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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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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一点。
路上行人已经消失无踪了,连大马路上车水马龙的都只剩了空旷,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打在柏油路上,无端的就有点凄凉起来。
阿凉今天应付了个难搞的客户,整整改了十版的稿子才给放回家。回来的时候只觉得头昏脑涨,左右反正也没人,她就把车停在了路边,下车靠在车上,她伸手把盘在脑后的发髻抓散了轻松轻松,一边点燃了一支烟。
烟雾从口腔进入肺部,又凉又辣,路边晚风吹在身上微凉,让她脑子清醒了很多。
几道刺耳的发动机轰鸣声从远到近呼啸而来,钻入她耳朵里。阿凉一怔,拿着烟的手指头不自觉地抖了抖,她突然笑了一下,仔细的听着这一阵轰鸣声,闭上眼睛抽了一口烟,打算等它们过去再开车——半夜能在这四九城里飙车的,都不是什么善茬,听这轰鸣的声音,怕是时速早超了一百五,万一一个不小心堵着人家路了,出了什么事那也是只能怪自己不长眼睛。
还没过十秒钟,几辆跑车从她旁边呼啸而过,激起了一阵狂风,将她烫成大波浪的长发尽数吹起,又慢慢的落下。
阿凉正打算抽了最后一口烟,上车回家,突然之间她靠着的车动了一下,她吓了一跳,下意识的站直了身体,看向车后的方向——那是一辆电镀橙色的敞篷跑车,里面坐着一对男女,男的染了一头白毛,看样子是他开车撞了阿凉的车一下,还是有意的。
不轻不重,就是个追尾。
那个小青年见阿凉回过头来,吹了个口哨,嚣张的扬声说:“美女,有兴趣……”他说了一半,看见了阿凉的脸,顿时就闭了嘴。
“哎?云姐?”小青年的眼睛瞪得圆圆的,顿时那股流气就消失不见了,透出了几分天真来。他陪笑道:“怎么是您,云姐。”
那跑车里的女伴娇声说:“顾少,这女人都三十多了,哪有我好看?”
“我们走嘛~”
小青年低头训斥了一句:“闭嘴。”
阿凉抽完了最后一口烟,把烟头踩了,笑眯眯的说:“是顾少呀,许久不见了。”
“哪敢当您一句顾少?就跟从前一样叫我阿词就好。”顾少开门下来,有点小心翼翼的说:“云姐,我不是故意的……我送您回去?车修好了我给您送回来?”
阿凉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好了,不耽误顾少了。”
“这哪成?”顾少爷摇了摇头,然后在阿凉平静无波的眼神中目送了她上车发动了车子,一溜烟儿回家了。
车上女伴等阿凉的车开了才下来,有点好奇的问:“顾少,这位姐姐是您朋友呀?”
说是朋友,那也不像。刚刚两人在车上看见那女人一头长发被风扬起的背影,就打赌这个女人铁定是个大美人,明显就是一副不认识的样子——况且这个女人一看就是三十多了,开着一辆十来万的破车,脸上油光闪闪的,也没化妆,眉间满是疲惫,一看就是一个普通上班族,日子甚至还有些不顺。
明显就是两个圈子的人。
顾少揉了揉眉头,说:“这是我大堂哥的前女友。”
“啊?”女伴应了一声:“就是顾鹤顾大少吗?”
