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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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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罗顺着楼梯慢腾腾地向上走,木制的楼梯在脚下吱吱呀呀地响着,这条楼梯是专门为卡妙的贴身男仆上楼准备的,但是男仆的房间里没有人。总督府乱成了一团,到处人心惶惶,隔了帘子,他也能听到下面仆役们大声喧哗的声音。
二楼书房的门虚掩着,卡妙在那里会见总督遇刺时在场的几名官员。
“帕斯卡尔大人,爸爸……父亲最后对你说了些什么?”
“……”卡隆回想起当日,那些妓女是他找来的,额头上渗出汗来。
“……不要紧,”卡妙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对那两个女人的话你可以不用管。”
“……”卡隆看到站在一旁的路尼脸上冷冷的笑容,觉得嘴唇发干,“他说,……不,大人说,他,喜欢莉莉……”
“哼”一旁的路尼冷笑出声,他并没有把目前坐在那里的孩子和站在面前冒着冷汗的卡隆放在眼里。一切还要靠律法来解决,这是古代圣贤的教诲!而他,卡隆帕斯卡尔正是那个把杀手引到总督面前的人,有这条证据就足够了!
卡妙右手握拳,支在额头上,喃喃地重复道:“‘我喜欢莉莉’……”
“是的,大人。当时侯爵大人是这么说的。”
“卡妙。”米罗站在门口,轻轻地叫他。
所有的人都注意到倚在门口的少年,有些人甚至不顾礼节开始窃窃私语,一个下人竟然私自闯进侯爵大人的书房,打断诸位大人的议事,而且还敢直呼年轻侯爵的姓氏而不加任何尊称,这实在是一件糟糕的事情!
米罗在这赤裸裸敌意和鄙夷的目光中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人剥光了衣裳晾在广场上接受万人的唾弃。卡妙也抬起头来,冷漠地看着他,他只好鼓足勇气向前走了两步:
“卡妙……大人,……我想,和你谈谈,……嗯,关于……”
“米罗!”卡妙冷冷地打断他,“谁允许你进来的!你只是一名仆人,不应该在这里出现!”
米罗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卡妙:这是那个卡妙吗?这个戴着银色假发穿着黑色短衫的冷漠少年是那个在暴雨之夜和自己同床共枕的温柔的卡妙吗?不可否认,那些话字字刺伤了米罗那小小但倔强的自尊心,因此他赌气一样在众人面前昂起头。
“卡妙!”他大声叫,然后想接下来卡妙会做什么呢?自己在众人面前这样拂他的意,也许他会命人将自己拖下去赏一顿鞭子。
卡妙也在看着他,嘴唇紧紧地抿着,冰蓝的眼眸里涌动着暗涛——他在努力克制,但明显是生气了!
时间在他们中间悄悄地流淌。
米罗还在坚持。
卡妙转过身,对着众人鞠了一躬,“各位大人,家父的事还请诸位多费心,吕克尔改日一定登门致谢。今日我还有些家事要处理,恕不能奉陪了。”
众人识趣地告辞,经过米罗的时候都用古怪傲慢的眼神将他打量一番。渐渐地,房间内只剩下他们两人,卡妙不理他,走到桌后取过一份文件伏在桌上写写画画。
突然而来的安静使得米罗有些不知所措,“卡妙,……”他说,“你,不要太难过……”
“啪”卡妙手中的笔应声而断,墨迹在他手下晕开一滩,米罗目瞪口呆地看着卡妙突然站起来,狠狠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够了,米罗!你是什么人,有什么资格来过问我的事?我难不难过又关你什么事?”
“我……”米罗努力提醒着自己此行的目的和卡妙刚失去父亲这件事实,可他心里还是觉得难受,“我,只是关心你……哭出来会好受些……”
“难道我已经落魄到由一个下人来同情的地步了吗?好的,谢谢你的关心,米罗!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吕克尔卡妙德洛林一点也不伤心。我为什么要难过?现在我是洛林和阿卡利亚斯侯爵,而且,根据法律,可以接任圣米洛斯总督,整个圣米洛斯都是我的了,我为什么要伤心难过?!”
米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呆了半天也没能消化卡妙的那些话。这就是贵族吗?他们眼中难道没有一丝的亲情吗?他一直以为卡妙是不一样的,难道是自己错了?
“卡妙,”他还是不死心,不愿意相信听到的一切是卡妙的真心话,“你父亲死了,你真的一点都不伤心?老皮埃尔死的时候……”
“住口,米罗!你竟然拿一个贱民来和我尊贵的父亲相比!肮脏的、下贱的、只知道干活的下等人,这样的人,竟然拿来和高贵的洛林侯爵比,你……”
“闭嘴!”米罗彻底被激怒了。他以往美丽的蓝眼睛被怒火烧得通红,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不准你侮辱我养父!”
