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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不胜清怨却飞来 ...

  •   春分一过,日头暖和起来,于人是好受的,但春气萌动,马儿情态烦躁,□□渐多,母马数量却不够,着实难以管理。记得忠叔在时就说起过今年采买马匹的事,后来他走了终未实行。
      这天午后,马儿还是躁动不安,且嘶鸣声此起彼伏,越发吵了,
      我因怕这声音长久传到内院,不免怪罪,便想将马儿们公母分栏,但这马儿到底是个肥壮大物,情势一开岂能轻易拉得动?我又是安抚又是拿草料诱引,使了浑身解数也没动得了一匹,反而自己大汗淋漓,跌撞了许多次,最后瘫坐地上没了办法。
      “你这样硬拉是不行的,马儿也讲阴阳调和,怎么不去多买两匹母的来?我看马厩里还是很宽敞的。”
      正抹汗喘气的工夫,多日未见的十八公子突然来到院中,言语直白,很了解似的。我急忙起身行礼,心中却又开始突突了。
      “忠叔在时原就要买的,他走后小奴一时没想得到。今日它们尤为吵闹,小奴如此做也是无法。”我低着头弓着腰,不敢乱动。
      “忠叔?是你师父吗?”
      “是的,小奴跟他学了两年余,他因家事前些时候辞工回乡去了。”
      “才两年就敢把府上所有马匹交给你,可见你是他的高徒了。呵呵,你是叫……叫什么来的?”
      见他几句话不仅和蔼,而且还问起我区区马奴的名字来了,心中不禁可喜,放胆稍稍抬了头,说道:“小奴叫阿真,真就是真假的真。”
      “这字倒不俗,是你师父给你取的吗?你也是识字的吧?”
      “小奴……小奴的名字正是师父起的,师父识字,小奴不识。”我素来回避身世,刚刚一刻竟想说实话,可终究不敢。
      “好吧,呵呵呵……那随我去马市买马吧,我今天无事。也省得你这高徒总是生拉硬拽的,辜负你师父的教导了。”
      “好……是,多谢公子。”我一愣,点点头,似觉事不真切。
      俄而便来至街上,他精神奕奕地走在前面,我盯着他的背影跟在四五步之外。他一身淡紫衣袍,风度如初,在人来车往的道路中十分显眼,甚至还有几个少女偷瞟着他窃窃私语。我因想到了晋朝卫玠,据说长得丰神秀逸,所到之处引人围观,最后竟因此累死,美貌也成了罪魁,以前甚觉是谣传无稽,如今竟能体会到一些了。
      “你站那么远做什么?我还要你带路呢!”
      “是,来了!”我不觉想远了,听他叫我,立马跑了上去。
      “我初到长安,兄长们虽带我游逛过几次,却还不怎么熟悉,你应当知道马市怎么走吧?”他微笑着问我。
      “知道的,距此不远。”我点点头,抬手指着不远处的横街,说:“穿过前面光德坊就是西市,西市入口便是马市。”
      “嗯,你倒熟门熟路。知道如今的行情吗?中原马多少钱一匹,胡马呢?家用马和骏马你能区分吗?”
      他边走边和我聊了起来,问得是细致入微。我因一直以来也算用心学马,故而对这些常识行市都很了解,便也从容。
      “去岁小奴跟忠叔来采买的时候,中原马是不超过三十金,胡马在八十金上下。依照每年的行情变化,今年也不会相差太多。家马和骏马从牙口到骨肉都有区别,小奴还是能分出来的。”
      “好啊好,果然是个高徒,对答如流。”
      “这是身为马奴应该知道的,公子太夸奖了。”我便谦虚自重,其实心中大悦:原来忠叔所说的赏识,是这样特别的感觉。
      来到马市,顿时一群人拥了过来,有汉商也有胡商,这个说自家马精壮,那个说自家马便宜,都是来拉生意的。公子一一推掉,只按自己的路线寻觅良驹。看了一圈,终于在一个胡人大汉的马栏前停了下来。那栏中只有三五匹马,约莫是这里马匹数量最少的一户商家。
      “像这样的母马还有吗?我要三匹,这马驹子也要两匹。”公子指着栏中一大一小,一白一赤两匹马问道。
      那大汉一脸大胡子,面色发红,斜睨着公子并不接话,似乎不是很想做这单生意。这也好解释:马市上会抢生意的都是怕马卖不出去的,那马儿的质量就不好,而像这位大汉端着架子也不吆喝,定然是对自家马儿十分自信,想要等识马的行家来,一次成就一桩大买卖。似公子这般年轻后生,开口就要马而不问价钱,实在少见,若不显露没人会相信他懂马,只当是富家少年偶尔出来寻乐子的,便不屑做他的生意。
      “我问你话呢!母马和马驹还有没有?”公子又追问道。
      “哪里来的娃娃,别处去玩!”大汉眉毛一横,呛回一句。
      “大叔别看我们公子年轻,却是懂马爱马之人。只因你的马是好马,所以公子才会问,也是真要买,你就开个价吧!”我怕公子是不懂这买卖人情,未免他恼了,便开口圆场。
      公子回望我一眼,点头微笑了下,又回头对大汉说道:“是啊,只要你有我要的马,尽管开价。”
      “就要三匹母的,两匹小的?”大汉这才显出半信的态度,端量着问他。
      “我们不是官家买马,自己家骑乘,这些就够了。你若嫌少,便这样也可以,留下名姓下处,我每年春天问你要马,你就送到我府上去。除了给你马钱,还包你来往运送之费,前提只有一个,就是马不能差,我须一一亲自检验方能成交,若好时,另赏你金银也未可知。你看何如?”
