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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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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对她说:“静儿,我们家不比旁人家,你在外面说话做事都要注意一些,别得罪人了,咱谁也惹不起。”
自己家与村里别人家有什么不同呢?她在很长时间里一直不大明白。后来渐渐长大,从父亲醉酒后对妈妈的打骂和旁人的片言只语里,她终于明白自己家与别人家的不同在哪里——她的父亲只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在当时,在农村,这种人家被人称做“绝户头”,绝对的低人一等。
在之后的很多年里,因为这个缘故,她与父母和两个姐姐遭遇了许多的不平和欺侮。小到作业本被同学乱涂乱画,放学时被同学追着叫“绝户头”,大到分自留地时不能得到理应属于他们的好地,或是划分宅基地时被左邻右舍蛮横地多占一尺又一尺。
父亲懦弱,母亲怕事,这个家就这样子在旁人的讥笑和不怀好意的审视中步履蹒跚中一年年走过。
村子旁边有一条河,每次被人欺负了,或是家里父母又吵架了,她总是喜欢一个人跑到河边去坐着,看那似乎永无穷尽的流水顺流而下,看啊看的,她的坏心情便也随着流水一同流到了遥远的地方。
她的学习成绩并不优秀,可是没有人在乎这个。她认为自己在学习上并没有天分;父母认为女孩成绩再好又怎么样?终究是要嫁为人妇;旁人则认为女孩子生的漂亮便够了,她那么漂亮,即使成绩再差,也会有好际遇临头。
停停留留读到初中的最后一年,她已经十七岁。成绩平平,人却出落得花朵一样漂亮。时常会有不安分的男生给她写情书,或是在放学的路上拦住她问:“田静,我们做朋友好不好?”
她并不说话。情书丢在一旁,挡了她走路的,她绕开来走。
男生拿她没办法,女生背地里说她故作姿态招峰引蝶,可是眼见她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独来独往,连笑容也没有一个,渐渐也觉得这样说她并没有依据,也就作罢。
那年21岁的大姐出嫁。夫家在隔壁村子,那个寻常的农村青年得了这样如花似玉的娇妻,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那天她在学校附近的河边坐了很久。并没有明确的想什么事情,就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流水悠悠,累了,就看一看从岸边飞过的野鸟野鸭。
一个年轻男子在这时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的面前,笑着问她:“坐了这么久,不累吗?”
他有着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容,她看着他,感觉空荡荡的心里忽地一下子涨满了什么,多得几乎溢出心口,溢到脸上,从眼角眉梢溢了出来,她笑了。
居然就这样子开始了恋爱,在初中三年级这样一个敏感时间,跟李洋这样一个有着阳光般笑脸的人。
李洋是她的体育老师,家在县城里,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分到她的学校来实习。
抛开家庭背景社会条件来看,他和她确实是一对璧人。可是这毕竟是现实中的社会,许多人都不看好他们的恋情,那么触目惊心的差距,偏偏当事人若无其事,爱得轰轰烈烈旁若无人。
因着李洋父母在教育局和县政府里的关系,学校并不敢把这对恋人怎么样,好在已经是学期末尾,暑假的到来指日可待。
田静的父母也知道了这件事。母亲忧心忡忡,觉得她和李洋两个人条件太过悬殊,生怕会有始无终。父亲则十分的乐观,或许是太久被漠视被欺凌了,他甚至一个人去了一趟县城,在李洋家附近走了一遭,回来喜滋滋地同人讲:“李洋家的房子跟电视上外国的小洋楼一样气派,我家三丫头真有福气!”
