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隐》今故

14、宫苑深

　　关于成恒的那项提议，沈遇私下里已经权衡过无数遍。这是二人无需商量就彼此达成的初步构想，是他们想要到达那个地方的必经之路。

　　沈渊进宫，成为三皇子成珏的伴读。

　　这是必须要踏出去的一步，也是将来能否成功的关键性一步。

　　有些人的命运，打一出生，就是注定好了的。

　　“我也正有此意。”沈遇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投向一旁的成恒。

　　多年来相互扶持的二人，先是知己好友，然后才是君臣，这样的次序建造起来的联系，在人与人的关系之中是极为稳固的。

　　小成珏出了这样的事，成恒是无论如何都坐不住的。那可是蓝玉在这世间上，留下的最宝贵的东西了。

　　那个聪慧机敏才智过人的女子，最终还是没能逃过慧极必伤的厄运，早早地便香消玉殒。

　　“眼下这个时候，渊儿是该进宫了。”沈遇的目光直直地落在茶杯上，没有看成恒。正如成恒方才在说那句话时，也没有看他一样。

　　两个人各有各的心事，却是不谋而合的想法。他们惯常是这般，其中一个人考虑到了，另一个人自然亦是。不仅如此，就连对方的也一并考虑到了。这是他们二人长久以来，最心照不宣的默契。

　　“关于那个孩子……”沈遇用食指指腹轻轻摩挲着茶杯，一双总是清明的眼睛里时刻沉静着。

　　其实他心下已有了某种考量，却习惯性地事先询问下成恒的意见。

　　摩挲着茶杯的手指不再有所作为了，他顺势有了下一步动作，转头看向成恒，目光注视着他的脸。

　　成恒回以目光反问沈遇，“你意下如何？”

　　四目相对之时，沈遇确信成恒是真的已经回归到原本稳定的自我状态了，沉着冷静、运筹帷幄。

　　完全不若方才，整个人看着便魂不附体，像一阵风一样虚无缥缈。

　　从晨时在城墙之上便一直悬空着的心，终于稳稳当当地落到了肚子里。

　　抛出去的问题又反弹回了自己这里，沈遇不消片刻便解读出了它所携带回来的答案。他仍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成恒，眼睛里的内容却明显多了几分。

　　成恒的目光也变得深沉了些，对视着的瞳孔肉眼可见地缩了缩。

　　沈遇一眼就看到里面倒映出来的清晰可见的自己，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持有这样一种自信：这双能完整装着他的眼睛，定是无比信任以及了解他。

　　再次坚定这个认知后，他微微笑道：“自然是去他该去的地方。”

　　“我也正有此意。”成恒此话一出，沿用了之前沈遇的回答，二人相视一笑，默契十足。

　　***

　　长泽殿书房内，案几上放置着一鼎工艺卓绝的小型香炉，此刻炉身上细孔中白烟袅袅熏香缭绕，淡淡的清香余味很足，充盈着整个空间。

　　室内布景清雅素丽，符合书房特有的诗情画意的同时，不难发现陈列摆设处处见心裁，富有亮点。

　　而它最大的亮点更是一目了然。为了照顾到使用房间的腿部不方便的主人，这间书房明显不久前才大改过。

　　不仅如此，因为考虑到这世上也存在着一些像小成珏一般，先天或是后天身体带有缺陷的人。所以明帝成恒在与太傅沈遇商议过后，决定针对这部分特殊人群，下令颁发一些相关条令，为的便是能够给予他们最大程度上的方便。

　　许是环境分外怡人，抑或是心境发生了些微改变，近日以来每每置身这里，看着小少年被悉心照料得这般妥贴，想到更多如他一般的人也会像他一样被关注被照顾，沈遇都会觉得心里一片柔软。

　　心湖无声长出长长的水草，水波荡漾左右轻摇，在他心底荡开一圈又一圈细小的涟漪来，此时此刻他整个人就像是窗边盛着鱼儿的透明水缸。

　　而这涟漪，从他的心底，一路荡到他的眼底。他看向矮几对面手执《治国论》看得专心致志的小小身影时，眼睛里的柔情几乎快要满溢出来。

　　小成珏今日穿了淡淡竹青色的长袍，头发用同样颜色的玉冠高高束起，虽然他目前年纪尚小，但翩翩公子的形态已经初步显现出来，从他的言谈举止，到他的待人接物。

　　沈遇今日同样着了竹青色的衣袍，只不过比起小成珏的颜色略深一些。两个人今日从外部衣着到内在气质，在这一刻竟然有一些雷同，且与这雅致的书房很是绝搭。

　　沉浸在书册里面的成珏这一看，就是一个多时辰。他天资聪颖悟性极佳，很少就书本上所涉及到的言论持疑，他存惑的往往是那些书上并未明面指出的更深层次的东西。

　　今日比起心中关于所看内容的疑惑，成珏更想知道的是另一件事。

　　反手扣下手中的书册，成珏抬头看向对面的沈遇，琢磨了下用词，踌躇开口道：“老师，不出几日沈渊便要进宫，我对此自然很是期待，这些时日以来心意皆被喜悦左右，竟忘了问沈渊是如何考虑的。”

　　即便皇宫是很多人都向往的地方，可这并不意味着所有人都是如此。

　　直直盯着沈遇的眼睛，成珏执意要等到一个回答。

　　沈遇看着那双充满希冀的眼睛，圆圆的、炯炯有神的，像初升的太阳。正如不忍熄灭它一般，他同样不忍看它熄灭。

　　“诚然，沈渊满心欢喜。”沈遇目光转向了窗外，此刻周遭一片寂静，他猛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犹如空谷回响。

