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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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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是由无数个小片段组成。
就像是积木,倘若把某个木块移动一个位置,那么组成的图形就和之前不同。
“绯儿,你慢点走,小心摔着。”
“奶奶,我跑得快,先去车站看看,妈妈的车是几点到?”
“六点二十五,还有十几分钟内,不用那么着急。”
“爸爸这次也会回来,我想要快点见到他们,把满分试卷给他们看!”
八岁的小女孩童声如同窗边悬挂的风铃。
她跑得就像她说的那样快,远远地把头发花白的奶奶抛在身后。
车站点着灯,等着上车的人不多,零零散散几个,守在自己行李身边。
看的看报,休息的打着盹,头一顿一顿地往下低,每在即将跌下椅之前,弹起头,重复开头的动作。
她跑进这个车站,就像是一点彩墨滴进白开水里,就听广播站里报站:“从济水镇到绯城的车到站,请需要上车的旅客赶快上车。”
看报的不看了,打盹的也醒过来,用衣袖擦擦眼睛沁出的眼泪,打着哈欠,提拎自己的行李慢悠悠往进站口走。
小女孩却是紧张地直盯着出站口,手里拽得试卷皱皱巴巴也不自知。
突然她眼睛一亮,挥着手上的试卷大喊,“爸爸!妈妈!”
闻声的一对夫妇也看过来,面带笑容地朝小女孩走过来。
一个面目笼罩在迷雾当中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一个五官虽美但被十几道刀疤划得面目全非,小孩见了都得被吓哭。
时间在这里错开。
小女孩听到父母的争吵。
母亲口口声声阐述:为什么不能去大城市?
偷听的小姑娘眼里含着泪水,推门而入:妈妈,别去,我想一家人待在一起。
十二岁,邻家搬进又一对夫妻,带着一个有着圆溜溜大眼睛的男孩。
两个人对视一笑,男孩把手里抓住的蓝绿色飞蛾递给小女孩,又羞怯地躲到自家大人身后。
十七岁,女孩上高二,邻座正是邻居家的男孩。
下雨了,一把蓝伞撑在她的头顶。
男孩的声音还是那么羞怯:你想考去哪所学校?
女孩反问:你呢?
男孩说:和你一起。
十九岁,和早恋的男友来到大学,火车上遇见一对争吵的情侣,同性。
吵得最凶的姑娘反而蹲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
男孩把纸巾递给她,抬头不冷不淡地说了声:谢谢。
女孩顿生警惕,拉住男孩不准他管闲事:你看她干嘛?
男孩:看她可……没你漂亮,哎。
好吧,为了小命突发的男性本能真可怕。
再一次时光跳跃,小女孩变成了老妇人,躺在病床上手被年老的男人握着,眉目依稀可以辨认是原先邻居的男孩。
女孩:这一辈子我过得顺顺利利,没什么遗憾。
男孩泪水直流:要是我死在你前头,那才真是顺顺利利,你也别等我太久,孤单的话就先走。
女孩:说什么傻话,我一直有个秘密藏在心里几十年没说。
男孩:你心里憋得慌,告诉我,我不说,死了带进坟墓里,没人会知道。
女孩:我当医生是为了治好我妈的脸,可后来我有那个能力却一直没动手,总觉得真治好了……
男孩:真治好了,会怎样?
……
真治好了,又得回到原来的轨道。
悠悠一声叹息,灵魂归位。
方绯想把残留的几点梦境收藏进自己的记忆宫殿,但这些梦境碎片是无根水,是无源沙,越是想要抓住,越是从指缝里漏下。
她的眼眶有些湿润,这些湿意也很快被病房适度的空调风给吹干。
白色的床,白色的被,白色的床头柜,白色的墙。
这里是医院。
她没能死成。
病房被推开,门外某些谈话的细碎声音一闪而过。
有着小卷毛的田婶提着不锈钢饭桶走进来,一见方绯侧着的脸上睁开的眼睛,顿时惊喜:“方绯小姐,你可醒来了。”
“身上还疼吗?涂过药,要是痒也不能抓挠。”
说着把饭桶打开,几个更小的圆盒子叠在一起,挨个打开,有饭有菜有汤。
“别叫我小姐,我也不是这个的正经小姐。”
方绯语气冷淡,田婶听她语气不像是和温小姐赌气,也就随她的,“那叫您?”
“直接叫我方绯,田婶,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哎呦,我也不清楚,至少也得一周以上,”田婶又开始絮叨,“有句话我不得不说,温小姐收养您并带回别墅,说明她也是把您当成她继承人对待,没必要寻死觅活地闹,不是?”
