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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牵手(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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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里的前台小姐很亲热,一口带着广城方言腔调的普通话说得倒还算能辨别。
沈韫拿了房卡,乘坐电梯抵达12楼,圆弧状的从8楼往上可以观光外面,从她的高度望出去,广城南片区的旧城尽收眼底。
好像距离她死去的那一年,并没有多大变化,不见高楼大厦。
只有低矮棚户连成片,蓝色的铁皮顶哪儿都能看到,就像是有人给这座城市打的补丁,东一块西一块,在楼房之间连绵出现。
程轶妈妈来电话的时候,沈韫没有告诉她自己住在哪里,她不想让她知道自己花费580元住这间酒店。
这种回避的情绪很古怪,从理论上说她赚的钱怎么用是她的事,但从某种角度,她不想让程轶妈妈知道自己赚钱了。
“你到了哦!我找不到那个死老头,从来不接电话,不知道在干什么!”程轶妈妈在电话里咆哮,胸腔中的无名火找到发泄的口子,无穷无尽地倾泻下来,像是一盆盆水,淋得沈韫狗血喷头。
她不爱听那些鸡零狗碎,但也得任凭她继续叨叨叨地说着,直到实在是听不下去,才打断她:“那户口本怎么拿呢?”
谁能知道这种寻常小事,搁在这个家庭就是这么大的麻烦?
沈韫觉得头疼,只想将自己的脑袋埋进酒店软软的枕头里。
“明早,明天早上,你跟我一起去啊!你自己求他拿,他不肯,就,就——”
沈韫简单快速地应了一个“好”,她也不想知道程轶妈妈这说不出来的下半句话是什么,多半是什么口舌上的狠话,没有任何意思。
两人约了个地方,南片区两条路交叉十字路口,距离程轶身份证上的住址很近。
第二天早上九点,沈韫就在约定的路口等程轶妈妈,低着头在那里看手机。
其实,她根本就没注意手机上的内容,而是一直盯着时间。
昨天计划的时间是九点半,沈韫早到半小时,就是希望程轶妈妈能在人群中找到自己——否则,她根本没见过她,谈何认出?
果不其然,九点半过了十分钟左右,有人一边嘴里念着一边凑上来,“哎哟哟哟,我宝贝女儿回来啦!”
沈韫抬头,面对着一个脖子挂着大玉佩、腕上套着大金镯的中年妇女,她个子中等,身材姣好,在同龄人中算得上是保养尚可,只是这些特征都让沈韫有点不敢置信。
她没有想象过程轶妈妈的形象,只是当她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实在是难以与那个在电话里大肆哭闹、尖叫、不顾形象以及穷疯了的女人,相提并论。
还好,这嗓门还是独一份的真实。
沈韫整个人都是被动着被程轶妈妈挽挟着往前走,俩人不用过马路,直接奔着目标去。
一路上,沈韫都想挣脱这古怪的桎梏,但程轶妈妈丝毫不觉得有问题,极热情地说着说那,表情丰富,堪称百变。
近距离地观察她身上的衣裙,沈韫真的是一言难尽,难道程轶每月给她3000元,她就用来买衣服?穿得如此体面,材质如此良好,连皮鞋都是头层牛皮的好货色。
天气和现实,都令沈韫闷得透不过气。
“要下雷阵雨了吧,完了完了,没带伞。”程轶妈妈总算放开了这腻人的胳膊,开始跳脚,走得飞快。
沈韫一直沉默着,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他为什么不给户口本?”
“鬼知道啊,他脑子有病啊。”程轶妈妈骂起老公来,照旧是一套套,连白眼都翻得生动淋漓。
眼见着前面有个小区门,沈韫吞了口口水,问:“他现在在哪儿赚钱?”
“在哪儿?在学校啊。你这孩子,他还没老的退休呢,不过我看他那样儿也快干不动了,就没几年了。”程轶妈妈随口道,什么都能带一串埋怨,“那点工资,自己喝酒都不够,迟早喝死。”
沈韫嗯了一声,不知如何接下去,好在这位阿姨不需要有人理,也能一个人说上半天,她唾沫四溅地抨击他,“你说这学校居然还要他,这神经病半天不发疯已经很好了!”
前路走得开始逼仄起来,两人眼见着要撞肩,沈韫慢半步,却听她停下来,“怎么啦?”