　　“欢喜便好。”成珏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沈遇，将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则动态都尽收眼底。

　　总归是要来的，如若欢喜则再好不过。

　　“哥哥。”稚嫩的童声在室内响起，书房中一大一小两个人循着声源望去，便见门口不知何时站立着两大一小三个身影。

　　凌寒牵着猫儿一样乖巧的小姑娘成琬，由时值在宁安殿附近巡逻的新任禁卫军统领谢沉舟一路护送着，一行三人来到了长泽殿。

　　凌寒看着手中的小姑娘挣脱她的手，欢快地朝案几边坐着的小少年一路奔过去。还维持着牵手姿势的手掌缩了缩，她的手心里下一秒便空空如也，凌寒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身旁的谢沉舟，柳叶眉下的眼睛眯着笑弧。

　　小成琬近日是越来越黏成珏了，除了睡觉其余时间都要和成珏待在一起，对于这等现象凌寒自然是喜闻乐见。

　　谢沉舟同样喜闻乐见。他回京后不久便被调任禁卫军统领，这是他着实意想不到的结果。本以为此次归京只是暂作停留，不时便要准备返回西北事宜。

　　谁知此时此刻他竟然会站在这里，看他心爱的姑娘正朝着他笑意盈盈，看他疼爱的小姑娘亲昵地依偎在哥哥怀里。

　　谢沉舟做梦都不敢想象竟然会有这么一天。将军和王妃刚去那会儿，他总觉得头顶的天都要塌了。也是最近他才想通，活着的才是重要的。

　　他看着那张笑靥如花的脸，自然下垂的右手攥了攥紧贴着的布料。人生苦短，忽然就不想要，留有遗憾了。

　　“哥哥你跟太傅大人在聊什么呢，聊得这么认真？我在门口站好久了你都没有看到我，你以前可是连我的脚步声都听得出来的。”问候过太傅沈遇之后，小姑娘本想同小少年置气，可一对上罪魁祸首柔柔笑着的脸，这股气连生都生不出来。

　　况且哥哥身上还有一种不知是什么的香味，太好闻了她很喜欢，于是猫儿一样地蹭了蹭他的袖子。

　　“是哥哥我的错，不该没看到我们婉婉，哥哥向你道歉。”成珏捏了捏怀中人肉乎乎的脸颊，一时之间有些爱不释手。“我们婉婉大人有大量，且饶过哥哥这一回吧。”在宫中养了这么久，这张脸终于养回了点肉。

　　“我今日心情好，就不同哥哥你计较啦！”小成琬伸出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满心喜悦溢于言表。

　　她今日着实开心，方才在来的路上，她左手是谢叔叔，右手是寒姨，像在西北之时的无数个日子里，她在外玩耍便是这般，左手谢叔叔右手寒姨。

　　父亲母亲虽不在了，可她还有别的亲人，一样关心她、爱护她。她看向依旧站在门口相视而笑的两个人，谢叔叔转过头来低声同凌寒姨姨说什么，凌寒姨姨为了方便将脑袋侧向他。

　　凌寒姨姨，一开始应该是叫凌寒姑姑的。是父亲首先提出来这个称呼的，把这个想法同母亲提及过后，母亲立马不同意了：“为什么是婉婉的凌寒姑姑，明明就该是凌寒姨姨。”

　　“好好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父亲向来对母亲千依百顺，于是她就有了凌寒姨姨。

　　小成琬看到二人窃窃私语了一句之后，凌寒姨姨便将目光投向到内室里她的身上，她玩心骤起开始挠哥哥腰间的肉。

　　成珏腰间是有痒痒肉的，招架不住小成琬的魔爪，他反应激烈的眼睛里都是泪花。“婉婉你明明说过不计较的，你个小骗子。”

　　小姑娘言语之间便可听出雀跃，成珏听着也十分欢喜。尽管有些许难受，还不至于难以承受。因此他知道，小姑娘手下是拿捏着分寸的。

　　他只是一时之间，不太适应这般程度的亲密，

　　“好了好了不闹你了，让太傅大人看了笑话。”小成琬龇牙一笑，手下停了。她注意到方才站在门口的二人，不知何时已没了踪影。

　　“诶？非也非也，实则趣也。”沈遇摇头否认，他全程观看了这一幕兄妹互动，两个搡成一团的小小身影亲密无间。小姑娘仍旧偎在小少年怀里，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看他。

　　像极了家里的一双儿女。看向他们的目光于是也慈爱了些。

　　“不过太傅大人，您刚刚同哥哥讲到什么了，我可以听听吗？”小姑娘持续发问，明显十分好奇。是个刨根问底的性子。

　　“讲到过几日，我这宫里便会多出个人。那个人便是你常缠我问起的，沈家大哥哥。”成珏接过了小姑娘穷追不舍的问题，揶揄她道。

　　“是太傅大人家的沈家哥哥吗！我好喜欢听哥哥提他的，马上就能见到他了是吗？”小成琬仿佛鞭炮被点燃了一般，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看向哥哥成珏，又看向太傅沈遇。

　　“那沈家姐姐呢？”她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切换，“她会不会一起来？跟哥哥同一天诞生的沈家的哥哥姐姐们，还是双生子呢。我好想见见啊。”

　　她这句无心之语一出，听得有心之人均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