暑假很快到来。她的一颗心全扑在这段恋情上,与李洋难舍难分。后来索性跟他一起回到县城他的家,过起了同居生活。李洋的父母对她并没有怎么刁难,却总是用看待家里一样家俱一样的眼神看她,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神。面对这样的目光,有时候她会觉得心头一寒,但是很快就会被爱情的火焰给遮过,了无痕迹。
暑假结束的时候,她的初恋也结束了。李洋的父母动用关系把他调到另一所小城里去,他一走了之,声讯全无。她去另一个小城找过他,没找到。再到他家里找,他的父母淡淡地解释:“孩子大了,管不了,他走到哪里我们也不知道。如果他真的喜欢你,总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我们不是那种勉强孩子的父母。”
她的世界轰然变色。
父母的指责(居然是指责她手段不够,没能把这个好人家攀上),旁人无所不用其极的耻笑,还有冰凉器械将腹中小生命抹杀的痛楚和心中无法言表无处倾诉的悲哀,让她几乎崩溃。
她又回到了家里,仍然少言寡语,时常在河边一坐就是好半天,无意识地看那流水。是秋天了,落叶一片片的随着流水远去,她的心也瑟缩得似一片枯叶。
某天她初中的同学张海到她家里来,陪她在河边坐了许久,忽然问她:“田静,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她没有说话,只定定地看着水面。
张海说了许多话,他在学校里多么喜欢她,看到她同李洋在一起他多么难过,听说她的近况他又是多么心疼,看到她现在的样子他又多想一辈子好好呵护她。
她一直没有说话。
第二天,他请的媒人到家里来。她的父母受宠若惊,连问都不问她一声,满口答应了下来。她的二姐在旁边说:“那个张海听说是因为跟女生有不正当的关系才被职校开除的,你们问都不问一声答应下来,害了静儿怎么办?”
她们的母亲不作声,父亲则冷冷地哼了一声:“她自己又有什么正当的名声?现在有人愿意娶她算不错了。”
订婚仪式比较简单,按农村的俗例,男方送聘礼到女方家里,双方长辈在一起见见面就是了。
她仍然不大说话,却也不怎么去河边了,有空就在家里做些女工类的活计,渐渐有了点笑容。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悄悄地流泪,然后在暗夜里静静地微笑。也许从前的她一直在一条不知深浅的河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因为无知,摔倒了。现在终于可以弃河上岸,虽然是被逼上岸的,也算是命运对她的一丝眷顾吧!
她是做好了认命惜福的准备的,然而没多久却又传来晴天霹雳:张海提出了退婚。理由很简单:她名誉不佳,已不是清白女儿。
她的父母叹着气要把聘礼还了回去,惆怅满怀。
二姐哀其不幸,把聘礼摔还给张家。
她继续在河边静坐,寒风凛冽,河水已经冰冻三尺,时常有人面不改色地从河面上走来走去。她的心里也是一片冰原,空荡荡,冷冰冰。
她在家里,院子里时常会被人丢了破鞋子之类的东西进来。她走出去,村人并不避讳地对她指指点点。二姐说:“静儿,要不你明年出去打工吧?也不跑太远,就在附近的城市里,想家了还可以回来看看。到了外面,或许世界会不一样。”
她自己也这么想。
于是第二年的春天,她又去了县城。——她也想去更远的地方,但是她身上只有56块钱,只能就近选择。
很快在酒店里找了一份传菜员的工作,很简单,只要把客人点好的菜单交给厨房,再及时跟催就是了。
她依然不多话,安安静静地做事。然而默不作声并不能遮掩她的美丽,时常有相熟的客人打趣老板:“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着也要做迎宾吧?做传菜真是浪费。”
老板就调她去做迎宾小姐。她仍然不爱说话,连迎宾应说的“欢迎光临”“请走好”之类的也不说,只那样淡淡地站着,象是木雕石塑一般——仍然是美丽的雕塑。
可是客人喜欢看她,他们时常同老板打听:“你那位漂亮的迎宾小姐......”,甚至问老板:“为什么不培养她做陪酒女郎呢?你的生意肯定会更火。”
她拒绝了。陪酒女郎她见过,那样强颜欢笑的职业,看一眼已经辛酸得要命,况且日日身处其中?