“难道不是吗?只配干那些又脏又累的活,拿了工钱不是赌博就是喝酒,然后回家打女人卖孩子!他只是你养父值得你这样么?你们这些下等人是不会明白贵族们的家庭观念的!”
“我叫你闭嘴!”怒火已经烧毁了米罗最后的理智,他冲过去揪住卡妙的领子,抡起胳膊想要给他一个耳光,可是近距离地对上卡妙那双依旧波澜不惊的眸子时,却无论如何下不了手。这样僵持了一两秒的时间,他用力将卡妙推开:“去你妈的贵族!全是他妈的一群混蛋!人渣!”
他夺门而出,奔跑在走廊上的脚步声过了很久还在房间内回响。
“米罗……”卡妙呆呆地站在原地,抬起手抚住脸,才意识到刚才说了多少不该说的话。此时的他,头脑里一片空白,轻飘飘没有着落。
海上的风大起来,卷着帘子在空中翻滚,乌云再次袭来。
卡妙不知道在原地站了多久,直到一个响雷炸开在窗外,他才打了个机灵,惊醒一般。
“米罗!”他大喊。
没有人应他。
下面的院落空空荡荡,看不到仆人的影子。米罗是哭着跑开的,自己的话深深伤害了他。
想到这里,卡妙不自觉地冲下去,他得把他找回来!这样的天气米罗一个人会害怕的!
卡妙冲到马棚。一个马夫正在准备把马车卸下来。
“下来!”卡妙对马夫喊。
马夫从未看到卡妙这个样子,吓了一跳,“大人……”
“下来!”卡妙懒得和他啰嗦,把他拖下来,跳上前座,用牙咬住马鞭,双手握住缰绳一扬,两匹白马一声长嘶,向前狂奔。
米罗躲在无人的小巷,眼泪止不住地淌下来,他心里很难受,却说不上来为什么难受,雨水和泪水一起沿着脸颊流下来,咸咸的。天上的雷又隆隆作响,这让他更加难受。
“米罗!”
米罗摇摇头,想把这个熟悉的声音甩出去,“这里他不会找到的!不,他不会来找我!我只是个下人,贱民的养子!”他哭得更厉害了。
“米罗!”
接着他听到一阵马蹄踏在积水里的声音,他下意识的转身,然后他看到了一辆精致的敞篷马车,两匹骏马迈着同样的步伐飞奔,而前座上那个一手持缰的少年骑手正是卡妙,他的假发不知道丢在哪里了,一头石青色的长发随风飘扬。转眼间马车疾驰到米罗面前。
“上来!”
米罗尚未反应过来,已被一股大力提了起来,接着眼前一片温和的石青色,回过神来时,他已坐在了卡妙的一侧。他从不知道单薄的卡妙能有这么大的力气,单手就能把他提起来。当他注意到的时候,自己已经在车座上了。马车仍在疾驰,卡妙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扬鞭御马,马车穿出城门,向远处的佐迪埃克山区奔去。
米罗下意识地环住卡妙的腰,疾驰的风将二人的头发扬起,米罗的眼前一片石青色,蓝紫色与石青色长发在空中交织摩擦。乌云越压越低,雨点自空中砸下,雷声闪电在他们周围交错,天色暗下来。马车穿出密林,没有减速,继续在崎岖山路上狂奔。周围的景象风一样向后退去。米罗心中不再恐惧,他觉得他们仿佛是童话里的王子和公主,正驾车逃出巫女们设下的天罗地网。
“卡妙!”他喊。
石青色中显出他熟悉的冰蓝色眸子来,闪着冷冽的光。卡妙用一只手来抱住米罗的肩。他们的衣服在大雨中浸透,又被山风吹干。米罗紧紧抱住卡妙,在他身边他感到莫名的心安。今天的卡妙,身上有一种野性呼之欲出。米罗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但他猜到一定有什么要发生,卡妙的疯狂曾让他有那么些许的不安,但很快他也融在这种疯狂之中,忘记了一切痛苦和委屈,他只想这样,一起驰骋下去,永不停歇!