      我还是第一次看人这样买马,省事也省事,豪气也豪气,大抵是家风骨子里带来的大方,是常人不相比的,我才算见识了。只看那大汉思索了一下,背过身去交代一小厮什么话,转回来面上就是笑容了。
      “小的名叫蒙图灵,家在北地草原,自小贩马为生。因胡马向来比中原马好卖,所以小的做的都是大买卖,轻易一两匹都是不卖的,但公子果真识货,也痛快,我就做你这生意!至于这价钱么,今年草盛马肥,卖得贱,母马四十金,小驹子二十五金就卖!”
      价钱一出,我不由倒吸了一口气:今年胡地风水就好到这个程度了?马儿价格竟不比往年之半。我方才的估计真算是夸口了。
      “好!你这人实诚也公道!哈哈哈……”公子朗声大笑道。
      “那就请公子报上府门名讳,天黑之前必定送到府上。哈哈哈……”大汉抬手一抱拳,亦磊落大笑起来。
      “距此不远,开化坊萧府,萧鉴。”
      “好!萧公子就等好吧!”
      萧鉴,他的学名原来叫做萧鉴。
      回程时,他又和我说了许多买马的道理,还有他在江陵买马的故典,声情并茂,生怕别人不能体会。我细细听来,才觉之前都白替他帮忙圆场了。那马市的买卖套路,他竟是无所不晓,爱马成癖,当真不虚。
      眼看就到府门,天突然下起雨来。我们出来时空着手,自然措手不及。我第一个想法,便是脱下外衫给他遮雨,却又觉衣衫破旧,寒酸了他。可便是这样徘徊之时,他竟一手拉起我狂奔起来,惊得我心都要跳出嘴巴。少顷抵达府前门庭他才松了手,我则是浑身僵住,瞪着被他握过的手臂,哑然失语。
      “呵呵呵……这雨来得真大!怎么样?你没淋到吧?”
      “啊?”
      我惊慌未定,有些发愣地抬头望他,他一边甩着袖子,嘴唇抿起好看的微笑,额上脸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
      “我问你没太淋到吧?呵呵……”他以为我没听清,又重复了一声。
      “哦……哦……没事没事!多…多谢公子!小奴……小奴先回后院了!”
      我连连低头,只觉嗓子干燥,全身紧绷,不敢再直视,不敢再面对,抬脚就冲回了雨中。听得他在后面喊:府门在此又往哪里去……我没再回,脚步更快——府中下等奴仆是只能从后门出入的。
      这场雨一直下到后半夜还未见停,我靠在柴堆上又难挨此宵了。耳边总回响着那一句“没淋到吧”的嗓音,优雅温存,酥软入骨。我从没想过会有人对我这样说话。
      三月初,十八公子入了弘文馆读书。听说,那里只招收勋戚功臣的子弟,总共三十八名,教授课业的老师都是天下的饱学之士。每逢放假,他都会来看他买的马儿,见我照顾的好,会奖赏我一些吃用。我越来越喜欢看到他,越来越会想着他发笑。我这十二年的平生啊,终于有了一件美梦。
      “水缸里的水打满了吗?”
