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在下》明州雪

101、同塌

　　门扉敲响，逍遥挥袖开门。

　　连云揖身入内：“师娘。”他露出的面颊、颈项以及双手肌肤上，是一道道尚未退下的红色划痕，似乎不久前才被无数荆棘刮得遍体鳞伤。

　　“拿去吧。”逍遥随意一挥，白色匕首飞至连云身前，“以你所取来的珉玉，加之我的海神之力，能助你回溯无烟的前几世，届时，你在他将死之际，将溢散的魂魄摄入匕首中带回，便可使他魂魄齐聚，再无灰飞烟灭之忧。”

　　幸而无烟所受远远比不上诛神剑，单要回溯一只低修为妖的几缕残魂，借由珉玉辅助，逍遥还是做得到的。

　　连云深深一揖：“谢师娘。”

　　逍遥：“只是以自己灵魄，与幽冥簿中记载交换的代价，你可想清楚了。”

　　神魂与灵魄、凡魂不同，前者无论生死寂灭，只要还属神籍，便不入幽冥簿，而后者无论如何轮回，在幽冥簿中，始终被记载。

　　无烟受长空所判，轮回数次，魂魄逐渐消散，现下仅存的一缕魂，也已快支持不住了，魂魄周转经由幽冥界，他让连云回溯过往，收回残魂，与此同时，还必须除掉幽冥簿上，对无烟前几世残魂的记载，否则回溯时，幽冥界前来拘魂，仍不能成功。

　　连云郑重地收下匕首，点头。

　　“走吧。”逍遥道。

　　连云看向长空：“师尊何时能醒？”

　　“你不怕他醒来，又要杀无烟？”逍遥道。

　　连云：“无烟是我所爱，师尊是我所敬，我都不会背弃。”

　　“你倒是贪心。”逍遥道，“那诛神剑虽说是假，但仿造得近乎一模一样，即使他已归来，神魂也受了损伤，不知何时会醒……”

　　逍遥顿了顿，笑道：“不过，总会醒的。”

　　“锁妖阁中的罪妖，就劳烦师娘了。”连云再次揖身离开。

　　他回到锁妖阁顶层内室，将已经昏迷的无烟抱在怀中，放正雪白匕首，注入灵气，两人化作一道白光，入了珉玉匕首之中。

　　逍遥阁中，逍遥取出一块温润的白玉，覆在长空眉心。

　　“少爷，这珉玉是你的好徒儿，入翼望山阴的荆棘林中带来的。”逍遥向珉玉中灌注神力，“能稳定魂魄。你也知那荆棘林，无论神魔灵妖入内，修为尽失，术法全不能施展。他还将自己的灵魄作为代价，只为换取无烟生机。少爷，连云为了无烟至此，你便随了他吧。”

　　长空纹丝不动，逍遥则因神力大量消耗，脸色更白了。

　　逍遥界中，无日无月，亦无晴雨更替，天空始终灰蒙蒙的，只有不明显的明暗变化，昭示着日夜更替。

　　这混沌的日夜，也不知轮转了几次。

　　久到逍遥手中的珉玉，被指掌磨得犹如烧炼过般光滑，久到逍遥已不知周天的神力枯竭了几次，又被耳垂下的龙骨钉刺痛了几回。

　　不过也有值得欣慰的，那便是他能光明正大的，与他的少爷同塌而眠了。

　　这一日，他一如既往起身，调息一番后，将珉玉贴上长空眉心。

　　毫无预兆的，长空眼皮一颤，睁开了眼。

　　他血琉璃般的瞳仁，直直盯着逍遥，许久后，才回过神来，与两面魔一战的记忆回笼。

　　“什么东西？”眉心冰凉，长空探手一按，按在逍遥手背上，“你脸色怎么这么白？”

　　逍遥笑起来，许是嘴角许久未勾，这道温煦一开始竟显得有些僵硬，直到愣了数息后，才变得自然，他收起珉玉：“翼望山的珉玉，能稳魂魄，既然少爷醒了，就不需要了。”

　　长空坐起身，动了动手脚，周身没有任何不适，眉头一皱：“珉玉？我记得珉玉所在的荆棘林十分危险，你取来的？”

　　“是连云取来的。”逍遥道。

　　这个答案令人意外，长空心头一暖，也不禁诧异：“连云？让他来见我，我有话要问他。”

　　“少爷，你就没有话要问我？”逍遥握住长空手。

　　“要问你的话太多了。”长空只当不知手上的触感，任由逍遥握着下了塌，“连云在何处？”

　　逍遥道：“他现下不在逍遥界。”

　　“他回翼望山了？”长空知道逍遥欲言又止，定是在隐瞒什么，干脆道，“不许顾左右而言他，说实话，他去了哪里？”

　　逍遥笑得愈发灿烂：“少爷你可记得，曾经，你也总是这么对我说话。”

　　曾经，长空仍是荧惑时，与当年的鸿溟是相伴数千年的神侣，彼此清楚对方心性，只要鸿溟一拐弯抹角，荧惑从不揭过，非要问出个答案才肯罢休。

　　“我忘了。”长空甩开逍遥的手，开门步下阶梯。

　　“曾经亦是如此，一旦羞赧，应付不了我，便甩手扭头就走。”逍遥追上去，拉过长空，将他按在墙上覆上一吻，“不过，我总能制住你。少爷，你前世修为分明不下于我，为何总能被我制住？”

