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隐》今故

16、初相见

　　沈渊这次倒是出奇得没有被激怒，他甚至还效仿何从也勾起嘴角冷笑了声：“也不知道上次是哪个孬种，被他口中这个所谓的病秧子，打得满地找牙。”

　　找痛点谁不会？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沈渊也开始专挑七寸下手，精准捏住何从的命门。

　　突然便开始开窍的沈渊脑海中霎时间响起父亲曾经说过的，千万不要轻易暴露出命门。

　　“倘若都这般防备了，还是不慎被有心之人识破，那就努力让它不要成为命门。”

　　“最起码，要让那些人不这么以为。”

　　平心而论气焰嚣张的小少年何从样貌也算出众，尽管沈渊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可这并不妨碍它成为一个事实。

　　何从是很英气逼人的长相，许是因为神情中总是带着一种傲气。这种姿态旁人做起来大概很是欠扁，可在他身上却是浑然天成。

　　小少年果真被刺痛了逆鳞，剑眉一拧怒道：“你……”，一双星目瞪得圆圆的，却又无计可施。瞬间变作砧板上的鱼肉，任由眼前这把刀俎随意宰割。

　　何从觉得自己曾被沈溪这个死丫头一脚踢趴下的经历，当真是他这辈子的奇耻大辱。

　　年纪尚小的何从一直都无法想通的是，沈溪那个丫头片子明明比他还要矮上一头，到底是怎么朝他迎面劈下一腿的。

　　他闭上眼睛都能记得那一幕，那个死丫头那一腿自他头顶一路而下，动作之快到他都来不及反应，下一刻便直直地躺在了地上。

　　眼前冒出星星点点的时候小少年满脑子都飘着一个疑问：不是说好是个卧病在床的病秧子么？说的是头顶这个生龙活虎张牙舞爪的小丫头？

　　此刻这个小丫头正双手环臂看着他。如果不是脸上带着一种不屑，何从定会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可人的小姑娘。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十分灵动，鼻尖小痣像是点上去的一般，俏皮十足。

　　可是躺在地上俯视着这张脸，哪怕是美若天仙，何从也觉得面目可憎。他觉得自己如蝼蚁、似草芥。他何从怎么可以有这样一种感受？

　　回忆至此的何从咬紧了牙关，腮帮子的骨头都咯噔作响。恨恨地看着面前的沈渊，将一直难以平复的深仇大恨全盘转嫁到他身上。

　　沈渊亦毫不示弱地回瞪于他，可因着他天生一副下垂眼，根本没有一点威慑力，反而显得有些许无辜。

　　***

　　这一头的两人僵持不下，场面一度很激烈。另一头饰有沈家家徽的马车扬长而去，载着被委以重任的沈溪和侍女春习一路疾行。

　　其实事情没那么严重，坐着车上颠簸的沈溪歪头思考着。母亲一听说闹到了官府就觉得事态严峻，但自家哥哥沈溪还是了解的，不会那般不知分寸。

　　不过正好，早就想去宫里转转呢。

　　惦记许久了都。

　　马车终于抵达了皇宫，下来的二人却被宫门口的守卫持枪拦住前行的脚步。尽管春习自报家门解释了此行目的，尽忠职守的守卫仍旧坚持禁止她们二人入内。

　　沈溪在来的路上已然预感到会面临这等局面，向来被父亲保护得很好的母亲，考虑事情一直都不会那么周到。随即拿出了那块一直揣在怀里的、上次明帝执意送给她的玉佩。

　　守卫二人见她亮出这个物什，立马撤下用于阻挡二人进入交叉拦截的长缨，齐声说了句：“得罪了，沈小姐。”

　　随后又吩咐身后一排守卫中离得最近的一个，“送沈小姐进宫，去找太傅大人。”

　　沈溪耳聪目明，将宫门守卫的前后反应尽收眼底，讶于这块玉佩分量竟是如此之重。于是仔细收好玉佩，毕了拍了拍胸前的衣服。

　　春习是府里的侍女之首，随夫人顾愿进宫的次数最多，很是熟悉宫里地形，尤其是常涉足的区域。加之有守卫的全程护送，今日这一路走得格外顺畅。

　　打听到太傅沈遇此刻正在御花园内，沈溪和春习在长泽殿内侍奉的宫女的带领下，经过百转千回的弯弯绕绕之后，终于看到了不远处的两个身影。

　　高大一点的身影正对着沈溪，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人；而他对面身着白衣的小少年，因为背对着沈溪，小姑娘看不到具体面目。

　　御花园内太傅沈遇正在和小少年成珏低头对弈，一位宫女前来通报。

　　“见过三殿下，太傅大人。”宫女俯身行礼。

　　醉心玲珑棋局的二人闻声抬起头来。小成珏认出这是他殿前的宫人，温言问了句：“何事？”。

　　“启禀殿下、太傅大人府上千金求见。”欠了欠身，宫女细声细语地说道。

　　看了眼对面的老师，小成珏忙道：“速请。”