“对啊,他女朋友。”顾少摊了摊手,“得了,走吧,真晦气。”
他堂哥顾鹤,长得好,能力好,商界传奇。除了花心外没有啥缺点的,身边女人没有一个超过两个月的——总之从小到大拿的就是主角人设,别人家孩子的模板。
“顾大少爷的前女友那不是海了去了?”女伴娇笑,好奇的道:“顾少肯定还有料没说。”
顾少也不介意把这事儿告诉别人,耸了耸肩说:“这个是唯一一个甩了我哥的,没分手之前我哥还想跟她结婚来着,都带回家了见过父母了。谈了四五年,我大伯母不太喜欢她,不过也捏着鼻子认了,结果突然两人就分手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会不会是顾大少主动的?”女伴问。
“这个?”顾少看着女伴娇嫩的红唇,凑上去亲了一口,笑眯眯的道:“那你努力点,攀上我大哥你自己问去吧。”
女伴娇笑一声,歪在了顾少的怀里。
阿凉把车停到了车库了,看了看车尾巴,发现也就被蹭了蹭,甚至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顿时就有一种得过且过的心态,就当无事发生。
毕竟最近穷,能省省还是省省好。
她草草的洗了一把脸,打开了电脑,歪在电脑椅里,疲惫的捂住了脸——她太累了。
休息十分钟吧,就十分钟。
下一秒,她陷入了沉睡。
十分钟后,手机闹钟准时的响了,她痛苦地按掉了手机,给自己灌了一杯凉水,然后打开了软件开始工作。
贫穷的人哪有资格睡足六小时。
她打开抽屉打算翻点清凉油来涂一涂,提提神,打开抽屉的一瞬间,一个相框不知怎么的就掉了出来,她弯腰去捡,翻过来,里面是她和一个男人的合照。照片里她从后面拥抱着男人,一口白牙笑得贼开心。男人被她抱着,一副无奈的样子。
——笑得没心没肺的。
她在心里默念着。
虽然这么说,却也没舍得直接把照片放回去,她凝视着照片上的那个男人,忍不住露出了一点笑容。
顾鹤。
阿凉伸手小心翼翼的摸了摸他照片里的脸,人怎么能长得这么好看呢。
纵然在一起六年,分手了两年,每次看见他的照片的时候,阿凉总是不由自主的想感叹这么一句。
爱情他曾经来过,后来输给了生活,就又走了。
分开之后,他当他上海滩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依旧灯红酒绿,依旧肆意风流。她当她的小老百姓,努力加班,拼命只为了生存——好像差的是有点大,不过人家投胎姿势好,怎么都羡慕不来的。
曾经的王子和灰姑娘,怕是已经成了上海滩上流圈子里口口相传的反面教材——你看那个谁,年轻的时候不是也喜欢个穷人家女孩儿爱得死去活来,后来还不是分了?也不知道唬得多少少年慕艾的少年男女停下了越线的脚步。
但是不关她的事儿了,就跟今天遇上的小青年,他能喊她一声云姐那是人家家教好,她却没资格再喊一句阿词了。
她又碰了碰照片里的脸,不由满心喜悦。
——这长相,我只要想起来我跟他睡过,简直能满血复活出门再二十四小时的班。
阿凉放下照片用力拍了拍脸,带着一脸傻笑开始努力干活。
那时候,真好啊……
才画了两笔,突然一颗眼泪就这样突如其然的落在了键盘上,甚至在阿凉都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之前,泪如雨下。
她静静地哭着,甚至喉咙里都没有一丝哽咽的气音,平静地将照片倒扣着放回了抽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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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转眼间春去秋来,阿凉在车险到期之前把车给修了,然后盯着涨了一千块钱的车险发愁。
前几天医院来了消息,说可以给他爸进行手术了,让她近期来把费用补一补。家里的积蓄早就花完了,她已经把公寓挂牌了,只等卖出去拿着钱去救命。
她算了算,她的公寓大概能卖个二百万,扣去手术费用和后期治疗,也就差不多。
只要能把她爸的医疗费填上,她拿着剩下的钱去外地,找个二线城市安安心心的过完下半辈子,再也不回来。
说不定还能找个老实人结婚,科科。
阿凉正美滋滋的想着,手机叮咚一声,她打卡一看是中介,问她明天晚上有没有空,已经有人看中了,想和她商议下价格。
阿凉连忙回了话说可以。
她趴在床上,心想要赶紧收拾东西了,新房子也顺便找起来,到时候从这里直接搬出去也仿版。
马上这一切……就要结束了。
翌日,阿凉下了班,急匆匆的赶往家里,刚刚中介打电话说客户已经在她家楼下就等着看房了。
她一到家门口就愣了下,有一个男人倚在她家门口的墙壁上,穿着一身银灰色的西装,手里还抱着一件大衣,手指间夹着一根烟,长得很好——剑眉星目,不过如此。
他也看到了阿凉。
他看人的方式很特殊,不像是普通人看人那样一扫而过,而是充满了一种审视与漫不经心的冷淡,轻而易举的就将自己与别人的位置拉开了。他站在这里,连空气似乎都不一样了。
阿凉愣怔了一下,挑眉问:“顾大少,是您要买我的房子?”
顾鹤把烟踩了,点了点头。“叫我顾鹤。”
阿凉愣了愣,感觉在一起那么久还坚持假惺惺的喊一句顾大少是有点充满了二愣子的感觉,于是点了点头叫了一声:“顾鹤。”
“开门。”顾鹤点了点头,示意进去说话。
曾经顾鹤跟她在这个蜗居里住了五年,这里的一切他都很熟悉,阿凉开了门,他也不见外,自顾自从隐藏式的鞋柜里翻了一双拖鞋,顺手将大衣挂在椅背上,还没等阿凉换完拖鞋,人已经站在厨房倒了一杯水灌了下去。
“你等了很久?”阿凉小心翼翼的看了看他的脸色问。
“一个小时。”顾鹤模模糊糊的说。他把水喝完了就坐到了沙发上,示意阿凉也坐,问她道:“你怎么突然要卖房子?”
