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业治疗老寒腿》宣蓝田

60、Chapter 60

　　房间东侧有个小天台，一半露天，一半支了个天幕棚，烧烤炉子摆在里边，一群人玩过了头，都不记得出来看火。江知妍把快要烤糊的串拿下来，换了新的一批。

　　“怎么一人跑外边了，大功臣？”

　　江知妍回头，是华师兄。她笑：“里边呆得热。”

　　跟她差不多同龄的女孩子各个穿着单片似的打底，江知妍穿的保暖内衣和长羊毛衫，空调温度打得高，她就开始沁汗了。菜里带辣味的也不少，一顿饭吃下来热得厉害，跑出来吹风，顺带躲领导们。

　　华庭温拿了串烤好的鸡肉洋葱串尝了尝味，挺香。

　　他一挨近，身上酒味就扑鼻而来，江知妍闻不得烟酒味，对这味道敏感得很，再看他脸上也有浅浅酡色。

　　“师兄又喝酒了？”

　　“被他们起哄，灌了六七杯。”

　　江知妍啧了声：“那么大的杯子。”

　　华庭温心口微微跳了下，等她的后话，譬如娇嗔的——“喝这么多，一会儿怎么开车呀”，又或者埋怨的——“快三十的人了还跟他们胡闹”。

　　随便说点什么都好。

　　可惜什么也没等到。

　　今夜无星也无月，实在是欠了点临走前互诉衷肠的氛围，大概是老天也不太喜欢一厢情愿的人，没惯着他这最后一点矫情。

　　华庭温笑了笑，岔开了话：“新药二期临床过了，剩下的事情都有合同方接手，我也算是功成身退，挑了个合适时候。”

　　江知妍唇边笑意微滞，很快又笑开：“定好了？就要去那家药企？”

　　华庭温：“明天就走，下礼拜入职。早早就办好辞职了，只是所长千叮万嘱，一定要等大家有空了聚个餐再走。”

　　江知妍才知道聚会为什么选在这天，原来不光是庆祝专利费，也是为了给他饯行。

　　“所长不放你走？”上个月底就看他在办离职手续了。

　　“嗐。”华庭温摆摆手：“老人家，车轱辘话翻来覆去地说，只能听着。”

　　江知妍又笑。

　　说他们是“金童玉女”那话说得不错，中医研究所这边三大王牌，一位是对面楼的老专家，专攻古籍译录、古医流派学说文献整理的，剩下他们俩，确实是研究所的中坚力量，所长惜才，反复劝说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没留住，他是真的要走了。

　　江知妍像模像样一拱手：“那我就预祝师兄前程似锦，把咱们H大的知名校友旗插到长三角的土地上。”

　　华庭温大笑：“那你可等着吧，我努力个三四十年，看能不能亮个旗。”

　　两人对着夜风齐齐大笑。

　　H大学生事务部的一楼大厅里有面电子地图，很大，也叫校友地图。学校后勤组把校友联络这块做得很好，所有从H大出去的、从了医的学生，其落脚之地，都会亮起一个金色的小点。

　　每次进楼的时候抬头一看，满国金辉，同校学生的足迹踏遍祖国各地，围绕一线城市辐射至千山万水。

　　意为，你走到哪里都不孤单。

　　而哪里有校友荣获国家乃至世界级的高级荣誉，他所在的地方就会亮起一把小红旗，点一下能看到人物履历，成为无数后来者的灯塔。

　　H中医大的教授们都戏称自己人生理想是亮个旗，讲来讲去，也把这个执念灌注到了学生心里。

　　火被木炭压得小了，华庭温拿炭夹拨散了些，肉串上滴下去的油星子哔啵作响。他侧过身，又垂着眼睛专注地看她，头回无收无敛的。

　　江知妍短暂对视了一秒，华庭温也没有挪开视线，灼人目光逼得她侧了侧身，那道视线就从她额头，锁在她侧脸上。

　　“这个串也好吃。”江知妍一时没话，胡乱起了个头，打破气氛。

　　“华教授前两天跟我提起你了，好像还是有点没想开，师兄有空多跟老人家聊聊。”