一阵刺骨的寒冷让米罗在梦中打了个哆嗦,这一夜他都好像是在冰窖里度过的。他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马车里睡着了,卡妙的短上衣盖在自己身上,人却不见了踪影。天方破晓,深蓝色天际上星光闪烁,四周静悄悄的,不远处的石堆后还有皑皑残雪。从峡谷里吹上来的山风猎猎作响,米罗感到呼吸有点困难。
“卡妙……”
他抓着衣服跳下来,然后就看到这一辈子都无法忘怀的一幕:
不远处的悬崖,卡妙小小的身影徘徊在峭壁之端,峡谷里强劲的山风怒吼着要把他吞噬,他没有穿外套,白色的衬衣在风中猎猎作响。云海在他脚下翻滚,再往下就是电闪雷鸣狂风骤雨的峡谷。然而在这云海之上,却是平静的黎明,东方浅淡的白光在他们身上染上一层乳白色的光晕。
卡妙就那样昂首面向东方,行走在悬崖之巅。
米罗捂住嘴拼命地平息内心的惊惧,他慢慢地向卡妙靠过去,顺便弄出点声响,他张开口,尽量使声音听起来柔和:
“卡妙……”
卡妙转头向他微笑,米罗忽然有了一种错觉:他是坠落云端的天使,今天终于要乘风离开了……
但那只是一瞬间,卡妙又转头望着东方,仿佛已不在意米罗。米罗站在那里,手里攥着卡妙的短上衣,只能听到猎猎的风声和自己惊慌狂乱的心跳声……
“米罗,”卡妙的话语乘风传来,“……那是什么?”他抬手指向在东方云天交接处的几个黑点。
米罗试着再走近几步,“是云鹰吧?……卡妙,站进来些,那里太危险!”他试着向卡妙伸出手,悬崖上的风吹得他站立不稳。
“云鹰?……对,那是鹰!如果不是鹰,怎么会飞得那样高,那样自由,那样地随心所欲……从小我就羡慕这些自由灵性的生物,我曾祈求过上帝,让我生出一对翅膀,让我长出一身羽毛,借着风的力量,飞出尘世、飞向太阳……”
“卡妙……”米罗有些不知所措,这是第一次,他听到卡妙讲出心底的事情,也许,也许也是卡妙第一次对别人,不,是对这广袤的天地诉说。他本能地觉得也许不是什么好的事情,心里隐隐开始疼痛。
“知道么,米罗?我曾饲养过各种鸟儿,包括雏鹰……我精心照料它们,看着它们褪去绒羽,看着它们翅膀一天天有力起来……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我的翅膀残了,但终会有一天,它们会乘风而上,搏击长空,借它们与生俱来的野性和力量,向着太阳的方向自由翱翔,……带着我的梦想,和……我的灵魂……”
“……后来呢?”
“后来,——直到有一天,它们全部被拔光了羽毛,折断了双翼,拧断了脖子,丢在我的面前……夏尔死后它们一度是我最亲的亲人,现在,梦破了……”卡妙平静地述说着,声音中不带一丝波动,但他向东方伸出手,似乎要抓住天际的光明和那几个黑点。
米罗说不出话,他看着卡妙安详的侧脸,觉得一阵窒息,那双眼睛中没有了一贯的冷冽,而是安静和柔和,沉迷于东方云海中喷薄欲出的那片柔光和朝阳上自由翻飞的雄鹰。
不知过了多久,卡妙收回手,沿着崖壁向前走去,从下面看去,仿佛是一个行走于天际,行走于黑夜与白昼间的精灵,他石青色长发被风扬起,像一片旗帜一样在空中飞舞,而他单薄的身子在崖顶狂风中摇摇欲坠。
米罗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心再次被揪了起来,眼睁睁看着卡妙向悬崖走去。浩瀚的云海下,是深不见底的峡谷。
他看到卡妙站在崖边,身子摇曳着,右脚下的一块岩石突然松开——
“不,卡妙——”
他的狂吼被风声吞没。然后,他看到卡妙昂首对悬崖下的峡谷鄙夷的一笑,同时收回了已经悬空的右脚。
米罗觉得全身要虚脱了,他不知道如果卡妙掉下去了自己会怎么办,会不会也跟着跳下去。
“卡妙……”他哭着跪倒在地,“求求你,回来……”
然后,他听到风送来卡妙轻轻的话语:
“米罗,刚才你害怕了?”