      徐道离,不知又从哪里来的,猛喊一句,倒吓人一跳。我正呆坐井边,手上就拿着打水的木桶。
      “正在打呢,徐先生。”我向他微微致意,转身继续打水。
      “哈哈哈…”他又莫名大笑起来,纵身一跃坐到那横杆上,“我见你最近和那十八公子来往得勤,他怎么还不要你做他的贴身仆从?我可听说府上长公子正为他选这人呢!”
      “小奴……小奴只会养马,公子来找小奴也只是为了马。其余的,小奴并不知道。”徐道离的话我听来只觉是戏笑,一时便很难堪。
      “我说了你不就知道了?大可等他再来时自荐一番,岂不比你成天窝在这马厩的好?他爱马,你又懂马,也算两得。”
      徐道离话说得轻飘飘,好像这就要定下了。我虽觉得滑稽,却也不自禁地幻想了起来。那时忠叔也希望我跟着这十八公子谋个前程来的,可事到如今,情状不似那时情状,我也说不清了。我再回过神时,徐道离已经离开了。难道他是特意跑来告诉我这件事的?
      转眼是四月二十八交了芒种节。这一天,一个天大的喜讯降临了萧府——皇帝下旨,将自己的长女襄城公主许配给了老爷的长子萧锐,只等公主明年及笄就举行婚典。萧氏至此,尊贵显赫又加一等。老爷散了好些金银,将府中上至门客下至我这低等马奴,统统赏赐了一遍。众人是感恩戴德,欢喜得无可不可。然而只有我,一丝丝也高兴不起来。因为这个皇帝,就是我武德九年春天在敬府花园里见到过的那位神武公子,秦王殿下。父亲之死,老家院之死以及我经历的离乱,都是因为他和他的君临天下。
      我原先也弄不明白的,就算是两年前刚到萧府,我还天真地总在想,为什么明明是武德十年却变成了贞观元年,为什么别人都说没有武德十年,只有贞观元年……直到,我再次路过敬府,才得知武德九年六月初四那天发生了怎样可怕的事情,也知道了我为何悲惨至此。
      敬府在长安西市以南近延平门的永和坊,与皇城附近的开化坊萧府相去很远,以前流浪时我便很回避敬府的地界,只怕他 们见我还活着又要杀我,做了萧府马奴后除了跟忠叔去马市,并不大出门。那日忠叔要我去跑腿,所到之处就在敬府旁边,我急忙忙办完事便想逃离,却发现那府门势头不对,衰败寥落,连匾额都掉在地上。因壮起胆子问周边四邻,他们神神秘秘又小心翼翼地告诉我,武德九年六月初四那天,宫里的秦王殿下在玄武门设伏杀死了自己的兄弟,而这家的将军正是当日职司玄武门的守将,不幸惨死,夫人悲痛欲绝,为全贞节也自尽而亡,这个府门就这么败了。我震惊无比,胸口痛得快要呕出血来,可他们又告诉了我一件极其讽刺的事情:同年八月,已登上帝位的秦王下旨追封了这家的将军为左屯卫大将军,还将他们夫妻二人迁往敬氏原籍绛州修坟安葬。
      我和父亲虽有血缘之联却无亲情之系,那九年里也只有在看到他尸首的那一次,心中为他动过感情。至于崔氏夫人,她用那九年的时间,用无数次毒打咒骂将卑贱二字刻进了我的脊梁。但就算是这样,当我知道内情后,还是为他们,为敬府感到痛心无比。于是我恨,恨秦王,是他让我的生命从卑微变得更加卑微,是他让那个梦魇变得更加蚀骨锥心。可,除了恨,也只能恨,我只是个马奴而已。如今萧府的喜讯,是我在那之后又一次听到的跟秦王有关的事情,我怎么高兴得起来……
      萧府的热闹一直延续了半月,大抵每天都有登门祝贺的人。我想,君王真是虚伪啊!用自己的女儿和臣下联姻,为的不就是笼络?臣下们因此有了更高的地位,便会更加效忠于他。这跟当初他来拜访我父亲的意图恐怕是差不多的。我并不知道他们后来见面谈了怎样的细节,他又许了父亲怎样的好处,但他最终能设伏于父亲值守的地方,必定是下了本钱的。后来我父亲不幸死了,他又惺惺作态地追封,那本钱好处也换成一纸空名了。
      在这样喜气盈盈的气氛下,时间又近六月初四了。我时时饱受着梦魇与“秦王”的双重折磨,精神愈发恍惚,做事也力不从心。以前忠叔在时,还可推说是时气病,偷几日懒,亦不用担责,但如今事情都在我一人身上,如此精神不济,行事懈怠,便时常遭到管家的责骂。这天下午,我因给那小马驹洗刷后未拴好缰绳,致使马驹窜入内院,惊扰了女眷,被管家命人狠狠笞打教训了一顿,恰逢徐道离路过瞧见,方问管家讨了人情饶恕于我。
      我自小被打惯了,又确实错在我身,故而扛得住,心中也不觉委屈。只是面对徐道离时,变得十分难堪,不知如何还他恩情。他将我扶回马厩边安坐,面露关切之态,久久不愿离开。
      “此番多谢徐先生讨情相救,小奴无以为报,只日后听先生调遣,愿先生不要嫌弃。”我无奈,但想想也不可一句不言,便忍着伤痛跪伏在他的脚下。
      “你坐着吧!”他叹了一声又将我扶持回去,连连摇头,“我说你这小孩怎么不像个小孩?被打成那个样子还一声不吭的!若我今日不巧,你岂不是被打死了?!现在又说这些,我徐道离难道就承望你的报答了?”