后来回家了一次,她的父亲生了病,最最缠人的肝病。家中本来就贫困,哪里有钱给他治病?又因为长久以来在村里的低人一等,连借贷都无门可入。
大姐在结婚几个月后已经离了婚,独自去南方打工。二姐是决意终生不嫁照顾父母的,可是她的能力也有限,有心无力。
她把身上仅有的几百块钱都掏给了母亲,轻声说:“去大一点医院给爸好好看病,钱不够我再想办法。”
时候是春末夏初,她离家时又去河边坐了一会儿。依旧是水流不止,她想,人的命运或许也同这河里流水一样吧,没有选择地一直往前,回不了头,也上不了岸。
回到县城,她找到老板,跟他说:“我愿意做陪酒女。”
老板并不问她为什么突然又愿意了,这世上逼人的恶人不多了,可是逼人的生活却越来越甚。他笑的很和善:“陪酒也不象人们想的那么不好,至少轻松一些,挣钱也多。”
当然不并像他说的那么简单轻松。
为了适应这个职位,她学会了化妆,那种让人认不出自己的妆;学会了喝酒,啤酒白酒红酒样样皆可;学会了抽烟,翘起尾指随意地夹了烟不经意地吐出漂亮的烟圈;学会了穿令人眼睛一亮的衣服;学会了自我介绍“我的名字叫飘飘”;学会了与客人调笑嘻闹虚与委蛇......飘飘渐渐成为酒店的招牌陪酒女郎,老板时时感叹:“你还真有这方面的天分!”
天分?如此天分,她宁可不要。
她父亲的病时好时坏,一直没有断了吃药。她也就一直做了下去。
村人渐渐听闻她在做什么职业,当然还是很鄙夷她。但是因为之前她的名声已经被传播得十分的不堪,他们发现她的罪名已经加无可加,反而有些微的失落,只好说:“她就是那样不要脸的人。”
她的母亲和二姐也知道了这件事,她们总是用愧疚的眼神看着她,看得她十分的不忍,似乎她真的做了十恶不赦的坏事。她们经常说:“真是委屈静儿了”。她每次都淡淡一笑:“委屈什么?反正我的名声已经坏得不能再坏,这样也不算担了虚名。”
她父亲终于还是油尽灯枯,拖了四年后撒手离世。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在临终时拉着她的手,老泪纵横:“静儿,爹对不起你们娘儿几个,尤其对不起你呀......以后换个地方打工,有机会找个可靠的人好好过日子吧。”
她点头答应。心里却无限苍凉地想,即使有机会,对于她来说,也是太迟太迟了。
这一年她二十三岁。
父亲去世后,她并没有如母亲所愿辞职另谋生路,而是继续做陪酒女。四年的陪酒生涯,收入不可谓不丰,但是父亲的病不但耗尽了她的钱财,也让她学会未雨绸缪。母亲一年老似一年,农村里靠天吃饭,如果有个病啊灾的,拿什么来挡?不如趁年轻多积蓄一点,有备无患。这世上有什么是可靠的?除了自己,就是钱。
这时她认识了叶长河。他是她的客人之一,五短身材,其貌不扬,有着刀子一样锐利的眼睛。据说是本城□□老大,连警察见了他也要绕道走的人物。
他经常到酒店来喝酒,有时带一帮人,有时独自一人,每次都点名要飘飘来陪酒。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也不象其他男人那样下流地揩她的油,只是一言不发地喝酒,时不时问她两句寻常的话。
这样子过了半年多,后来有一天,他忽然问她:“你为什么一直陪酒不陪宿?那样不是可以挣更多的钱?”说话的时候他嘴里叼着一根烟,微眯着眼睛,额上的一道刀疤颇为狰狞。
她当时居然很镇静地笑了一下:“我喜欢一个人睡觉。”
他又问她:“你是不是还在等那个叫李洋的人?”
