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在下》明州雪

44、师娘

　　海神庙坐落在永和镇东口外，比寻常民宅大不了多少，孤零零立在一条小河边，门口几株枝丫凌乱的小树，大门被腐朽得暗沉斑驳，看不出原本颜色。

　　二把手带着小女儿一道前来：“嫣儿，你哥哥是怎么不见的？”

　　小姑娘不过四五岁，比连云还矮些，看着连云正发呆，听到爹的唤声，乖巧地回道：“我与哥哥在这儿捉迷藏，我数到十，来找哥哥，找不到了。”

　　“可去过海神庙中？”长空问。

　　“阿爹说，庙里有吃人的妖怪，不能进去。”嫣儿回答，“我找不到哥哥，害怕，就回家找了阿爹阿娘。”

　　长空：“也就是说，没人看见你儿子进这庙里？”

　　“庙里庙外，我们都找遍了，根本就没骏儿影子。”二把手道，“大能，您不知道，我那儿子从小不听话，十有八|九是进了庙里，被那海妖藏起来了。”

　　长空瞧瞧鸿溟，海神这五百年，明明与他呆在山洞里，却一转眼成了吃人的海妖。

　　“少爷，进去看看海妖？”鸿溟推开庙门。

　　庙中显然许久没人来过，到处积满厚厚灰尘，一座近两人高的海神铜像矗立正中，眉目慈悲，笑看众生，一手掬浪，一手从浪中唤出海潮神剑，脚下是风平浪静，身周则盘着一条赤红灵蛟，威风凌凌。

　　这海神像与鸿溟确有五六分相似，赤蛟显然是自己，长空问：“为何还有蛟？”

　　二把手道：“说是海神坐骑。”

　　长空额角抽了抽。

　　鸿溟抬头打量神像，慢悠悠道：“你们怎知灵蛟是海神坐骑，也许海神才是灵蛟下属，亦或……两人是执手的神侣。”

　　长空乜了鸿溟一眼，只想送他“闭嘴”二字。

　　“谁管他们什么关系。”二把手道，“大能快帮我看看，我儿子到底去哪儿了吧。”

　　神像前的案上，几盘贡品，黑的黑枯的枯，早已看不出原本是什么，案前两个蒲团，被岁月摧残得又脏又硬。

　　蒲团边，有几个踩开灰尘的脚印，看大小是孩童的，寻着脚跟往前看，正是从大门进来的，在蒲团附近踅摸了几圈，供案下一大片灰尘被擦干净，应该是孩子躲了进去。

　　脚印却未断，从案下出来，倒得神像后，又是一片凌乱，随后再无去向。

　　那孩子最终选择躲在神像后，那么神像后是什么让他消失了？

　　神像后方，墙面上靠着一摞青砖，边角残缺，生满青苔，应是建庙时的余料，地上七歪八倒地散落着十来面铜镜。

　　“怎么这么多镜子？”长空问。

　　二把手紧紧攥着小女儿的手，紧跟长空身后回道：“是铸造铜像时剩下的，后来出了事，也没人敢来处理，就这样扔着了。”

　　庙宇正后方，砖墙老旧，崩了一角，墙洞有半丈来高，足以让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出去。

　　长空躬身从墙洞出庙，庙后墙下，与墙后堆的东西差不多，周围地面上并没有脚印。

　　整座庙中，没有任何魔者气息，或是留下的痕迹，那这孩子去哪儿了？

　　中泽附近有数座龙神庙，庙中祈愿都会送达中泽，由中泽蛟筛选处理，代上位龙神执行。现下这庙宇是供奉海神的，却出了这种事……

　　长空瞥向鸿溟，不快道：“莫不是海神真成了海妖。”

　　“海妖忌口。”鸿溟道，“吃不下这许多凡人。”

　　二把手一听儿子没被吃，赶紧应道：“是是是！我家骏儿这么小，海妖也不稀罕的，定没有被吃掉。”

　　眼下真是线索全无，长空又探查了海神庙周边，也没有发现什么异样，走到河边，低头看去，河水都不到连云的腰，水流也不急，那孩子就算失足落下去，也应该马上能上来。

　　长空正要离开，却见水中黑影一闪。

　　他抄手一捞，水中黑影如泥鳅般，闪身避开。

　　水面冒上几个气泡，一股暗紫色如墨散开，从水底洇上来。

　　鸿溟握住长空手腕，拉他离水：“这东西会放毒。”

　　“那又如何。”长空拍出一掌火焰灵气。

　　鸿溟挥扇，将两头石块击入水中。

　　河水冒着烟气，蒸腾起来，黑影前后路都被石块堵死，无处可去，绕了两圈，承受不住炙热的河水，跃出水面。

　　长空随手一抄，抓住那黑影，是一条五尺有余的怪鱼，顶着个被烫的通红的婴儿头颅，身如鲶鱼，尾巴狂摆，浑身还滑溜溜的，拿在手里，直让人犯恶心。

　　鸿溟提起怪鱼，给长空一块手巾。

　　长空接过手巾迅速地擦干净手，嫌弃地把手巾扔进河里，心里不禁低估，鸿溟一个大男人，怎么随时随地都能掏出手巾来。

　　“有没有见过一个七八岁的男童。”长空厉声喝问人头鱼。

　　长空眉锋生得凌厉，眼梢细长，眉心微皱便威慑满满。

　　人头鱼瑟瑟发抖，嘤嘤嘤叫了几声，弱弱地说：“我……我吃了……”

