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之境》长安十年

21、第 21 章

　　手续办理得十分顺利，不到十点，周晓已经跟林小川坐在议事厅后排，等待少将先生盛大的入职交接仪式。
　　人影幢幢，不断有人入场，来来回回没有尽头。这些人个个身姿挺拔，衣着体面，看上去极富涵养与礼貌，就连半隐半藏的精神世界都好似跟下面的人们不太一样，他们的眼睛里始终有光，不会因为迷茫无措而消极怠慢，更不会因为失望无望而萎靡浑浊。
　　这些人好像天生不懂得无望是什么感觉。
　　林小川在跟人闲聊吹水，那人问他，最近去了哪里，好久不见他。
　　林小川不知真假地瞎扯一通，末了对方淡淡地看了周晓一眼，微笑着直白问他：
　　“这位朋友不像我们这里的。”
　　周晓立刻红了脸，他的皮肤白且通透，一红红到耳朵根，血色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微醺的样子，只好下意识地垂下眼不说话。
　　林小川刚想为他解释两句，却被议事厅中突如其来的诡异的沉默与静谧震住了，他的反应很快，立刻将视线伸向前方。
　　与此同时，周晓也抬起了头，目之所及，一双脚从门外迈了进来。
　　这是一双不染尘埃的脚，鞋面擦得锃亮到近乎能倒映出人影，干干净净，足见主人对细节一丝不苟，甚至到了轻微强迫症的地步。黑色皮鞋上方，是严丝合缝包裹着脚踝的黑袜，只有在这双脚抬起来的时候，才会透过它露出一丝脚踝的隐约形状。毫无疑问，它是圆润的，美丽的，隐秘的，令人羞耻的。
　　周晓试图将视线从这双脚上移开，可是下一秒，他才发现这美丽其实十足残忍，这双脚的主人，意志坚定步履从容，但依旧无法掩饰他的缺陷，并不算严重的微跛，大概换个角度根本无人注意。
　　就是因为这样，他前几次才完全忽略了这位少将先生脚上的残疾。
　　他本人似乎毫不在意，偶尔伸出左脚的时候，会稍微顿一顿，但是立刻又迈步向前，不受丁点儿影响。他走上台，立定在那里，议事厅内立刻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在舰队内，他荣誉加身，无人望其项背。他曾经只身前往柯伊伯带上的冥王星，在那里独自考察一个月，在通讯中断失去联络的时候，他一个人躺在那颗荒无人烟的异星之上，黑暗苍穹像是一座伫立于宇宙中的坟茔，没有人不屈于这无止无尽的死一般的寂静，无人不崩溃，无人不疯魔。但是一个月后，他带着土壤和数十种珍贵样本回来了。
　　数年后，在地球自卫队的那场叛变中，他又率众抵抗力挽狂澜，最后转败为胜，战功显赫
　　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全盘接手星际舰队，他的资历和能耐在这里找不到第二个人与之相抗衡
　　现在，少将大人笔直站在议事厅中央，他的脸上无波无澜，看不出欢喜还是紧张，他那极好看的面孔融入身后虚拟却依旧广阔无垠的星空之中，周晓在那一瞬间体会到了一种异样的孤独感。