方绯喝下她喂的一口汤,没作回应。
田婶一边叹气一边细心给方绯喂饭,“您是不知道,昨晚温小姐可被您吓到了。虽然只是二楼没有生命危险,但也说不定下面有个什么棱棱角角。您昨晚直接摔进月季篱笆里,扎得浑身都是刺,医生红着眼拔出几百根。满背的疙瘩洞,到现在也只能伏在床上。”
她昨晚往后一倒,一了百了。
倒是忘记最高也就两楼,下面还有篱笆挡着,终归是死不了。
昨晚闹成什么样,她全程不在线,真当自己已经死了,还做个从未有过的美梦,也就能从田婶口里探听一些话。
瘙痒,是蚂蚁在她的背上嘶哑,挖洞,筑巢。
无时无刻,逼得人想往任何尖锐的东西上蹭,想把后背的皮剥下来,露出底下的血肉,再把神经连同这肉都剔得干干净净,空留一个骨头架子才舒坦。
方绯却能忍住,虽然在大部分人看来昨晚的事情只能称得上一点波澜,轻描淡写就能一笔带过。
但在方绯心里,她的确已经死过一次。
甚至在梦里尝试过另一种人生——一个有着方绯的名字但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女孩,属于她的人生。
梦境破碎,回到现实。
她依旧无法掌控命运,充其量只能对方青和温小姐造成不痛不痒的干扰。
喂过饭,田婶出去。
再走进来的人是钟颖,那个之前穿着一身女仆装的年轻女人,这一次顾及医院是公共场所,她换成正常的服装。
无视主人的冷眼,钟颖自顾自找了个位置坐下:“你对我的到来并不惊讶。”
方绯回答:“我对你想要的位置没有兴趣。”
钟颖剥了个橘子,把白色脉络一根一根撕下来,她也不抬头,专心做这个无聊事:“我知道,你是温小姐的养女,所以我这不是赶上来讨好你。”
方绯不语,钟颖对她的恶意可不是像她所说的那样轻描淡写。
“养女,养着养着就会长大,”她笑容满面,把撕干净的橘子片放进方绯嘴里,又慢条斯理地把一个苹果放进方绯的手掌,把五指合拢,做出握着的姿势。
方绯只看着,等着看她耍的花招。
“你看过《源氏物语》吗?好吧,量你这种乡下来的小丫头也没看过——”
就看见钟颖把手猛地往胸口一按,橙色的果汁飞溅,在白色衬衫上映出暗色水渍的一块。
这女人又是往地下一跌,几厘米高跟也不在乎,那脚腕铁定崴着。
方绯觉得可笑,这场景简直跟某些电视剧上面演的一模一样,其中的恶毒反派还是由自己当演。
这还没完,钟颖脸上的笑容变成哀求不过一瞬。
“抱歉,我不知道你不喜欢吃橘子,别生气,我给你削个苹果好吗?”
这变脸速度,啧,真赶上电视上的京剧变脸节目。
八点档苦情戏还在继续。
钟颖想要挣扎着站起身,往后一转,捂上嘴还是有不大不小的声音传出来——“晖然……温小姐,你怎么来了?”
温小姐正站在门口,秀目往钟颖身上一瞥,又扫过伏在床上的方绯。
她还没开口,就见钟颖想要站起身,却又无力地蹲下,痛呼从嘴里传出,“哎呀,抱歉,都是我笨手笨脚……”
假如有人靠近,铁定能看到她眼眶里转溜,因为主人的坚强未滴下的泪滴。
但这场戏的主角明显不给她面子,只是站在门边,一丝靠近的想法都没有的样子。
钟颖咬咬唇,还想做些什么来挽救一下,就听另一个女声,爽朗地开了口。
“晖然啊,这就是那个死都不愿和你待在一起的养女?哎,让我见见,幸会幸会。”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再见……一个大花篮,“让让,让让,这个篮花了我几百块,不能浪费,不能浪费。”
另一个声音则甜丝丝的,“老唐,你脑壳怕是被开了个洞,我都说让你甭买东西,带个红包给小姑娘就得了。”
“带花看病人,这是常识,也就你——”
“什么!你给我继续说!”
“你,你,你最聪明,别人都蠢,带什么花,别熏着病人,是吧,老婆。”
另一人这才满意,冷哼一声,却不是轻蔑而是带着得意的小心思,很是亲昵。
做成船型的花篮被放在病房的一角,这才见着刚才大发狗粮的两人。
一个短发架着墨镜,一身纯黑职业装,双手插裤兜比温小姐还霸气,像个□□。
一个留着乖乖的bobo头,笑起来一对兔牙,甜滋滋的小姐姐,衣服也是轻快的薄荷绿,学生样。
那甜姐一见捂着脚踝的钟颖笑容深了些,亲热地上前,就上手搀扶住她,“哎呀,怎么摔得这么惨,这个橘子怕是基因变异有个铅球重。”
又说道:“老唐,没见这姑娘伤得这么重,还不过来扶。”
甜妞也是有趣,盯着钟颖的胸半晌后来了句:“哇,这胸哪家医院整得?能给个联系方式么?”
她又是摇头,又是叹息:“惨啊,惨啊,这胸整得这么好,垫在里面的硅胶都值不少钱,怎么就被这么个橙子给砸瘪了?必须告他们的,温大律师在啊,要为这姑娘撑腰。”
两人一左一右把钟颖强架出去。
走到温小姐身边,钟颖眼睛饱含泪水可怜兮兮地望向她。
温小姐对她一颔首,钟颖眼里显出希望的闪光。
然后温小姐往往后一推,礼貌地让了个路。
钟颖面色铁青。
她真的一点都不想出去!
还有,谁他妈说我的胸是假的!
这是真胸!娘胎里自带的!
方绯看着这场景,嘴角也情不自禁勾起来,等察觉到,又立马变回扑克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