“当然!当然!你这个笨蛋!快点过来,我不逼你,没有人会逼你的!求你!我以后一定好好听你的话,再不逃跑,你晚上出去不带着我也没有关系……”
“米罗,……”卡妙忽然轻轻地笑起来。
“……”米罗赶紧噤声,在这与天堂如此接近的地方,卡妙苍白的笑容让他有不真实的恐惧。
“以前,也有人对我说,‘危险!快下来!’……不久后,他永远地离开了我;在那之前,有人曾温柔地对我讲,‘天冷,多穿点!’,然后,她也死了;再后来,又有一个男人对我说,‘孩子,我只希望你能拥有快乐’,之后……”他突然哽住,讲不下去,只好大口地呼吸平复自己的感情。
“……”
卡妙在崖顶逆风行走,米罗只好跟着他,试图向他伸出手。
“卡妙!”米罗大喊,几乎用尽了他小小身体里所有的力气,“我知道了!别太难过!”
卡妙昂起头向着东方,蔑视地看着崖底,“刚才,你是怕我摔死吗,米罗?即便是站在这里,我这渺小而残破的生命也不会消逝。主已经抛弃了我,哪怕是从万丈悬崖上摔下,我恐怕也死不了!你知道么,米罗?我必须要活着,喘息着直到接过侯爵的权杖!从出生的那一刻,这一切已然注定!所有在我面前的人,所有阻止这件事发生的障碍,哪怕是我的姐姐、我的兄长、我的父亲,在我出生的一刻,也注定要消亡!”他挥舞着胳膊,久久压抑的情绪终于开始控制不住,“你知道么,米罗?!杀死他们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是我!只要我活着,他们就必须死!直到下一个比我更适合的孩子的诞生,结束我的生命为止!我才是那个刽子手!你知道吗,米罗?”
米罗呆呆地望着有些失控的卡妙,第一次看到泪水在那双冰海样的眸子里聚集,沿着姣好的脸颊汩汩流下。
“你要我怎么样,米罗?你们要我怎么样?如果能够换回父亲,我宁可去死!哪怕他再和我多呆一天,哪怕是一刻钟也好!再听他叫我一声,再感受一下他的抚摸……我愿意用我的一切去换!”他抬头直视着米罗,泪水从下巴上滴落。
“卡妙……”米罗难以理解他说的一切,但看到卡妙痛苦的样子他也心痛到难以呼吸。
“我只想要我的家!我只想呆在爸爸妈妈身边,和哥哥姐姐一起像平民家的孩子那样长大,难道这样也不行吗?你告诉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卡妙……”
“你要我怎么做呢,米罗?我是卡妙德洛林侯爵的儿子,我能在他的凶手面前痛哭流涕吗?我能在那些落井下石的小人面前恣意乞怜吗?我能在那些趁火打劫的虎狼面前跪地求饶吗?米罗?你要我怎么办!你们究竟要我怎么办!”
“卡妙,……”米罗没有察觉,他的脸上也早已挂满了泪痕,“我明白了,对不起!”
“……”卡妙看着他,眼神陌生到让他难过。
“我明白了,你父亲死了,你很伤心……现在我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米罗!”卡妙的眼神哀伤得如同破碎的冰面,“十五岁生日那天,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了……”
“不!你还有我!你还有我!卡妙!”
周围的风声似乎小了,米罗清楚地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和在这天地之间誓言一样的喊声。但是,他心里明白,再过一万年,他也不会为此而羞愧。
卡妙也抬起头来看着米罗,他苍白的脸色看上去那样憔悴,而那一向锐利的浅蓝色眼眸也变得空洞而茫然。
米罗试着靠近他,他没有再抗拒。米罗终于走到他的身边,将衣服披在他的肩头,然后将那个单薄的身子一把拥进怀里,死死地抱住:
“没事了,会过去的。卡妙!好好哭一场,一切都会过去的!没事了,你还有我,你还有我……”
米罗没有看他们脚下的万丈悬崖。只要卡妙还在他身边,这个世间没有什么能再令他害怕!
卡妙伏在他肩头,终于像一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东方的红日终于挣脱乌云的束缚,万道光芒穿透碧空洒向人间。浩瀚云海上浮出的圣玛利亚山悬崖巅峰,两个小小的身影紧紧拥在一起,石青色与蓝紫色长发在猎猎山风中交错。乳白色绚丽的曙光在天地间勾勒出他们的影子,钻石一样的星辰依然在他们头顶闪烁,从下面望去,仿佛是巨大的王冠。
一对云鹰在东方的天际迎着朝阳自由翱翔。
圣玛利亚山间崎岖的小道在黑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一辆马车在泥泞的道路上缓缓行进,大雨冲刷的间隙,能断断续续听到孩子的声音。
“……卡妙?”米罗拉紧滑下卡妙肩头的上衣,轻轻唤他。卡妙伏在他的肩头,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得可怕,米罗能够感觉到他的身体在不可遏止地颤抖。
“不用管它,放开缰绳,马儿会带我们回去。”
“嗯。”
“……”
“……”
“米罗,……”
“什么?”