　　华庭温总算转开了视线：“他还跟你唠叨了？这老头儿，哎，见谁跟我关系近都说一嘴，盼着你们劝我改邪归正。”

　　知道江知妍不自在，他没在唐突，收敛了目光中沉甸甸的东西，深深叹口气。

　　“我才二□□好的青春年华，都耗在研究报告上头了。面试时hr问起我做过的项目内容，我都没有想，一张嘴就流利至极，那时才惊觉自己把研究背景、研究目标、开题报告那几页A4纸，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了。”

　　江知妍笑没了眼。

　　她来医院一年半的时间里，单单这一样新药，报告就起码用过十来遍，内容没怎么改，就是格式来来回回地变动。因为各种场合下，对药研报告的格式要求都不一样，评奖得按评奖的格式，申请科研经费得按申请的格式，年终考核成果得有成果汇报的格式。

　　再加上他们手头三个课题，两种在研药，毫不夸张地说，每年一半时间都花在写报告上，剩下的一半时间，找文献还要占去大半，分在研究室里的时间反而是最少的。

　　两人为这事愁死，后来索性不改了，格式问题全交给规培生，直接走劳务费，改一遍给一遍的钱。

　　可见上级把乱七八糟的私活派给下属做是天性，谁也改不了。

　　“父亲盼着我工作稳定，盼着我早点娶妻生子，他们那一辈人所图太小，当教授的也一样，念来念去就这几句话。”

　　“可师兄是俗人，就爱看前呼后拥，花团锦簇，三天一会议五天一演讲，所到之处全是鲜花和掌声，台下人对我所讲全奉为圭臬。我从学生时代开始，一直过的是这种生活，只有得到很多很多人的认同，心里才能有片刻满足。”

　　“从医院离职去药企，也不能算是重头开始，得算是迷途知返了，这才是我应该走的路。”

　　光鲜体面，行业大牛。

　　确实，苏省首位国医大师的徒孙、全国中医博士岐黄杯第二名，也当得起这样的荣光。

　　江知妍入学那年还听过他的演讲，以院学生会会长的身份，给新生讲学生时代应该做好的个人规划、自我提升渠道、时间管理云云，清晰明了，不是泛泛而谈，都是他自己的经验。

　　师兄从更早的时候开始，就清楚知道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华庭温忽的想起什么，瞟她：“我前天整理入职手续的时候，看到档案里有点变化——你把课题主持人改了？”

　　他们刚卖出的新药和研究报告，在“课题主持人”那一栏是两人并列的，江知妍在前，华庭温在后，功劳会有一点点的主次之分。

　　因为最初的课题立项是江知妍读博时就立了项的，评级还挺高，所以华庭温一直排在第二次序主持人的位置。

　　一年半的研究时间，两人每天^朝八晚六，一半的时间都做这个了，所有心血全倾注在里头，说不上谁付出得更多一点。

　　但课题主持人的次序排一还是二，多少还是有点差别，有很多机构甚至只看排序，第一位以后的，全部默认为课题参与人。

　　华庭温要去的江南制药厂是老牌药企，这两年刚刚结束第一轮国资混改，公司的老人仍牢牢占据管理层。而新的一批年轻的中管从天而降，待遇上开着高薪，实际上都是试用工，谁能站稳脚跟，谁留下。没有过硬的科研履历，这第一步就不好走。

　　江知妍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推他一把。

　　自听说他要跳槽开始，她就默不作声地交了课题挂名信息修改的申请，上礼拜刚改下来，改动不大，一二位次序换了一下。好在年关将近，省课题变更流程走得快，不然怕是还得半个月才能下来。

　　“就当是临别礼了，师兄走得这么急，我提前没准备，就把这当礼物吧。”

　　华庭温笑骂：“你倒是大方。”

　　临别在即，也没那么多矫情，他爽快道谢：“行，算师兄欠你个情。”

