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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番风霜饱谙矣 ...

  •   武德十年,我成为一个马奴,可人们说没有武德十年,只有贞观元年。
      我用了三年时间才弄明白其中的缘故。
      一切都是从武德九年的夏天开始改变的。那一天正是六月初四,我九岁的生辰,长安城里发生了立国九载以来最大的浩劫,大到主宰这个国家的前途命运,亦将我的命运推向了未知的深渊。
      ……
      我的名字是“道真”,姓——敬氏。敬氏的祖上在齐时曾做过右仆射,虽非世家豪族,亦系仕宦名门。我父亲的讳是敬君弘,大唐立国便封了骠骑将军,爵黔昌县侯,更掌左屯营兵于太极宫玄武门,加授云麾将军,长得魁梧壮硕,典型的武官。
      尽管这些名号身世听上去都不错,却与我没有多大关系。我的生母只是长安教坊里一个不知名姓的妓子,父亲偶一日贪欢,多吃了两杯酒,便令我母亲一幸有身,但她生下我就死了。听一直照料我的老家院说,我被教坊杂役抱来府上的那日,父亲错愕不及,好久都没有反应过来,而他出身博陵崔氏,教养高尚的正妻更是性情突变,抢过父亲平素佩戴的长剑便要杀他,被父亲猛得撞倒后又将剑锋刺向了襁褓中的我。最后,谁也没伤着,父亲还是留下了我,交由老家院看管。可能是因为他不屑我这草芥小命,也可能是对崔氏夫人疯魔行为的惩罚,反正,不是因为怜爱我。
      我明事得很早,约莫四五岁上就知晓自己的处境了。父亲从不与我说话,更不谈什么天伦之聚了,他顶多是偶然碰上我,瞧两眼便匆匆离开,我也从没叫过他一声父亲。崔氏夫人的眼里更不容我,三五日寻上个借口一顿咒骂鞭笞都成了寻常。如此,其他姬妾下人也没有敢理会我的。我的幼年充斥着冷漠与凌辱,我实在是一个微贱的存在。
      然而,就是这般渺小卑贱的境地,我也结交了两位“朋友”。一是书墨,二是马儿。结识书墨,是因为住在府上东南角的旧书阁里。我这登不上台面的身份自然没有自己的屋子,老家院就将无人涉足的旧书阁清理出一块角落,铺上被褥,做了我的栖身之所。我最先也好奇这阁楼里一卷卷、一堆堆到底是什么东西,就拉着老家院问。他原是祖父伴读出身,腹中有些学识,见我有兴趣,即给我开了蒙,教习文墨。我那“道真”二字的名字,便是我识字后自己给自己取的,在这之前,我是没有名字的。开蒙后的每一天我都会读上两卷书,临上一幅字,由好奇转为习惯,慢慢地学会了沉静与稳重,尽管这是有悖于年龄的。至于马儿,则因为它们是府上除了老家院外,还愿意理睬我的活物。我给它们喂食,听它们呼哧呼哧咀嚼的声音,自己就笑起来;给它们抚摸,它们就会低下头伸舌头舔我,同我玩闹;给它们拥抱,它们就会卧下身子任我依偎。于身高不足马腿长度的我来说,这些马儿真是庞然大物,随意一蹄子踹到我,就会令我丧命。但它们没有,反而竟教我享受到了一种特殊的宠爱。
      言而总之,我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了九年,从未踏出过府门一步,亦未曾见过几个新鲜面孔,直到第九个年头。
      这一年伊始,我便能频繁地见到来拜访父亲的人。他们或闭门谋事或在花园散步谈话,至少都是两三个时辰。我不经意靠近,老家院便会迅速拉我回头,说是怕我惹怒了父亲,免不了挨打,可我分明能觉出他目光里的异样。那是一种紧张害怕的情绪,非常不好,但他不可能给我解释,我也没有追问过。
      有一天,府上又来了两位访客,下人将他们引到花园的小亭中,我恰好就在不远处的一棵桃树下休憩,看得十分清楚。那是两位形貌出众的青年公子,尤以带头的那个,骨气峻拔,举止威重,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神武之态。彼时正值阳春三月,风过之处,落红成阵,偶几片花瓣飘落在那神武公子的肩上,他浅浅一笑,掸去,嘴角的弧度真是温柔。我的心口莫名悸动,不自觉地走近,刚要在亭前柱基处掩藏,便听头顶轰然一句:
      “你是谁家的女儿啊?”