　　老艾萨克蹒跚而行，拄着拐杖走到少将身边，这几年他已经不大管事，重大决定都是星际舰队委员会共同商讨完成的。青黄不接，星际舰队中可以担当重任的寥寥无几，加之如今对于军衔授予万分严格，将军级别更是无从谈起。因此劳烦他一个已经退休的老头儿回来收拾残局，结果一路下来完全看不到尽头。老头儿在少将走下一级台阶接受他的权杖授予时，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神情。接下来是交接的例行台词，艾萨克将军仿佛把余生的力气都使尽了，中气十足的声音回荡在议事厅内，在总结了舰队近5年的辉煌成就以及眼前这位年轻人的突出贡献之后，他宣布，受地球联邦委派，叶止云少将临危受命，目前已获得委员会一致通过，将出任首席行政官一职。
　　当事人波澜不惊地站在一边，唯有余光不经意地扫过手中代表星际舰队至高荣誉的权杖，接着，那视线又缓缓地下移，由左至右，一双残脚入了眼，它的主人嘴角扯了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最终放开眼去看向台下的大众。
　　“各位同仁，感谢来到星际舰队，感谢对星际舰队一直以来的付出。我从这里走出去，现在又回到舰队，我短暂的人生到目前为止，活着的意义全部来自于舰队。
　　从离开的那一天起，我就无时无刻不为回到这里付诸所有，生而为人，探索这片星空，探索一切未知是我不可更改的本能。
　　我见过灼灼燃烧的太阳，但我永远爱深沉寂静的黑夜。我想提醒你们，警惕伟大的光明蒙蔽你的眼，只有当夜幕降临，繁星闪烁，你意识到这颗星球也只不过在茫茫宇宙中偏居一隅毫不起眼时，才可能对这个世界产生真正的敬畏之心。”叶止云少将说完这番意味深长的话，空气忽然凝固，大家显然一时半刻无法消化如此与众不同的言论。直到半分钟过去，像是昏昏欲睡的人渐次苏醒，台下忽然爆发出排山倒海般的掌声。
　　“是不是感觉醍醐灌顶，受益匪浅？”周晓看林小川是带头鼓掌的群众之一，顺势低声问他。“不，实际上我一个字都体会不到。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少将是整个联邦的英雄，他说的话不会有错。”
　　叶止云一个人站在台上，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潮水般袭来，比许多年前独自一人流浪在异星时更甚，所幸后来……
　　他及时停止了回忆，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只是漫不经心地拖着有些疲惫的脚来回踱了两步，直到看见前排有个人，没有随波逐流为他鼓掌，也没有不知所措人云亦云。
　　那是个和尚，在整个大厅内都十分打眼，他穿着僧侣在正式场合才会披上身的海青，手中一串佛珠，眼睛微闭，口中念念有词。
　　叶止云这一望，把所有人的视线都带到了和尚身上，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大家的目光在他周身来回扫荡。时代的发展，人们只在书中见到过这个形象，联邦中一些激进的唯科技论派别，甚至要求取缔宗教。
　　好奇、探寻、嘲讽、轻视……所有目光聚集在一处，和尚丝毫不理会，只是微微一笑，又拨动起了佛珠。
　　“你念的是什么？”
　　“心经。”
　　“你信佛？”
　　“我信。”
　　叶止云停下脚步，他眯起了那双狭长而美丽的眼，眼角微微上挑，云淡风轻道：
　　“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佛，如果有朝一日，你站在银河之巅俯瞰那些不起眼的星星，目光所及，万物都将奉你为神。”
　　此时此刻，周晓并不懂得少将这句话的意思。整个议事厅，除了少将自己，没有人参透这句话的含义。
　　和尚依旧在拨动佛珠，虔诚念经，交接仪式在人声鼎沸中结束，少将致辞完毕，向台下鞠了极其绅士的一躬，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我说，晚上的舞会还照例举行吗？”林小川转过头去问身边人。每当舰队高层出现变动，有重大职权交接时，晚间总少不了一场光鲜亮丽的宴会，在那之后，人们三五成群，有的加入小圈子的各种沙龙，有的则喝酒狂欢到天明，当然也有舞会，但是舰队的女孩子太少，交谊舞逐渐成为了惩罚男士们的必备游戏。
　　“会吧，少将虽然严苛，但这种传统节目不至于取消吧。”那人百无聊赖地回答他，忽然惊觉过来，不怀好意地打量了林小川和周晓一番，“你想跟谁跳？真看不出来……”这位朋友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立刻收到了林小川的一记暴击。
　　“阴阳眼，麻烦你看清楚，我是顶天立地的直男。”
　　周晓于是注意到，眼前这位有着鲜明西方人长相特点的朋友，双眼瞳孔颜色不一，一只蓝色，一只却有些发碧，难怪林小川叫他“阴阳眼”，想来十分贴切了。
　　“不，小川跟我提过，他是想邀一位叫‘明子’的小姐共舞。”周晓眨了眨眼睛，若无其事地说出了林小川的秘密。
　　阴阳眼深深望了林小川一眼，笑得前仰后合差点儿岔气，黄毛气疯了，无处发作，干瞪着周晓咬牙切齿道：
　　“早知道就应该让你那个爱捣乱的蠢机器人提前退休。”
　　下午，林小川盛装打扮了一番，像一只开屏的公孔雀似的在镜子前走来走去，连额头上的一串数字都变得若隐若现。
　　周晓已经被问了十几次，到底哪条领带配他的黑西装比较好看，他一边收拾行李衣物，一边回头道：
　　“就刚才那条吧，看起来稳重。”
　　“稳重？你走心了嘛，稳重难道不是老成油腻的代名词？”林小川显然十分不满，自己又顺势拿起那条领带，放在衬衫处比划了几下，“稳重？”
　　“等等，你的数值……”周晓扶额道，“看起来藏不住了。”
　　林小川尴尬了片刻，掌心缓缓扫过额头，那一串数字立刻消失殆尽。
　　“不好意思，兴奋过了头，精神阈值有点紊乱，物质信号也受到了冲击。”
　　周晓没有再说话，心里想的却是，原来地上尊贵的财富值可以隐藏，而地下公民的劳动指数却必须袒露，如同不穿衣一般人人得见。
　　不多时，林小川和周晓收到了晚宴通知，前者耸了耸肩道：“果然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周晓将收拾好的行李搬到了自己的新寝室，然后转头来找林小川一起出发。星际舰队每年招收的新生屈指可数，因此他得到了一间单人公寓，不过奢华程度自然不能跟林小川这种正式成员的住处相提并论，好在阳光充足，环境优美，窗外就是一大片湖泊，冰箱里被塞得满满当当，绝对能满足他的所有生活需求。
　　路上，周晓问起林小川，为什么当他说起明子小姐的时候，Alex，噢，就是那位阴阳眼先生，竟然会有那么大反应。林小川并没有回答，而是顾左右言其他，用他风骚的条纹西裤引起了另一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