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山海》温如寄

3、第 3 章

　　◇07◆

　　他们便这样走了一路。

　　灯市的街不长，却人头攒动，他们这样被人潮推着走，少不得碰手碰脚，男人觉得在自己老婆面前不需要要脸面，把她小鸡般抓过来护在胸前，她一抬头就可以看见他的下颚，他的唇，他的气息密密匝匝的将她包裹起来，她觉得透不过气来。

　　她其实是不喜欢他靠得这么近的。

　　她眉目冷静，想，这个人真是自不量力，他如今这副外强中干的身体，她一根手指头，就可以让他滚得远远的。

　　可是她却容忍了。

　　索性一条街终于走到了尽头。
　　尽头是观音渡。

　　“下雪了？”男人抬头看，看毛绒绒的飞絮落了他们一身，他被花粉刺激得打了哈欠，觉得自己有些好笑，自己怎么连杨絮和雪都分不清了呢。

　　他自顾自的嘲笑自己，却听唐忱柔忽然开口道，“北邙山，还是那么冷吗？”

　　他没有想到她今晚竟然还愿意和自己说话，才要开口，却听得女子又说，“那你可要保重些，别把自己冻死了。”

　　死了，就再也不能惹人嫌了。
　　可不能就这么白白死了。

　　“……好。”他晃过神了，笑了，心里酸软不堪，她还愿意说自己，即使是这样不是人话的关怀，也是好的。

　　“阿柔，许个愿吧。”他把手中的花灯放进河里。

　　他看唐忱柔并不想回应他，强行把她拽过来，双手合十，笑道，“不如就愿年年岁岁有今朝吧。”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却终于开口，“孟郎。”
　　她并没有看他，只怔怔看着河里漂浮西东的花灯，想起自己年轻时候做过的好梦来。

　　梦里的那个人，青衫白马，夜里来，梦中去。

　　他走得那样疾，她急红了眼，还来不及使出她的蛮狠武力，留下他。

　　留下来做什么呢？
　　她慌了神，想了许久，终于记起来那时候她年轻时候的想法，真是不正经又不要脸。
　　她要他做她的如意郎君。

　　其实他长得太阴郁，又手无缚鸡之力，并不能保护她，其实并不是她如意郎君的模样，可是那时候她想，不要紧呀，唐三小姐已经已经足够强大——她可以保护他。

　　那时候孟仕元怎么回答她的呢？

　　她没有想起来，那个少了一条腿的男人以为她终于愿意叫他孟郎，喜不自禁，沿着记忆说了出来，“你既然叫了我孟郎，便是我娘子了，阿柔，你跑不掉了。”

　　阿柔，你跑不掉了。
　　明明和记忆中相差无几。

　　可这一次，她这样难过。
　　做梦的人都醒了，梦里的人的永远留在了梦里。

　　那个江湖上名动天下的唐三小姐有着天生的骄傲，即使一败涂地也骄傲，她仰着头，笑着问他，“我当时是答应了你的啊。”

　　他哑口无言，后来是他啊，当了那个骗子。
　　他不是孟郎。

　　她说，“元教主，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就好。”

　　男人看着她的模样，心中不甘，可是，有些话，的确不必说破。

　　他在北邙山上的时候，发了疯的想念一个人。

　　他的阿柔在北邙山后面的千山万水外，他看不到，也摸不到。他也会想，阿柔会不会有一点想我呢？他做了平生最幼稚的事情，买通了疼把那些关于他的消息传到她耳朵里，他想着，阿柔听到了这个消息该生气了吧？会不会为我吃一点醋呢？我放的这个消息会不会真的伤了她的心吧？

　　可是，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消息回来。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他那样心酸，只好徒步上路，走到她面前来。

　　可是他走到了她面前。

　　她却客客气气的叫她教主。
　　她已不肯再叫他孟郎。

　　很多年后，唐忱柔才知道，那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质问他的机会，可是她没有问，他也不必说。他们从来都知道，他们本不必纠结过去的是非。

　　他和她何其相似。

　　她有她的唐家，他有他的野心，他和她都太清醒，都演不了戏台上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小儿女。

　　她要凭一己之力看护好大晁这个江湖，也看守住玉门关外的那头猛虎。她甚至觉得，只要玉门关外的那头猛虎还在，不管多么心累疲惫，她都可以再战。

　　那花灯夜以后，什么也没有改变。

　　那个人凭空而来，又凭空而去。

　　又过了许多年，她才知道，他那一夜提着花灯而来，走了多少路。一生的路途何其遥远，可以跋山涉水，也可以那么短，一场花灯走到尽头。

　　◇08◆

　　又一年，他师弟家的宝贝和他们家的混小子在江湖上闯出一桩祸事来，他那个做白鹿门掌门的师弟气得不像话，扬言要打烂他儿子的屁股。

　　他们家的小儿子阿衣，跟两个爹谁也不像，做事慢悠悠，说话慢悠悠，大家都叫他小乌龟精。

　　小乌龟精胆小如鼠，可是这一次却带头上去挠花了人家姑娘的脸。

　　“那姑娘这样刁蛮，还想要嫁给丢丢哥哥，丢丢哥哥要被臭婆娘欺负死啦。”
　　小乌龟精振振有词。

　　“那倚月琴女秦霜霜可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美人，怎么配不上你丢丢哥哥了？”
　　谢珉行绷着脸，打击他。

　　“配得上，也不行。”他们家小乌龟精委委屈屈道。

　　谢珉行看着他儿子的混账样子，操起放在旁边的木棍子就开始一顿胖揍。

　　知寒客使起知寒剑来顺手，拿起木棍揍儿子更顺手。

　　可却一点也没有落在阿衣身上，阿衣一点一点睁开眼，咦一点不疼。

　　唐不弃生生做了人肉盾牌。

　　胆小如鼠的小乌龟精，也开始有人护着他哩。

　　谢珉行气的不行，揍不了儿子，就往裴子浚身上招呼。

　　可再恨铁不成钢，总是自己……不，裴子浚养出来的小讨债鬼。事情总要解决，他便好只好请说话更有分量的唐三小姐带着这两个闯祸精上门负荆请罪了。

　　阿衣还有唐不弃，一人一马，并骑而立，马车里坐着唐忱柔。

　　可是两个混小子却根本无视她这个长辈，唠起了她也听不明白的江湖。
　　哎，这个江湖，她是越来越看不明白啦。

　　末了，唐不弃忽然说，“阿衣，你要多穿点衣服。”

　　阿衣忽然转过头来，轻声一笑，“要你管。”

　　孩子们都长大啦，的确是不需要他们管啦。

　　那又是他们的故事了。

　　少年们，总是轻身上路。
　　无惧又无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