“……那个时候,我没有想要跳下去……”
“……我知道。”
“……我原以为将守卫全部派过去就会没事……”
“……”
“……我没想到会有外人去那里……”
“这不是你的错,卡妙!”
“……米罗?”
“我在。”
“……对不起。”
“……”
“那个时候,我不是想要说那些话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说……我不想伤害你……”
“我知道。卡妙,别乱想,忘了它吧,都过去了。”
“米罗,……”
“我在这里。”
“……”
“……”
“……”
“卡妙?”
“……”
大雨倾盆而下,米罗只能把卡妙抱得更紧,卡妙的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灼热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衫传出来,可是米罗除了张开双臂将他护在怀里之外毫无办法。
他们这样在漆黑的夜里不知闯荡了多久,事实上从他走出总督府以来,米罗对时间已经毫无概念,他不知道他们这样不吃不喝地过了几天。自己以前也经常挨饿淋雨,可卡妙呢?他还能撑多久?
斯考皮洛城头的灯光终于出现在视野里。他们还活着!米罗从未如此感激过神奇的主!他们没有遇上飓风、没有遇上山洪、也没有遇上锡马人。
“卡妙!”他兴奋地大叫,一边摇晃着同伴,“我们回来了!我们回到斯考皮洛了!”
“……”
“卡妙?”
“……”卡妙无力地抓着他的手,急促的呼吸、灼热的温度和紧闭的双眼都印证了他最坏的预想。
“卡妙!!!!!!!”
我,已经,死了么?……
一边是冰冷的火焰,一边是沸腾的冰海,头顶黑色的日头正在炙烤着皮肤,空气里充斥着灼热的毒气,每呼吸一下胸腔里就像有千万把刀在割,身体在燃烧,四肢百骸却被冰冻,咽喉在灼烧,头却疼痛欲裂,几个腐烂的人头飘了过来……
这,是地狱吗?——
全身没有一丝力气。这样也好,任凭火焰吞噬,在冰海里沉下去。被主抛弃了的灵魂,这才是最好的去处……
身体在下沉,疼痛和难受一点点飘渺起来……
于是,便这样永远地沉下去吧……
然而,一条胳膊阻止了下沉,他被悬在半空。接下来一股清凉的液体沿着喉咙流下,暂时平息了胸腔里的火焰。
他睁开眼睛,看到一对矢车菊色哀伤的眼睛,仿佛最美的星辰。他想说话,却发现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他张开口,只是为了努力再吸进一口毒气,来维持那千疮百孔的生命。
接着,连这一丝清凉所激起的精神也消耗殆尽,他闭上眼睛,再次沉沉睡去……
“卡妙……”米罗咬住嘴唇,努力不哭出声来。他是趁罗蜜打盹的时候偷跑进来的,现在罗蜜看他的样子恨不得要将他活吞了,更别提让他接近卡妙了。
他小心地将水杯放在桌边,转身小心翼翼地为卡妙整好毯子。窗外已雨过天晴,可卡妙的脸色却变成灰白色,呼吸困难,只能半靠半倚在垫高的被褥上。
他一直在昏迷。
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捏住米罗的手腕一拧,米罗立即吃痛地大叫,扭头正对上罗蜜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她另一只手拧住米罗的耳朵,拎着他出去,从二楼楼梯丢了下去。
“滚!”
米罗的头撞在地板上,立即血流满面,但他顾不上立即爬起来,追上去。
乳白色的门将他们分在了两个世界。
米罗只能呆呆地看着那扇门,他并不是害怕罗蜜,他是害怕吵到卡妙,因此哪怕心里再难受,再想见到他,他也只能坐在门口静静地等,等下一次机会的到来。
但是,上帝知道,他是多么地想见他,都快要疯了。每次见到他那样痛苦,自己心里也会跟着疼痛到抽搐,一刻也不想分开。
窗外明媚的阳光里,艾俄洛斯将卡隆家来探听消息的家人送走,正返回城堡里来。
米罗心里升起一股希望。
“艾俄洛斯,”他抓住刚上楼来的艾俄洛斯,急促地问:“你告诉我,卡妙到底怎么了?”
艾俄洛斯皱着眉看着米罗。自从那夜,他从车上抱下昏迷不醒的卡妙,冷冷地丢给米罗一句:“你要害死他了!”之后,就再也没有理会过他。
米罗知道,他生气了!但是今天,他必须要问清楚!事实告诉他,真相并不是艾俄洛斯他们对外宣称的那样,只是伤心加着凉而已!
