了,李真是寒门出身,又有些清高傲骨,在朝廷里没什么背景,是颗称手的软柿子。
综上种种,恩准的诏令当天就下来了,并且前来的宣旨的内侍也不知道是拿了谁的意思,宣读时刻意强调了“务必堪破”这四个字。
话里的意思,差不多是提醒李家不要自作聪明,再弄出一桩无法上任的事故,所以老父这心是□□了也没用。
“既已被卷入局中,这时才想抽身,已经来不……”
李意阑话没说完,喉头就乍起了强烈的瘙痒,他将嘴角抿成一条直线,逼得那股痒意窜进鼻腔,胸膛震动间,喷出来的气音断断续续,还带着一种盘根错节的痰淤动静。
李真最听不得那种黏糊糊的声音,上了年纪的老头才那样咳嗽,那是病,也是催命符,而他的儿子才二十七岁。
他看着李意阑边咳边从袖笼里摸出一个豆青色的小细颈瓶,揭开纸封从里面倒出两粒小圆丹送进了嘴里,嚼了几下才渐渐止住咳势,然后这人有始有终,不紧不慢地将话续上了。
“……极了,时也命也,您别过分忧心,说起来,我也很久没有出门看看了。”
别人都当那差事是烫手山芋,他却说得像暮春踏青一样,李真颓然地塌下肩膀,明白孩子是为了安慰自己,其实活到他这把年纪,已经不会去问公不公平了,这一刻李真只是觉得痛苦。
炉上的水本就没冷透,很快就上了热气,寥寥的白雾蒸腾,昭示出时下霜冷夜寒,不宜出门远行,尤其是病人。
李真惨淡地笑了一下,叮嘱道:“后天一早就要出发了,你身体不好,去歇息吧。明日去佛堂陪陪你娘,晚饭后带着寄声到我书房来,我还有些事项要交代与你。”
寄声是他的随从,不机灵、不可爱,年纪不小而且非常啰嗦,李意阑有点烦他,不出门就不许他跟着,但出远门又少不了他,因为院里人少,公子有且就只有这一个小厮。
李意阑明白李真是要老生常谈,叮嘱小厮照顾他的方方面面,他点了点头,像来时一样平静地裹着那件沉甸甸的斗篷出去了。
李真彻夜未眠,缩在椅子里长吁短叹,凌晨他在短暂的瞌睡里,梦到了他死去的长子李遗。
李遗的模样还停留在他离世的那一年,明明是不大也不小的一个官,可天生就不会讲究,永远是那身布衣方头巾,面相有些憨厚,可正经起来眼神却能利如刀锋。
梦中李遗站在一扇城门下 朝他快步走来,边走边笑呵呵地说老二到了那边,一切有他照应,让李真放宽心,保重自己就是。
李真顿生欣慰,正要去拍李遗的肩膀,目光扫动间却不期然看见了城墙上的牌匾,“饶临”两个字铁划银钩地嵌在那里,下面的拱顶上还吊着五具阴森森的白骨,李真惊得仿佛从九成楼上落了下去,带着一身白毛汗,就那么被吓醒了。
翌日天阴欲雨,乌云沉沉地压在头顶,傍晚薄薄的飘了一阵雾雨,不影响出行,就是气温降了些许。
戌时刚过,李意阑依约来到书房,里头灯火通明,除了主人,还有三名陌生人,一名做卫兵打扮,一名书生,还有一名身着布衣短打。
李意阑踏入房门,身后跟着个衣着花哨的小厮,小厮进门以后立刻反手将寒气隔在了外头。
简单的礼仪过后,李真介绍道:“你只身到饶临去,当地势力固结,你很难片刻就融进去,这是我给你找的帮手,城门都官郎吴金、讼师江秋萍和驿传张潮,都是可信赖托付之人,张大人已经应允,让他们与你随行,你尽快熟悉熟悉。”
李意阑冲那三位见了礼,心里有些同病相怜的笑意,觉得这些人跟他一样,都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三人冲他抱拳,肃穆地叫起了“公子”,承诺定不辱命。介绍完之后,李真摇动手铃让刘叔来领他们下去安顿,又转头对寄声耳提面命,李意阑在旁边闲坐了两刻钟,李真才放走小厮,拉着儿子话起了家常。
“……”
“这白骨案牵扯甚重,卷宗我是没有见过,但听民间的传言说,那五具白骨背后,各自连着一名以上的朝廷官员,这也是大家不愿意去查案的原因之一。官场党派、势力盘根错节,到底谁是谁的人,我也没把握尽数分清。你到了任地以后,不要轻举妄动,有何决定若是拿不准,定要写信报知于我,谁都知道一月之期是强人所难,万一实在是没有头绪,你、你……”
李真顿了两下,手忽然越过案几,猛地抓住了儿子的左臂,他目光灼灼,语气有抹决裂又解脱的意味:“你就大隐隐于市,不要,再回来了。”