　　“什么！你把我儿子吃了！”二把手脚下一晃，当即要晕过去。

　　“海神庙中失踪镇民，都是你吃的？”长空问。

　　“大能冤枉啊！”人头鱼哭哭啼啼道，“您看我连腿都没修炼出来，出了水寸步难行。六年前，那小娃娃失足落进水里，我游过去，看他脑袋砸在石头上，已经死了，等了七八天也不见有人来收尸，这才把他吃了……”

　　“六年前？”二把手一听，清醒过来，“没人来收尸，大约是镇中乞儿吧。”

　　这人头鱼确实修为低得可怜，胆子又小，长空问了几句，他都一五一十道来，说这儿显少有人来，也没见过什么其他灵妖、修者。

　　二把手急了，问长空：“大能，我儿子还能不能找回来？”

　　长空思索其中细节，回道：“我定会把他找回来。”

　　-

　　市集上，长空专心致志沉思，鸿溟牵着连云，连云牵着长空，三人并排而行。

　　“少爷，今日不走了？”鸿溟问。

　　长空：“解决海神庙一事再走。”

　　“那庙中确实看不出异状。”鸿溟道，“少爷想怎么查？”

　　长空停在一家铜镜摊前，铜神像建成后，入神庙的镇民开始失踪，铜像是由募集来的铜镜所铸……

　　“连云。”连云看着镜中的自己，叫道。

　　翼望山中，魔火阵也是由铜镜构成，这其中，会有什么联系吗？

　　连云攥了攥长空：“哥哥。”

　　连云听什么学什么，方才听嫣儿唤了几声，这就这么唤起长空了。

　　长空正色道：“叫师尊。”

　　“嗯……”连云看了他一会，开口唤，“师尊。”

　　连云又看向鸿溟。

　　鸿溟笑道：“你既叫长空师尊，那唤我师娘也无妨。”

　　连云：“师娘。”

　　“别把连云教坏了。”长空牵着连云，快步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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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渐深，镇中人声缓缓褪去。

　　客房中，静得只能听到清浅的呼吸声。

　　榻上，长空睁开眼，看向鸿溟，只见他手肘撑着桌面，手支额头，阖着双目，气息平稳。

　　长空轻手轻脚起身，走到房门前，正要开门，却听身后传来一声糯糯的“师尊”。

　　长空走到连云塌边，把食指按在唇上：“乖乖睡觉，师尊出去一趟。”

　　连云看着他，没有动作。

　　长空替他掖好被子，出了房门。

　　片刻后，鸿溟睁开眼。

　　连云从榻上爬下来，慢吞吞地走到房门前，掂起脚推门，退了两下，一个不稳，嘭一声摔到地上，他也不哭，就举起手，看着门扉发愣。

　　鸿溟看了他一会，终是站起身，把他抱起来：“瞧你师尊，真不让人省心。”

　　连云抬头看他：“师娘。”

　　“小连云，你说是什么在作祟？”鸿溟拍拍连云脑袋。

　　“连云？”连云指向房中的铜镜。

　　“也算聪慧。”鸿溟展开折扇，扇面指向连云眉心，“借我些灵气。”

　　扇面微微亮起蓝光，鸿溟指尖一捻，一股小指粗的水流从扇面升起，他随手撮揉几下，将水搓成一条细绳，一头系上连云手腕。

　　“师尊的相公，该叫什么？”鸿溟牵着连云出房门。

　　“相公？”连云面无表情，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半晌后，慢慢开口，“师……公？”

　　鸿溟笑起来。

　　-

　　夜入未央。

　　长空这次住的客栈挑选在了永和镇东口边，他出了客栈，走出东口，就能看到不远处的海神庙。

　　街巷上，空无一人，星月被藏在云层后，海神庙黑魆魆的影子，在夜色中，阴森无比。

　　长空清了清嗓子，孤身走向海神庙，在庙门口揉了揉脸，揉散几分面上的凌厉，低着头，推开门。

　　海神庙中，一如白天时，没有任何妖魔的踪影，寂静无声，只有穿堂而过的风声，时而呼呼响起。

　　长空边拜边走到案前，停下，看了眼满是灰尘的蒲团，跪下去，膝盖在堪堪还有不到一寸的位置停驻，没有触到蒲团。

　　“海神大人，求你快些放那孩子出来，好让我带孩子回去，多换些贝珠……”长空仿佛一个虔诚的信徒，一连声的念叨着，还把最后一句，不断重复。

　　商会里的人闹来闹去，张口不离贝珠，想必佯装凡人，来求贝珠，总是不会有差错的。

　　长空念到第三遍时，身后大门忽然嘭一声重重关上。

　　他佯装茫然，抬头四顾，看见面前铜像上，扭曲的镜像起了一圈涟漪，把他的脸推得面目全非。

　　“海神大……”长空话音未落，镜中显出一束绿光，照在他周身。

　　光芒落下，海神庙中，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