　　长空耳根通红，别过脸：“我都说我不记得了！让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连云究竟在何处？”

　　逍遥从善如流地放手，坦言道：“连云回溯过往，去寻无烟了。”

　　“冥顽不灵！”长空负手出了逍遥楼，沿着逍遥界只一条的道，向前走去，“是你帮他回溯的？如何回溯？”

　　“少爷若不乱来，我便告诉你。”逍遥道。

　　逍遥耳际龙骨钉仍在，修为定然不足以回溯，那便是施了某种凡术，不管符箓、阵法，总有迹可循。

　　长空踏入锁妖阁，扫了一眼高高堆叠的妖笼，拾级而上：“你不告诉我，我自己找。”

　　推开锁妖阁顶层内室门扉，房中空无一人，圆桌上，放着一把通体雪白的无鞘匕首。

　　长空以指尖抚了抚匕首，感觉其中有神力流动：“你便是用这个，助他回溯的？”

　　执起匕首细看，长空将神力注入其中，匕首亮起白光，将他吸了进去。

　　逍遥无奈摇头，追入匕首中。

　　-

　　百余年前的凡世，一座红墙碧瓦的王宫之上，乌云聚集，将白日掩盖得如同黑夜。

　　宫道上，一队侍卫放下沾满鲜血的刀剑，在他们之前，两人倒在血泊中，一人白衣华服，即使面上血星点点，仍未消减半分倾城之色，正是无烟，另一人一身黑衣，并非连云。

　　黑衣人眉心，一缕魂魄缓缓升起脱离，显出连云身形，他握着珉玉匕首，正要注入灵气，中天之上，猝然一道惊雷响起，赤色闪电劈向大地。

　　长空站在云层中，召出燎原，一卷，将连云带上空中：“跟我回去！”

　　连云紧握手中匕首。

　　“把那匕首交出来，你还要冥顽不灵到什么时候！”长空怒喝，“为那搔首弄姿的狐妖，竟至于此，九天不容你，降下死劫，也是该。”

　　这一句，终于激怒了连云，他双手微颤，自知无论如何都斗不过长空，仍然祭出了龙骨长剑，怒然道：“滚……”

　　“滚？”悉心教导数百载的徒儿，竟对自己如此不敬，长空眉头紧皱，嘴角因气愤，微微抽了抽，一鞭抽向连云，“你有让我滚的本事？”

　　燎原并未袭击连云，而是准确无误地卷向珉玉匕首。

　　就在燎原将触及匕首的一瞬，黑云中猝然亮起靛色光华，一波浪涛从空中卷了下来，缠上燎原。

　　“少爷，住手。”逍遥挡在两人中间，面朝长空，手背在身后，朝连云挥了挥，让他趁机离开。

　　“你也护着那妖狐！”长空怒不可遏。

　　逍遥手指一勾，浪涛掬着燎原一头，送至他手中，他轻轻握住，顺着燎原接近长空：“我护着的，从来都是少爷。”

　　“你帮的却是妖狐。”长空一收燎原，旋身绕过逍遥，再次缠向珉玉匕首。

　　连云正催动珉玉匕首，眼看又要被打断，怒道：“师尊，你能为所欲为，不过仗着……”

　　不等他说完，逍遥挥手一击，将神力注入匕首，连云身形瞬间化烟入匕首，紧接着，匕首亦消散无踪。

　　长空要追，却无从切入。

　　逍遥再书下一道符箓，前方开启一座靛蓝色圆门，他牵起长空步入其中。

　　锁妖阁顶层内室，珉玉匕首大亮，一赤一靛，两道光自匕首而出，落在地面，汇出长空与逍遥身形。

　　长空执起珉玉匕首，还要再追。

　　逍遥脚下踉跄，伏在长空肩头，一手按住他手背：“少爷，你饶了我吧。”

　　“放……”长空斜眼一乜，见逍遥面色苍白，不似有假，握住他脉门一探，周天中游走的神力稀薄而紊乱，显然是在龙骨钉压抑下难以施展，又屡次强行调动造成的。若他继续如此，恐怕会伤及心脉。

　　长空放下匕首，冷哼一声：“匕首在此，连云总会回来，皆时我再与他清算。”

　　逍遥顺势把两手环在长空胸前，闭着眼，勾起唇角。

　　“别装了，放手。”长空自然知道，踉跄是真，晕倒是假，挣开逍遥，“我还有话要问你。”

　　“好。少爷陪我下盘棋吧。”逍遥站直身子，牵起长空。

　　“我自己会走。”长空如此说着，却没有甩开他。

　　两人离了锁妖阁，向逍遥楼行去。

　　道两旁几扇木窗打开，探出几颗脑袋。

　　“你们瞧，逍遥大人脸色那么差，是不是不行了？”

　　“这么虚弱，肯定快不行了，连云也不在呢。”

　　“等这赤龙一走，我们就吃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