“没事,你先走。”沈韫若无其事地道。
她也没答,继续道:“你一会跟他见了,别喊他了,不然他又要发疯,我可拦不住的。”
喊他?沈韫不明所以,只能点头答应。
走了几分钟通过窄小的巷子,立马看到小区门,青苔长满铁闸门,门也是随意地开着。
沈韫才一意识到,程轶妈妈是让她不要喊——爸爸。
她脑子里神经绷紧,看来程轶的家庭,不是一般的有问题。否则,谁家女儿不能喊爸爸?会发疯?是为什么?
跨进小区,凉棚里有个老人,满脸老年斑,眼皮都挂下来挡住半只眼,只是眼睛往沈韫和程轶妈妈这里看,直瞪瞪的,沈韫看回去,也不转开,那黑漆漆的眼光有种莫名的古怪感,沈韫只能匆匆快走。
“这破地方,哎!”程轶妈妈抱怨着。
小区里都是老人,要么在散步,要么在吃东西,现在才十点不到,他们却像是傍晚一般慢吞吞地走着。
每个人都看上去很疲惫倦怠,失去了生机活力,他们中间不少人都看到了这对母女,都间或投向以深沉的眸光。
与此相反的是,沈韫注意到这个小区的树枝干都很粗壮,枝丫极长,树叶极繁茂。
她内心的惴惴不安跟着这些树底下的大片阴影似的,越来越浓重。
“看什么呢?”程轶妈妈一把抓住沈韫的左手。
在这个刹那,沈韫只觉得暖,从来没有这么这么暖的掌心,她反手握住,拔腿跟上。
小区年事已高,连石板台阶都是歪而不平整的,程轶家在三楼。
还有一个感应灯,一听到有脚步声就不分白天黑夜地亮了。
沈韫抬头看一眼,白色的大圆盘底座,却配一个90年代的梨形灯,显然是原先的坏了随便装的。
“嘭嘭嘭”程轶妈妈敲门,这种老小区,一般是铁门配木门,一到夏天,有些人家是不关木门,只关铁门通风的。
“估计是不在。”程轶妈妈自言自语着开始掏钥匙,“搞不好有课嘞。”
沈韫粗略地猜测,他们应该分开很久了,不然不至于连他有没有课都不知道,她望着程轶妈妈烫过头发的后脑勺,目光沉沉。
门开了,家里一股子味道——酒味。
但在酒味中,她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丙烯颜料。
这间屋子两室一厅一厨一卫,除了一个卧室门,其他门都开着,大门一开,还有贯通风吹进来。
沈韫站在玄关往里望进去,居然真的在阳台看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颜料和油瓶子,还有堆放杂乱的画笔,上面要遮不遮地盖着块窗帘一样的花毯。
“他还教美术?”
“啊?”程轶妈妈也在张望,显然不敢直接进去,听到沈韫硬邦邦的问题,很惊讶,“还教啊。”
“还在利库二中?”
“在啊?”程轶妈妈这下感觉眼前的女儿有点陌生,但仔细一看,又没什么,“嘿,他这辈子都不转单位了,跟那利库二中死活杠上了。”
沈韫,根本抬不动脚,因为逆流的血液在一点点流出体外,浑身逐渐发冷,心脏也跟着紧缩起来,她蜷曲的手掌,一点一点握紧。
利库二中,教美术油画,中年人,快退休,姓程——
她为什么没有想到呢?
为什么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自己接下去会面对谁呢?
僵硬,惊恐,无奈,心酸,激动——如果每一种情绪都有颜色,那么沈韫现在应该就是蒙克作品中那个被恐惧包围的可怜的小人。
她也想呐喊,她也想尖叫,肆无忌惮地发泄自己的感情。
“肯定放卧室了。”程轶妈妈在客厅瞅了几眼,表现出一种陌生感强烈的表情,她转过来看着表情凝重,宛若被雷劈中了的沈韫,“怎么啦?怎么啦?我看你今天精神不大好?”
沈韫将双眼的焦点投射到程轶妈妈的脸上,她的脑海中想起十多年前,他说的那些话:“你师母啊真的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温柔,善良,体贴,温顺,我娶了她真的是三生有幸。”
当时她是什么表情?
沈韫自然记得,当时她想,我也要成为这样好的女人。
但如今,当这个人站在自己的面前,沈韫不知道应该如何评判。
在这些年,命运到底给了这一对夫妻怎么样的安排?才会导致如今的分崩离析?甚至于,妻离子散?
沈韫扯开咬紧的牙关,刚想回答她,就听见卧室门那边有动静——她慢慢地转过头,瞳孔微缩地望着那扇门。
谁也不知道,她内心正在疯狂祈祷。
而一个无神论者的临时抱佛脚,本就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