“你没有听到我的话吗,米罗先生?只是着凉而已。”艾俄洛斯语气少见的冰冷。
“不可能!着凉、伤心什么的不可能这样严重!你在说谎,艾俄洛斯!”
“哦?那么你认为少爷得了什么病呢,米罗?
“……”
“特里蒂昂先生?”米罗身后传来罗蜜焦急的声音,艾俄洛斯不再理会米罗,立即跟罗蜜进到卡妙的卧室。
卡妙的情况比刚才更糟,两条修长的燕尾眉纠结在一起,苍白的脸上泛起骇人的红潮,干裂的嘴唇变成了青紫色。
“那混蛋溜进来不知道给他喝了什么,刚才全吐出来了!”罗蜜的眼睛滴下泪来,恨得咬牙:“那天杀的混蛋!”
“清水。”艾俄洛斯轻轻拂去他唇角的水渍,说。
“什么?”
“他必须要接受药物!罗蜜,别哭,听我说,现在还有一个办法……”他拍拍已经快六神无主的女人,柔声安慰道:“别担心,少爷会好起来的,我保证!”
“哦,特里蒂昂先生,您真是个好人。您知道,自从我的孩子去世后,我就将吕克尔当成我唯一的骨肉……要是他有个什么……我也不想活了……”罗蜜压低声音,可还是忍不住哽咽起来,“他是多么善良的孩子啊……”
“是的,罗蜜,天主会保佑他度过难关的。”艾俄洛斯从口袋里取出一块黑褐色的膏状物。
“哦,天呐!”罗蜜叫了起来:“天呐,特里蒂昂先生!您要给他吃什么呀!那可是可怕的毒药!您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罗蜜!这是鸦片!放松点!它不仅仅能让人产生幻觉,它同样可以治病。相信我,罗蜜!关键看是怎样用……”
“您要给他吃吗?”
“不。”艾俄洛斯又拿来一杆烟枪,将鸦片放在其中点燃了它,猛地吸了一口,又吐出来。他朝罗蜜点点头,从床上扶起卡妙,将烟枪放在他的口鼻下。
“乖,卡妙,用力吸一口,好,对了,……再来,吸,很好……”卡妙急促的呼吸将大量鸦片烟吸入体内。
阿卡利亚斯雨季偶尔晴朗的夜幕,就像贵妇人点缀着无数钻石的丝绸长裙。透过卧室的窗子,可以听到海浪拍击岩石的声音,轻柔地像情人的呢喃。这让艾俄洛斯想起那个曾经与他有过海誓山盟的少女,现在的她,应该已经是某位男爵或子爵的夫人了吧?他轻轻的嘲笑,命运的浪涛已为你划定航线,出轨的人们总是在不知道的时候受到惩罚,要么屈服,要么毁灭。
卡妙的高烧退了下去,药物见效了。劳累了几天的罗蜜躺在隔间,鼾声立即响了起来。
艾俄洛斯打开门,坐在门口的米罗立即跳了起来。艾俄洛斯将食指竖在唇上,示意噤声,然后让他进来。
米罗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马上跑到卡妙的床前,抓起他的手。
卡妙的脸色平静多了,喘息也不再那么急促。
“他睡着了。……今天一直在喊总督,还有你。”艾俄洛斯说,一边从一个瓶子里取出消过毒的棉布,“过来!让我看看你的伤。”
米罗不愿意离开床前。
“我说过了,他睡着了,你会弄醒他的!过来,”艾俄洛斯牵起他的手,带到一边,“我有话和你说。”
“?”米罗看着他,昔日美丽的蓝紫色眼睛布满了血丝。
艾俄洛斯一边帮他清理伤口,一边压低声音说:“不要怨恨罗蜜,是她太爱吕克尔了。”
“……艾俄洛斯,”
“什么?”
“你呢?你还恨我吗?……就像你说的,我差点杀了他……你一定很恨我!我也恨自己!我……”
“算了,你不是故意的。而且,你也爱他,不是吗?”