      “小奴……小奴确实感激先生相救。”我微微低头躬身,实在词穷得很。
      “唉!先不说这个了。”他继续叹气摇头,又在我的面前蹲下来,一手向怀中摸索出个小瓶,“我因自幼习武,常常摔碰,习惯带一些跌打药膏在身上,你现在把衣裳脱下来,我为你疗伤。”
      “不!不用了!”我惊恐万状,霎时连疼痛也不觉了,直往后缩。
      “怎么?你还害臊啊?哈哈哈……这里又没有女人,另外你才几岁啊!傻小子!哈哈哈……”
      “小奴是,是想……小奴耽搁了先生半日,还是自己来吧,不劳先生动手。”我抖抖索索地对他言道,一颗心悬在空中。
      “……好,我放在这儿,你自己用吧。”
      他稍顿一会儿,终究将那小瓶摆在了地上,起身离去。我这才大舒了一口气,精神放松下来,伸手去取那药瓶。
      “阿真,我还想劝你一句……”
      我的手刚碰着瓶子,不想他又折回来,吓得我手一抽。
      “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不是吩咐。”他大手一挥,脸上颜色似不悦,“我先前跟你说的,可自荐去做十八公子的随从,你还是尽快对他言明吧!做马奴终究太苦,现成的一个机会,他待人不错又看重你,而且他要的随从不是一般机敏忠实就行的,是要……知书识字的那种!”
      他这次说完真的离去了,可我却愣在那里半天没转过神来。我大约知道他上次为何会没来由地告诉我十八公子选仆从的事了,可他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知书识字的呢?是我在地上写字的时候不小心被他瞧见过?也只会是这个时候了。那他看到的又是哪一次写字呢?千万不要是那八个字才好。还有他既然知道了,怎么不来问我?却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他知道了,又是为何……我的脑子里一轮又一轮地在琢磨前前后后的这些问题,一夜又不得好眠了。
      直到六月将尽,我的精神、伤势都恢复了,也未再见过徐道离。只听他是被老爷差遣去了蜀地办事,要数月才能回来。我便将他的药瓶好好收起,待来日还他,也求这数月光阴慢慢将那事淡掉。因为,我想了又想,无论如何,他不直接问起的最好。
      十八公子还是像以前那样,空闲的时候会来看马,也曾问起上次马驹窜入内院的事,但他没有责怪,还拍着我的肩膀安慰。他真是个仁慈的人啊。然而,我也没有听徐道离的劝去向他自荐:我始终觉得,这样一位美若冠玉,温文尔雅的贵族君子,于我这样的人来说,还是远观的好。好马尚须配好鞍,何况人呢?他的身边不论是友是仆,都至少应该有清白的出身。这也是我仅存的微薄的自尊了。
      秋高八月,萧府又传喜事,老爷的四女儿出嫁了。新郎出身荥阳郑氏,是一位儒雅清秀的太学俊才。这位四娘子我也远近见过几次,她继承了夫人娴静温柔的外表,又兼有兰陵萧氏的高贵气质,听说还颇善琴瑟,实在是一位才貌双全的闺秀。人人都说这是天作之合,是前世就已般配好的良姻。我看在眼里,听在耳内,亦觉得很是。自古以来,大到两国通婚,小到二姓联姻,莫不都看重这匹配二字,而其中则以世家贵族的婚姻最看重门第、样貌。史书传记、野文杂稿皆有记载,我读过,如今见到不少,便更有体会了。又如我的父亲,家门不是豪族,却娶了一位博陵崔氏的夫人,就算多年没有生下子嗣,也还是那样盛气凌人,掌握家中大权,连后来进门的几位姬妾,都是她亲自挑选的。所以一个人的命运怎样,从出身高低就能看出来了。
      马厩里的一匹老马,在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死去了。这是一匹比忠叔进府还早的长寿马,到今日竟有了三十五岁的年纪,一向在忠叔的照顾下没受过什么苦痛,现也算是寿终正寝了。我与管家禀报后,将马尸用布盖裹好搬上推车,便按旧例送往城郊掩埋。以我一人之力,从搬马尸上车到在城郊挖坑掩埋完毕,足足费了大半日的工夫。晌午出门,回转之时已是日落黄昏,晚风扫落叶,行人踏归途。