　　吩咐过宫人之后，随即又侧身回头，试图看向宫女来的方向。

　　“殿下，是微臣的女儿，沈溪。”沈遇轻扯嘴角，告知于他。紧接着伸出右手，朝不远处左顾右盼的小女儿遥遥挥着。

　　得到父亲授意的小姑娘沈溪本欲提裙一路小跑过去，却见那一直背对着她的小少年回头朝她看来。

　　于是下意识地脚下顿住，也不管对方看不看得见，对着他远远地欠了欠身，轻轻地抚了抚衣上的褶皱，小步款款走了过去。

　　低头走到二人面前一丈之处，“见过三皇子殿……”沈溪正欲行个正式的宫礼，却被小成珏先声夺人。

　　“此间无别人，不必多礼了。”

　　看着面前因为脑袋低垂而露出头顶两端可爱的小发髻，小成珏亲切道：“沈溪妹妹，久闻于你，初次见你。能否上前来点，我不方便过去。”

　　沈溪闻言抬起头，方才那一直没能得见的小少年，轻巧地便入了她的眼。如同声音一般温润的长相，看着她的目光软软的，里面带着点明显好奇已久的善意探究。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看，小姑娘沈溪觉得自己仿佛坐落在了云端一样，轻飘飘的很是舒适。

　　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一圈，看了眼一旁的父亲，亲昵地唤了他一声“爹爹”。

　　见父亲默不作声以示应允，这才放弃了本该有的礼数。随之向前迈了一步，似乎是觉得不够，撇了撇嘴巴，又向前迈了一大步。

　　这一“上前”果真是份量很足的上前，朝含笑看向自己的小少年龇牙笑了下，小沈溪见父亲轻轻睨了下自己，悄悄地吐了吐舌头。

　　方才一直被这张新面孔夺走全部心神的沈溪，此时此刻离得近了些，这才注意到小少年是坐在一张特质座椅上的，腿上盖着一条长毛毯子。

　　意识到什么之后，沈溪心上像被划过一道口子。抬头重新看回微笑看着她的小少年，眼前渐渐蒙上了薄薄一层雾，看对面的人影都模模糊糊的。

　　“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看不清人，听声音便愈发清晰。

　　心里难受的时候，越是被关心，就越是难受。

　　上一秒还灵动不已的眼睛，瞬间便像进了沙子一般酸涩。于是低头，声音委屈。

　　“哥哥同人打起来了，闹到了官府里去。”

　　小姑娘的一切都被目不转睛盯着她的小成珏看在了眼里，从一开始的乖巧可人，到后来狡黠的黑眼珠打转，再然后是飞快的吐舌头动作。

　　这张初次见到但却期盼已久的面庞，立即鲜活了起来。这种感觉怎么形容呢？像是一幅挂在房内平日里很是喜欢的画，有一天突然发现它变活了会动了。

　　到目前为止已然有很多人见到过他的残缺，人人对此都有着不同的反应。尽管嘴上从来不言，可小成珏总能从他人的表情上识别出来。

　　眼前这个可人的小姑娘，看上去灵动娇俏大大咧咧，看着他的时候笑嘻嘻的，圆乎乎的眼睛里满是好奇的打量。可是却在看到他的腿的时候，目光瞬间碎成了一片一片，于是不得不挪开了视线。下一秒便毫不避讳地看向了他。

　　她眼神里的东西很好解读，是不可置信，是于心不忍。

　　她不像很多人，在看到他的腿之后，第一反应是躲开它。可即便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他也太清楚那些眼睛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捕捉到这一讯息之后，小成珏看向面前这个鼻尖翘起一颗痣的小姑娘的眼神，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一种柔软。而他不难发觉一个事实是：他对这幅画喜欢的程度，好像更深一步了。

　　小成珏对面前站立着的沈溪招了招手。小姑娘便听话地赶上前来，弯了弯腰，离他很近很近。

　　看着面前这张放大的脸，皮肤白皙，五官小巧，小成珏眼神微动。“你的哥哥不会有事的，你且放宽心。”

　　小沈溪在他身下特制的木椅前蹲下，眯了眯眼睛抬脸朝他一笑，嘴角荡出两个小梨涡，笑容甜美。有颗泪珠夺眶而出，瞬间没入小少年腿上盖着的毛绒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的哥哥，一定会的。”很坚定、很果断的语气，后面跟了句话，用了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极轻的声音。

　　“谢谢你啊，好看哥哥。”

　　***

　　小成琬过来找哥哥玩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到太傅沈遇的背影。走到哥哥的身边，压不住心里的好奇。“太傅大人今日怎地提早下课了。”

　　正在纳闷这是为何之时，又看到了太傅手里牵着的一个小小身影。

　　说是被他牵着，倒不如说是拉着他。小小的步子迈得很快，明显很急。

　　成珏想起老师从头到尾都不紧不慢的，又联想到他曾与自己提过的沈渊此人十分顽劣。目光逗留在逐渐远去的一大一小两人身上，笑着回了句：“他家屋子着火了。”

　　小成琬不清楚这其中的来龙去脉，一时之间当了真。“啊？着火了？火大吗？”

　　小少年笑了，“看这情形，不是很大。”

　　“那就好那就好。”小手抚了抚胸口。

　　“旁边那位小姐姐，就是沈家姐姐吗？”小成琬至今还在遗憾自己又没能见上的沈家姐姐。

　　“是呢，是她。”目送二人越走越远的背影，成珏含笑说道。

　　“好亲切啊她。”小成琬也看着相同的方向，奶声奶气道。

　　成珏觉得好笑，宠溺地看着她：“单单一个背影，你就觉得亲切了？”

　　“是唔。”小女孩小嘴微张，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含糊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