阿凉没有坐下来,站在一旁回答:“我爸的肾源找到了。”
顾鹤听了这句话,点了点头,气氛陷入了令人尴尬的沉默。
阿凉深吸一口气,正打算打发了这尊大佛,却听见大佛冷不丁的说了一句:“那你要不要和我复合?”
“你说什么?”
顾鹤比正常人偏淡的眼眸望向她,仿佛谈公事的口气又问了一遍:“你是打算把房子卖了用于支付你父亲的医药费,然后和他断绝关系吧?既然如此,那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阿凉的心一下子陷入了疯狂的跳动中,仿佛过了很久,她才听见自己艰难的回答他:“抱歉,我不当情妇。”
“不是情妇。”顾鹤站起身,拥住了还站在一旁的阿凉,在她耳边轻声说:“当然不是情妇,你跟我结婚好不好?”
他在紧张。
阿凉和顾鹤在一起六年,哪怕他平时的教育再是喜怒不形于色,也不可能逃开最亲密的人的眼睛。
他还喜欢她。
阿凉克制了好久,才没有伸手抱住他。
“这个问题……”阿凉终究还是没忍住,轻轻的环住了他,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回答他:“我们不是已经讨论了许久了吗?我们不适合结婚。”
“我很喜欢你啊顾鹤。”阿凉的心很平静,甚至充满了一种喜悦。“但是我们不适合,我永远不可能习惯端着架子陪着你一个个去赴宴,和那群太太小姐交际,没有家室,不会给你任何助益,甚至我的家庭还不如一个普通人的家庭……”
“不用,什么都不用……”顾鹤揽着她,“你不用去赴宴也不用和人交际,我也不需要你的家庭能给我什么助益……只要你跟我在一起就够了。”
“不能,我们试过了,结局是不可能。”阿凉艰难的回答:“我们试过了我们觉得所有可能的方式,但是依旧不可能。”
顾鹤掐着她的肩膀把她推开了一些,向来冷淡的眼睛中充满了一种令人难以言喻的神情:“你听着,云凉,我不是什么情种,甚至我曾经耻笑着破坏规定的人,直到遇到了你。我已经做尽了一切我曾经不耻的行为,只为了和你在一起。”
“我付出了这么多,现在已经没有阻碍存在我们中间,你一句‘不适合’就了结了我们当中这么多年的感情……”他的声音忽然软下去了,他推开云凉,缓缓地单膝跪了下去,从口袋中拿出了一枚戒指,他近乎哀求的说:“你都答应了我一生一世,为何不能有始有终?”
云凉看着他,心软得无复已加。
她曾无数次在深夜静静地预想着,顾鹤是否后悔,会像现在一样求着她和他在一起。她当时心想如果有这样一天,一定毫不犹豫的答应他,好好和他在一起,再也不闹分手了。
可是事到如今,她的脑子清醒到冷酷。
和他在一起,是!完美的老公!疼爱自己!长得帅!金卡随便划!然后呢?家庭中总要有牺牲,不是他,就是她。在地位的落差下,那么牺牲的肯定是她。
不是不愿意,而是……
她蹲下身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柔声道:“我这辈子做出的最有勇气的一件事情,就是明知不可能在一起的情况下答应和你在一起。”
“你还喜欢我。”顾鹤低声说:“你明明还喜欢我,为什么要这么狠心……”
他凑上来想要亲阿凉,被阿凉狠狠地推开了。
“顾鹤你冷静点!”阿凉伸手狠狠地抱住他:“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你只是从未遇上这样的挫折,所以才会有爱我的错觉!你爱过我!但是你已经不爱了!你忘记了吗?”
阿凉抱住他,在一起六年了,最后压倒骆驼的那根稻草,居然是两人觉得最不可能的地位差距。
生活就是这么现实。
阿凉从不怀疑顾鹤爱过她。但是纵然如顾鹤这般天之骄子,也不可能永远一帆风顺。第六年,两人爱情的热度暂退,转化成更像是亲情一样的感情,甚至两人已经开始筹备婚礼了,发生了一件事。
她弟弟因为顾鹤的地位闹出了一件事儿,不小,足以闹得羽翼未丰的顾鹤头昏脑涨,两人小吵了一架,顾鹤不知怎么的,突然就说了一句:“我好累……我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爱你。”
阿凉听见了,但是到底是记住了。
两人冷淡了一段时间,阿凉总以为感情的裂缝会被时间慢慢填满,却没想到最后却彻底裂开了。
日子过得索然无味,相敬如宾。
曾经相爱的一切那时候看来仿佛是一场笑话。
阿凉觉得没意思,顾鹤也是,所以最后两人是和平分手,阿凉先提的,顾鹤也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只是不习惯?不习惯没有你的日子?”顾鹤苦涩的说,如同阿凉熟悉他一样,他也同样熟悉着阿凉。
阿凉在动摇……
阿凉也喜欢他。
“为什么我们两个人明明还互相喜欢,你却不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顾鹤甚至摸了摸自己的脸,艰涩的说:“你不是很喜欢我的脸吗?我只有三十岁,你为什么又不喜欢了呢?”