      我刚至萧府门前的横街,抬头望见前面两个人牵马缓行,巧是老爷长子萧锐和十八公子。弟兄二人互相谈笑着,话里正说到了十八公子选仆从的事。我不由心气一提,放轻动作细细听了下去。
      “你来了这半年,我也冷眼选了半年,竟难煞我了!十八郎啊十八郎,你也太刁钻了!一个仆从么,机灵懂事就很好了,何苦非要知书识字的?便是寒门百姓家里,知书识字的男儿也都求功名前程去了,谁愿意沦落奴籍,给人做仆从呢?”
      “哈哈哈……兄长说的话我不认同!你看府上那些门客里,没有不知书识字的,可哪一个又是有出身的?做门客是求功名吗?是大丈夫所为吗?当然不是!”
      “那你的意思是要在这些门客中选一个了?这未免也太轻薄人了吧!父亲还是很看重他们的,尤其那位徐道离徐先生,面貌不俗,诗书也懂,武艺更超群,难道不是好的?”
      “自然不是好的!我说句话,哥哥不要恼了。想你明年也是要做驸马的人了,见识却如此狭隘,岂不要被公主笑话?这门客么说好听了是一些有技艺的人,说不好听了就是骗吃骗喝,不劳而获,比那些踏实做事的奴仆还不如!所以要在他们里面选我还不要呢!”
      “呵!真不知你哪里来的这些偏执的想法!趁早住口,若被旁人听见了只会怪我们府上不谦和,于你自己名声也是有损的。”
      “我是当着哥哥才说这些心里话,别人面前就算是个小奴,我也不会表露什么的。不过做得好就赏赏他们,做的不好就不理呗!”
      “你最好收敛收敛才是!这是长安,天子脚下,我萧府虽忝为世家,却不是一枝独秀,王公贵族遍地开花,小心得罪了人!”
      “呵呵……哥哥这话又小气了!我萧鉴既有此出身,志气亦在胸中,日后还会比他们低贱不成?”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也罢!我还有事问你,近来父亲事忙,让我督促你的学业,可我看你怎么一回来就往马厩跑?还总和那个小马奴比肩说笑。这爱马终不是正途,和奴仆厮混也有失妥当,今后不许你再这样了!”
      “呵呵呵……说起那个小马奴,可真算是个懂马的人,比我在江陵老家的马奴聪明多了!但我不过是因为爱马且他又很会养马才和他谈讲两句,消遣消遣,哪里就成了厮混了?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哥哥放心好了,我选仆从都只要识字的,他不过是个养马的小奴,我为的是马,他并不算什么。”
      “爱马也得有分寸,父亲虽宠你,却不会纵你!”
      “好好好,那我就在此答应哥哥,今后少去看马,更不会与那马奴多说一句,只好好读书!”
      ……
      话听到这里,他们还在继续说着什么,可是我已经听不进去了。原来这位温润如玉的十八公子,也并不是什么不拘一格的人物。他在亲和的面容之下,竟也是这般骄傲、夸耀和自负。可就算这是贵族子弟与生俱来的风气,谁也不能免除,别人又有什么错呢?难道高贵如他,也不知出身是不能选择的吗?这天下的人啊,是有高低贵贱之分,三六九等之别,但贵之于贱,高之于低,总是轻易就否定,轻易就欺凌,尤其是口中那一句句的轻蔑,真的是太残忍了。
      我幸好,对自己的卑微有自知之明,没有天真地去向他自荐为仆,他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呢……现在我也更清醒了,我本不配,亦不再想。什么赏识、美梦、期待,此刻都归为自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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