李意阑眼睫一抬,完全露出了藏在眼窝阴影里的眸子,此刻他眼里荡着一层似静似晃的溢彩,叫人有些看不穿他在想什么。惊讶在他脸上稍纵即逝,他与李真对视片刻,抬起右手轻轻在老头手背上拍了拍,顺从又安抚地说:“我明白了,放心吧。”
李真眼眶发热,用力捏着对方的臂膀,连说了两声“好”。
十一月廿七,卯时三刻,监司府后门。
天还没亮,三匹马和一辆马车就已经侯在了青石板路上,刘管家掌灯跨出门槛,陆续走出一行人来。
包袱与细软早收拾进了马车的格子间,众人都是轻装打扮,李真与管家在门口止了步,李意阑走下门槛,转过身来冲门的方向鞠了一躬。
“父亲保重,刘叔保重,我到了饶临,即刻就写信回来,勿念。”
李真将老泪锁在眼眶里,不舍地从台下挥了挥手,他的手腕自内往外推,是送别的意思。
李意阑笑了笑,转身上了马车,随着钻爬的动作,谁也没注意到他右腰侧下的布料戳出了一截,短暂地勾勒出他的斗篷之下藏有硬物。
众人都坐好以后,打头阵的吴金一抖缰绳,坐骑撒开四蹄,载着人冲入清晨的迷雾里去了。
出城门后顺着官道骑行十里,不出例外都会有长亭,只是眼下不是阳春三月,枝头十分空旷,零星挂着些枯叶,没法折柳寄情。
亭台中空无一人,无人相送,自然也不用停留,吴金手臂一抬,正要往马臀上送一鞭子,没料一路咳个不停的李意阑忽然开了口。
“三位,请下马到亭中坐一坐,我有事跟你们商量。”
三人茫然地对视一眼,先后调转马头,很快就移到了亭中,石凳上灰尘很薄,昭示这里每天都有人离别。
李意阑坐在南方,寄声在他后面站着,余下三人各自捡了个凳子,他们之中论武功吴金最高,脚力张潮最强,可比辩才江秋萍才是第一,他最会说话,自然也该扛起交谈的重任。
江秋萍带头道:“大人有何吩咐?”
李意阑顶着“提刑官”的高帽子,言谈之间却没什么架子,他说:“吩咐谈不上,应该是仰仗,我是武举出身,没什么探案的经验,要是有什么不妥的决定,还请三位多指教。”
比起他话里不合身份的尊重,三人更惊讶的是那声“武举”,这李公子病恹恹的,看着好像风大一点都能将他刮走,浑身没点儿武官的样子。而且历年的武状元、探花郎里,似乎也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物。
不过傻子才会将这些心思公之于众,江秋萍答道:“不敢,下官们自当尽心竭力,为大人分忧。”
“多谢,”李意阑浅浅地勾了下唇角,忽然切入了正题,“那我现在请三位替我做第一件事,马车脚程慢,你们尽最快的速度先走,到饶临去探听案情。”
吴金奉命保护他,一听这话最先坐不住,双手在腿上一拍地拒绝道:“不行!公子别看走到这里啥事儿没有,再往山林一带走可没这么太平了,那些山疙瘩里贼子土匪一窝一窝的,要走你让他俩走,我得跟着……”
他话没说完,瞳仁上忽然有黑影一闪,激得他瞪大了眼睛,表情迅速从不满转为惊愕,最后竟然变成了肃然起敬。
因为在他说到“一窝”的时候,一片枯叶摇摇摆摆地落到了石桌的上方,李意阑忽然抖了下手腕,接着朝他这边劈了一下,小臂间乍现的寒芒有种普通兵器达不到的精纯气,吴金还没弄明白此举是何意,那片枯叶就一分为二,无惊无扰地落到了桌上。
世上能一刀劈开飞花落叶的人多了去,可对半分了还能不改变它原本去势的人,不多。
吴金想看看他的……袖箭?也许是小匕首?说实话他没看清那是什么兵器,可李意阑手中已经没了金铁,俨然已经藏了起来,吴金虽然很想见识一下,但也不是强求的人,他二话没说,站起来就成了墙头草,憨厚地笑道:“我走我走,以后公子说什么我都照做。”
他忽然就服了,剩下那两位虽然眼力不如他,可也感觉得出李意阑似乎是个中高手,便也不再反驳,又坐了会儿跟李意阑商谈了一些细节,然后一起上马走了。
人一走远,吹了冷风的李意阑又咳了起来。
一直板着脸的寄声连忙跑去牵马车,嘴里愤愤地说:“我说我的爷,咱就不能好好的深藏不露吗?你官大,他们就得听你的,不走拿令牌扔他们脸啊,动什么真格的啊,你看你,咳得多造孽……”
逼人下跪容易,让人折服却只能凭实力,李意阑用指头勾上了兜帽。
对于说不通的人,不辩不劝,假装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