“嗯。”米罗用力地点头。
艾俄洛斯替他包扎好,二人靠着床脚抱膝坐在地上。
“他曾经问过我,为什么我会选择跟随他,我曾经给出过几种不同的答案。”艾俄洛斯柔声说,米罗看着他,两个曾如此陌生的人却因为另外一个人而变得像兄弟一样,“其实,我也不知道哪种才是真正的答案……”他停顿了一下,又说,眼神渐渐地迷离起来,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凡尔赛的一次宫廷宴会……”
少年所在的阳台,仿佛是一个独立的空间,将一切浮华与奢靡隔绝在外。刚刚逃脱贵妇名媛之手的艾俄洛斯无意间闯进了这片领域。少年转过身来看着他,白皙的肌肤在夕阳的映照下看上去带些病态,纯净的冰蓝色眸子透着冷漠的高贵,他的全身挂在一件长长的黑外套里,显出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符的肃穆。
少年不说话,就这样冷漠地不带任何感情地打量着眼前陌生的来客。
“呃……您不舒服吗?”少年朴素的衣着和高贵的神态让艾俄洛斯无法猜测他的身份。
少年随意地靠在栏杆上,冷冷地说:“金钱的欲望和糜烂腐败的气息让自由的灵魂感到窒息了吗,特里蒂昂先生?”少年变声期的声音像是透明无机的泉水,听起来带着脱俗出尘的感觉。
艾俄洛斯吃了一惊,努力回想巴黎主教是否曾向他介绍过这位少年或是他的父亲。
“您……”
“吕克尔卡妙德洛林,卡妙总督的儿子。”
艾俄洛斯忙上前抓住少年伸过来的手,但卡妙的指尖只是碰了下他的掌心便收回去了。“哦,原来是殿下。”
少年眼中掠过一丝惊异,但很快归于平静。他什么都没有说。
艾俄洛斯为此在心中小小得意了一下,但他同时更加惊诧于少年的镇静。
“吕克尔德洛林是一个让人尊敬的名字。”他说。
“是么?……”卡妙沉吟着,“我并不这样认为。”他似乎无意在这个问题上讨论下去。
舞会上的灯光被一对对舞伴割裂得斑斑驳驳,玫瑰花的香气伴随着热浪涌过敞开的阳台。
“作为一名游历了整个大陆的自由学者,您认为忠诚是什么呢,特里蒂昂先生?”
艾俄洛斯没有想到这样的问题会出自一个少年之口,他想了想回答:“没有一种忠诚是不需要种植便能成长的种子。*”
少年的唇角微微上扬,“兰开斯特公爵么?看来您是他的信徒。”
艾俄洛斯大胆地看着卡妙的眼睛,缓缓地说:“但我并不完全赞同。”他心里忽然有种冲动,那是一个高手想要和他的对手切磋的心情,也是一个乐师为他的知音弹琴的心情,他很想和面前这个少年讨论他所知所闻的一切,而这个少年也一定会明白他的意思。然而他还是努力压下了这种冲动,因为他注意到期间少年经常按着心口。
“您不舒服吗?”他问,以一个医生的直觉,他知道这个孩子并不健康。
卡妙放下一直按在胸口的手,微笑:“只是有点闷。”
他温和的微笑缓解了他天生的冷淡,艾俄洛斯心底里升起压抑不住的好感,这种好感和他先前的种种感觉混合在一起,使他无法不对这少年发自内心的关切。
“您不应该站在傍晚的凉风里,您应该回到室内,到您的医生那里去,殿下。”
“我的医生?您的意思是说。”卡妙又勾了下嘴角,令人分不清是何种感情的微笑,“不如叫他们刽子手更合适。如果让他们知道我病了,那么我的死期也就不远了。既然总是要死,那就顺其自然吧。”
艾俄洛斯多少也知道贵族家庭中种种残忍的事,但他仍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以这种淡漠的口吻谈论自己的死亡感到震惊。
“我能相信您吗,特里蒂昂先生?”少年看着他说。
“当然!”他急切地表现出自己的诚恳,尽管他知道自己已经获得了对方的信任。
“再过几个月我就要离开大陆了。在这段时间里,请您做我的医生……”他露出一个孩子顽皮的微笑,“我这样挖墙角,法座一定会生气吧?”
艾俄洛斯不知不觉间也被他感染,心情愉快起来。“您大可放心。”
“那么,特里蒂昂先生,我的性命交给您了。”
“那么,特里蒂昂先生,我的性命交给您了。”也许,正是这句话,使得艾俄洛斯毫不迟疑地告别流浪生涯,开始了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几个月以后,他没有离开,反而跟随卡妙远涉重洋,来到一片原始而野蛮的岛国,成为卡妙父子的挚友和忠心的下属。今天,当他看到米罗时,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占据了心头。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会被他所吸引。”艾俄洛斯结束了简短的回忆,努力避开了卡妙病情的部分。
“嗯。”米罗下巴搁在膝盖上,他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艾俄洛斯……卡妙他,究竟是什么病?”