      我愕然无比,抬头对上一双目光炯炯的眼睛。可未及我做出反应,身子突然被抱离地面——又是老家院。他气喘吁吁地赶来,面色煞白,把我放在身后又不断对着那神武公子磕头赔礼:
      “稚子顽皮,冲撞了秦王殿下,请殿下恕罪!我家将军出门赴宴,不知殿下到来,已派人去催了,正在路上!”
      我这才知道,神武公子是原是一位殿下,秦王殿下。
      后来,老家院将我看管得愈发紧了,大概是因为这件事吧。我也再未见过他,日复一日,庶几淡忘了。
      春天一过,暑气渐升,我的九岁生辰也到了。记事以来,每年生辰老家院都会去外面买上一两样精致可口的糕点给我吃。那天晨起我依旧期待,然而,从鸡鸣等到日出,都不见老家院的身影。我出了阁楼去找他,一路过亭台穿廊庑竟见不到一个人,整个敬府像空了一般。我不知所以,只隐约间听见前院方向传来阵阵哭嚎,便狂奔而去——映入眼帘的场景,令我此生难忘——我魁梧高大的父亲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穿戴全副甲胄,手中握着长剑,已经死了。崔氏夫人跪在父亲的尸首边,发服凌乱,颜如死灰,泪珠一颗一颗地往下掉。周围遍地跪满了姬妾下人,老家院也在其中。
      那一刻我是懵的,脑子里只回荡着一个声音——我没有父亲了。即使我从来没有拥有过他,但,是我父亲的那个人,死了,永远没有了。
      “把那个贱婢带过来!”
      惊觉一声怒喊,我已被两个小厮架起来送到崔氏的脚下。正要抬头的时候,却被她紧紧揪住头发拎了起来,瞪着我像要吃人。我虽被她打骂惯了,但不知道她为何要选这个时候这样。然而她接下来说的话竟成了我此后刻骨入髓的梦魇。
      “下贱的东西!你根本不配来到这世上!你一出生,你那妓子母亲就死了,知道为什么吗?就是因为你克死了她!九年了,今天又是六月初四,你看啊!你的父亲也死了,你又克死了你的父亲!是你天生带来的晦气毁了这个家!克父克母的畜生,我不会饶恕你!”
      我清晰记得她说这话时候的神态,一个字一咬牙,眼球暴突出来,脸上的肌肉在发抖,简直是个恶鬼。
      这之后,她叫人将我毒打一顿扔到了大街上。她说反正长安已经乱了,不会让我轻易死去,要让我在兵荒马乱中被践踏而死。老家院不顾一切地阻拦求告,被她一脚踹倒撞在墙角,竟一命而亡。
      我无可选择,就是这般第一次见到了长安城的模样。传说中的人流繁华变成了铁骑穿梭,诗篇中的碧树银台,烟水明媚变成了凄凉凋敝,天昏地暗。我忍着剧痛战战兢兢地贴着墙根慢慢挪动,像畜生那样趴着挪动,不知在哪儿亦不知命剩几时,恐惧而绝望。
      但,这可怕的景象仅仅持续了三天,三天之后,街市人流就渐渐复苏了。
      我有幸,活了下来,开始流浪。睡的是小巷破庙,吃的是酒肆后门倒掉的残羹冷炙。还为便于行事,改扮了男装。漂泊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春天,我因偶然在酒肆门前制服了一匹狂躁的马儿,被一个中年男人叫了过去。他很友善,见我饥饿就给我买了肉饼,先夸我小小年纪竟懂得马性又说我资质不错,得知我无家可归后,竟让我以后跟着他,会给我口饭吃。我不假思索一口答应,也不问他是谁,心里想,就赌一把吧!我这微贱的小命,还能怎么样。
      我跟随这中年男人进了开化坊一户富贵门庭,才知晓他就是这府上养马的奴仆,名唤沈忠,而府上姓萧,老爷萧瑀是当朝宰相。
      于是,我就在这宰相门第里做了一个马奴。

  •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是虚构的,她的父亲却是有其人的,历史的背景我不敢擅改,但小说的创作也是需要杜撰的,希望各位读者们对作品宽容一些。多谢,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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