　　江知妍没做声，只是笑，两人刚才的尴尬就过去了。

　　烧烤串不知道谁串得，培根卷秋葵、五花肉圣女果、青椒配黄瓜、蜂蜜刷苹果，奇奇怪怪配在一块，切得厚薄不均，烤着烤着就掉下去一块肉啊菜的，刚翻过的木炭窜起一片小火苗来，几乎要往她手上扑。

　　华庭温接了过来：“我来吧。”

　　他看着火，江知妍帮忙刷酱撒调料，有说有笑低声絮语的。因为屋里太吵，火苗又哔啵作响，两人说话听不清，距离小于30厘米，还时不时凑凑头，怎么看怎么碍眼。

　　程签抱臂站在天台门口，揣着半肚子“情敌要退场了，最后给他十分钟吧”的大度，以及半肚子“给个蛋，革命的战线一步也不能退”的小气，天人交战了十秒钟，通通倒向了“给个蛋”这头。

　　他开了罐奶啤走上来，灌了一大口，装模作样哈一声：“还是天台凉快！乖乖你烤什么呢？这么香！哪个好吃，你喂我一个。”

　　华庭温：“……”

　　江知妍早习惯了他这调调，浑然不觉程签已经戏精附体，十分自然地递了串烤香菇过去，还叮嘱：“五花肉不要吃，太油了，我给你烤串鸡腿肉。”

　　“哎，华哥也在？”程签像突然长了眼睛，这才看见人，“刚才听老主任说您要辞职了啊？难怪我成天往研究所跑也没看见您，打算去哪儿高就啊？”

　　他一人演了段单口相声，还口口声声“华哥您”，硬生生给华庭温提了个辈分。

　　华庭温硬撑着笑：“谈不上高就，换个地方打工而已，比不上程先生清闲。”

　　闲了一整年的程签不以为耻：“我呀，我打小就脑子好使，一年赚别人三五年的钱，剩下两年就天南海北地跑，看看祖国山水，体会人生百味，钱不够花了再赚。年轻嘛，别给自己捆太多包袱，前半生活得洒脱点，老了有的是机会修身养性。”

　　华庭温总觉得这段话里句句在刺儿他，偏偏扒拉不出来到底哪句在刺儿他，又咽下了一口憋屈。

　　情敌见面，还得撑开自己的胸怀，口头关切：“程先生腿养得挺好，病好后有什么打算？”

　　程签咧嘴笑出一口白牙：“开了个小公司做点生意，年初打算扩大一下规模，到时候我请华哥来观礼呀。”

　　华庭温又萎靡了半截，年近三十，他依旧是跳槽狗，人家创完业，公司都开得有模有样了。

　　两人唠着极没营养的嗑，程签一心二用，还顾得上跟江知妍笑闹。

　　程签：“我就吃一块五花肉，就那块，那块最小的。”

　　江知妍：“不行，你血稠。”

　　程签：“所以我就小小吃一口。你知道吃东西的原则不，不管什么东西，做出来了就得尝尝，不然这么一排串，牛肉羊肉鸡肉都吃了，就不吃五花肉，五花肉得多难过啊。”

　　江知妍：“呵。”

　　程签一根手指摁着她单侧嘴角往上提：“你别老冷笑，你冷笑的时候特别不好看你知不知道？咱阳光明媚一点，你就是仙女。”

　　江知妍：“……你不是吃一口？你都吃三口了。”

　　程签：“你看错了，头一口是青椒，第二口是洋葱，这口才是肉。”

　　江知妍：“我烤出来的我还不知道么，那根是纯肉串。”

　　程签：“真的是青椒洋葱，不信你闻。”说着就要凑过来假装给她哈一口气。

　　江知妍忙躲，俩傻子笑成一团，绕着烧烤炉快跑起圈来了。

　　华庭温冷眼旁观着，态度没摆正，心里冒了个脏词。

　　——玛德智障。

　　他忍不住寻思自己这一年半来追师妹的方式是不是错了，错在太有眼力见？错在每次见不好就收？见她沉默就闭嘴，从没有坚持一下？

　　可他也不知道小江喜欢狗皮膏药这款啊！

　　华庭温把他俩的智障对话往自己身上脑补了一下，“师妹我吃一口肉肉”，不禁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