“……”艾俄洛斯皱着眉,语气变得生硬起来,“你不需要知道,米罗!想要活得久,好奇心就不要那么重!”
“他已经怀疑了,艾俄洛斯!”
背后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二人同时跳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罗蜜正站在他们身后,手中的火枪直指着米罗的脑袋。
“罗蜜,不要这样!”艾俄洛斯拦在他们中间,“听我说,他只是个孩子!他不会伤害卡妙的……”
“出卖西蒙娜小姐的也是个孩子!”罗蜜突然激动起来,眼睛中渗出点点泪光,她缓缓地摇着头,“你不知道,艾俄洛斯,我亲眼见到的……”她哽咽着,拿枪的手也开始颤抖,“……可怜的小姐,最后十指都血肉模糊……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再次发生!你让开!”
“罗蜜,罗蜜,”艾俄洛斯试图说服她,“这是在西印度,……想想看,米罗死了,卡妙会伤心的……”
“那么你是要我们眼睁睁看着少爷被他们害死了!西蒙娜小姐不是病死的!她是被活活折磨死的!你还不明白吗?这些年来,我,还有你,苦苦守着这个秘密是为了什么?难道你忘了,少爷每次病重却没有药不能治疗,还苦苦撑着时的样子吗?他是为了什么?我们又是为了什么?艾俄洛斯,这些,你都忘了么?”
艾俄洛斯开始犹豫。
“我知道,少爷已经把米罗当成他身边重要的一员。正因为这样,我们才不得不杀死他。……我知道,少爷绝不允许有人伤害他。”她再次举起枪,“因此,我一定要他死!哪怕少爷恨我一辈子!”
“你们究竟在说什么?”米罗完全糊涂了,他知道罗蜜不喜欢自己,可看到她眼睛中如此赤裸裸的恨意,还是第一次,就好像是刚失去幼崽的猎豹盯住猎人的目光,看得他全身发憷,“谁被害死?谁要死了?什么秘密?……你们在说什么……艾俄洛斯!”米罗突然意识到什么,他转向艾俄洛斯,“是卡妙!是不是?告诉我!卡妙究竟怎么了?”
艾俄洛斯低下头,他知道再瞒下去也无意义了,他轻声叹了一口气,再次抬起头来时那双褐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温柔的哀伤,他说,声音很温和:“贵族,是这个世界上最骄傲的种族,他们不允许自己高贵的血统中出现任何的瑕疵,因此……”他将双手放在米罗的肩膀上,蹲下来以使他们的目光相对,米罗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了前所未有的诚恳和温柔,他的声音醇厚,此时听来却微微地颤抖,“卡妙他……还有他的姐姐西蒙娜小姐,都患有一种严重的贫血症……一种不治之症……”
“不!”米罗突然大喊着打断了他的话,他挣开他的手,下一秒却又把他的手紧紧抓住,“不是这样的!艾俄洛斯你骗人……不,”他开始苦苦哀求,“艾俄洛斯,你能救他,是不是?你世界上最优秀的医生,不是吗?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米罗无法形容他此刻的心情,就连老皮埃尔突然死去时他也没有这般难过苦闷过,在刚才他明白了艾俄洛斯话的一刹那,他觉得天地都在旋转,但他顾不上了。
“米罗,听我说完。”艾俄洛斯抚摸着他的卷发让他平静下来,“也许我的医术可以延长他的生命,但是,如果像他那样的贵族之家……他们是不会承认家族中有缺陷的人存在的……现在你都明白了吧,米罗?这就是我们的秘密——一个对卡妙致命的秘密!”
“不!我不明白!我永远都不明白!卡妙他生病了,难道不应该让他的亲人来好好关心他吗?难道天下有不心疼自己的儿女反而伤害他们的父母吗?我绝不相信!”
艾俄洛斯悲伤地看着他,双手垂了下去。
“你不需要相信!”罗蜜在艾俄洛斯身后再次举起了枪,对准孩子的眉心,她甩掉眼睛中的泪水,目光再次变得冷酷起来,“让开,艾俄洛斯!你应该都看到了!……为了吕克尔少爷,让开!”
艾俄洛斯低下头去,双肩颤抖起来,“为了卡妙!”他低声说。慢慢地,慢慢地,背过身去,右手抚上眼睛。
米罗终于知道她的决心,惊恐得几乎忘记了呼吸,他明亮清澈的眼睛愈睁愈大……
罗蜜拉开火枪的保险栓……
“你们,要杀人么……在我的房间里?”
一个微弱但是清晰的声音如同寒潭的波纹在死寂的空气中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