她反问他:“李洋是谁?不知道,不认识,没听过。”
他的问话到此为止。然后没过几天,他买了戒指来找她:“我要娶你。”
她愕然:“为什么?!”
他有些气恼:“我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你到底愿意安安生生在自己家里洗衣做饭还是一直在这种地方给人取乐?给你三分钟考虑,要么你现在跟我去办结婚证,要么你以后继续在这里做!”
她在最后一分钟里接过了他的戒指。
如果人不过是生命长河里的一滴水,除了顺流而下,还有什么是可以选择的?可以选择的,不过是随这一处波,还是逐那一朵浪。
婚后她洗尽铅华素面朝天,仍然是丽人一个。
叶长河并不带她出去,他在外面留宿的时候,也不通知她,或是跟她解释。家似乎只是他的一个落脚点,一间旅馆,即使这旅馆的女主人是他合法的妻子。
她并不介意。
她所要的只是安静的生活,至于叶长河的心,她不认为自己有本事俘获。
叶母并不与儿子同住,有了儿媳妇,她来得频繁了。她对田静成见极深,一有时间就过来百般挑剔,万般嘲骂。因着人生经历的丰富,她骂出的话常常令田静耳目一新,忍不住想要叫好。再一想骂的是自己,也就俯首恭听,不发一言。
她并不生气。倘若自己有儿子,无论他以何为生钱财几许,终究也是盼望他娶一个清白简单见得了光的女人,况且叶母这样的老人。
叶母乐此不疲,后来索性搬来小住数日,骂得精神焕发神采飞扬。终于有一天被叶长河撞见了,客客气气地请走了老娘,才算告一段落。
再然后,她怀胎十月,生下一个儿子。
有了儿子之后,叶母对她的态度有了转折性改变,十分的体贴周到。叶长河依然如故,并没有对她有格外的珍视,还是经常夜不归宿。
忽然有一天,叶长河拿了离婚协议书回来放在她面前:“你签个字吧,签完了带着儿子一起搬到西门那套房子里。”
见她讶异的表情,他冲她吼:“没听懂我的话呀?难道想跟我白头到老?也不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了,黄脸婆一个!”
其实她的脸色白皙红润,身材纤秾合度,走到街上,还是能吸引大把大把的视线。
她只是意外他怎么会把儿子给她带。见他这样子,她也不再发问,签了字收拾东西带了儿子就走。走的时候跟他说:“谢谢你。”
叶长河待她不薄。西门的房子,还有两间店铺,都成了她名下的财产。
不再为生计忧心,她接了母亲过来住,(这时二姐也已经成家)每日里陪陪母亲逗逗儿子,再去店铺里走一走,轻松怡然。
西门外也有一条河。她时常在傍晚带了儿子到河边草地上看一会儿河水。这流水是这样无穷无尽,清澈依然,不像她,不过二十七八的年龄,一颗心已经苍老得像是经历了几生几世似的。
儿子渐渐长大,有天居然开口问她:“妈妈你为什么这么喜欢看河水呢?”
她笑着回答儿子:“因为河水里有妈妈,还有宝宝你。”
叶母思孙心切,三五天就跑来看看他们母子。偶尔也跟她提到叶长河:“也没见他找什么女人,那边的房子还是空的。”
她静静地听,一笑了之。
又过了两三年,满城都在传说叶长河如何被对头报复打断了一条腿。
傍晚母子俩在河边散步的时候,叶长河忽然出现了。衣衫整洁,面上的刀疤也没了踪影,只是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他走到她的面前,摸了摸儿子的头,淡淡地跟她说:“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所有不干净的事情我都已经撇清,以后我可以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了。明天咱们去复婚吧?”
她望着这个比自己略矮一点的男人,忽然一下红了眼圈。
儿子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问她:“妈妈他是谁?”
她含着泪牵起叶长河的手,笑着跟儿子说:“他是你爸爸。”
夕阳西下,一抹烟霞绕天际,碧水悠悠自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