阿凉简直要给他气笑了:“你以为你三十岁了哪来的脸跟十八岁的小青年比!”
“明明就比他们好看!”顾鹤下意识的反驳了一句。
两人讲完,沉默了一会儿,周鹤伸手抱着阿凉站起来,小心翼翼的问她:“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好不好?你看我们两这样不是很好吗……我们已经分不开了,为什么要强行分开呢?”
阿凉伸手推开他,到底是没忍住,她捂住嘴,害怕自己哭出声,眼泪还是一滴滴的往下掉。“我和你结婚,然后呢?”
“把我像金丝雀一样关起来吗?”她有些绝望而又疲惫的问:“我已经被这样关了六年,我最好,最美的日子全部给了你……但是我们试过了……我们真的试过了……你不喜欢那样的我,对不对?我所有的事情全部都听你的……小心翼翼的比伺候我亲爹还要用心的伺候你,到最后,我提出分手,你不是也没有犹豫的就答应了吗?”
“不是这样的……”顾鹤想要反驳,却被阿凉用手堵住了嘴。
“你别说,你听我说。”阿凉看着那张好看的脸,心软得无以加复。她眉目温柔的跟他说:“阿鹤,我们不是同一条线上的人,我能跟你在一起我很高兴,我非常高兴,甚至我想到我跟你在一起过我都能开开心心的出门加班……但是终究是要分开的,在一起过,就够了,再这样下去,除了闹得难看些,还能有什么呢?你为什么不信你早晚会厌倦我呢?你看我们在一起六年,你不是已经厌倦我了吗?”
“好了好了,我答应你……我不离开上海了,可以吗?”阿凉挪开手,凑上去在顾鹤唇上印上了一个吻:“甚至我可以给你当情妇,当到你厌倦为止,行么?”
顾鹤的脸上浮现除了一抹不可置信:“你怎么能这样?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哪里对不起你你这样的……绝情?”
“……你这个骗子!”
顾鹤闭上眼睛,用力松了松领带,然后拎着自己的大衣甩门走了。
阿凉松了一口气,浑身无力的倒在沙发上,眼泪从眼角滑下去,落入发鬓中消失不见。
曾经约好一生一世,有始有终……她没有想过,她放弃一切,乖巧的做一只金丝雀,这个终也来得这么快。
她一辈子都记得,她说出分手的时候,顾鹤的脸上宛若解放的神情。
这样的伤口,一辈子有一次就够了。
她是个胆小的人,怎么敢一次次把心捧出去,被人这样的糟践?
哪怕是受得住,受得了……她二十八的时候受得了,三十八呢?四十八呢?五十八呢?
不可能的。
灰姑娘和王子最后幸福快乐的在一起了。
可是似乎所有人都忘了,灰姑娘的家族也是一个能够出入王子选妃宴的家族。
啊……房子这样算不算是没人买了?糟糕啊,还得通知中介再寻一个卖家。
阿凉翻身起来,仿佛眼泪与自己无关一样,任它一滴一滴的往下流淌,手上冷静的通知中介再找买主。
不可能的,别想了,云凉。
你们是不可能的,云凉。
你试过的,对不对?
你不是没有试过啊……
答应吧,答应他,现在立马打电话跟他说你后悔了,立刻马上在一起,再也不分手了,再也不闹了……她就安安静静在家当她的金丝雀,天天等着他回家……
不是……也很好吗?
厌倦……等他厌倦了再说吧?
不是……也很好吗?
等到他厌倦了,大不了不要脸一点跪着求他啊……
你这么喜欢他,有什么不能为他做呢?
你在害怕什么呢?他这么有钱,不会在乎给你一点。夫妻之间分什么你我呢?
云凉对这样自己害怕极了。
此时电话突然响了,她连忙去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喂?您好?……好的,我会尽快凑齐的,多谢您……对对,房子已经挂牌了,这两天就能交上了……”
是医院的催款电话。
她把手机扔到了一边。
为了自己可笑的自尊和清高将爱人拒之门外。
会后悔吗?会吧……
贫穷……真是这世界上最痛彻的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