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沧海》邓沁

1、楔子

　　朝阳透过叆叇的云层照在海面上，水天间变幻出种种瑰丽的色彩。
　　一条青底白斑的毛毛虫蠕动着身子从菜心里爬了出来，仿佛想要呼吸一下海岛早晨新鲜的空气，刚探出半个脑袋却被两只白嫩的纤指夹住，来不及看清手指的主人已经被摔到了地上。毛毛虫吓得瑟瑟发抖，扭着身子逃命，没跑出几步，一只木屐像小山一样的压了下来，把它肥肥的身子压成了一张皮和一滩汁水。
　　绿衣女童移开了穿着木屐的右脚，弯腰又去找第二只毛毛虫。跟随而来的白衣男子把她抱了起来道：“行了，一早上你弄死几只虫子了？三十只还是四十只？早知道是来玩虫子的，我就不带你出来了。”女孩撅着花瓣一样娇艳的小嘴，娇嗔道：“早饭的青菜粥里有虫子，我恶心死了啦！我要把岛上的蠕虫全踩死全踩死！”白衣男子莞尔一笑：“那你用手捉虫子就不恶心了？”
　　“咦——！当然腻心了。我的手都弄脏了，可是到海边还要走好一会儿，怎么办？”小女孩舞动着两只捏过虫子的手指，一副很为难的表情，突然，猝不及防地摸上了白衣男子的半边脸，很用力地蹭了几下。恶作剧得逞，小女孩大笑着说，“现在好了，呵呵呵——”
　　“小坏蛋！”男子假装生气板着脸，然而眼睛里流露出的全是宠溺之情，“岛上的虫子是杀不完的。即使一时杀光了，从大陆上飞来的蝴蝶又会产下新的虫子。”
　　“我讨厌蝴蝶！小时候那么难看，还要吃蔬菜和树叶。”
　　“蠕虫虽然吃蔬菜树叶，可是它变成蝴蝶后会为植物的花朵传粉，也算是回报了养育它的植物。何况，没有蠕虫吃掉大量的植物枝叶，植物蔓延地到处都是，很快把土地的养分耗光，自己也没法生长了。”

　　两大一小三艘远洋帆船孤零零地行驶在一望无垠的海面上。如今的东海再也不复往日千帆竞行、樯桅如云的盛况，一个月见不到来往的船只也算不得奇怪。明里是因为朝廷下海禁令，关闭了宁波市舶司，真正的原因就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了。当官的和武林正派们气急败坏地喊着“灭倭灭倭！”这“倭寇”里头有多少是根基深厚的老牌海贼？多少是从日本本土流窜过来的失业武士？多少是收不回货款而困在沿海海岛的日本走私商？多少是半商半盗、与日本人勾勾搭搭的中国走私商？多少是宦途失意、穷困潦倒的秀才、读书人？多少是被官府和地方豪强强占了土地、卖儿卖女食不果腹的沿海贫民？却成了一笔糊涂帐。
　　开在前面的是仿艨艟战船改造的小船，跟在后面的是两艘十一丈长的两桅大货船，远远望去，和普通的小型走私船队没有任何差别。
　　江南武林盟主兼浙江总兵——刘熙举着单筒望远镜，从“破虏号”船身前侧隐蔽的瞭望口眺望远方。忽然身边响起一个尖细变扭的声音：“刘公不如先去用早膳，这里交给小梁就可以了。”
　　“呃，马公公，”刘熙放下了镜筒，微笑道：“此次出击，辛苦你了！”他心里知道马一清这时候来搭话，不是担心他刘熙累着饿着，而是久等不见倭寇的踪影，心中对这次行动的安排产生了疑问。也难怪，从昨天黄昏进入伏击海域，到现在已过了整整七个时辰，焦躁之气无声无息地在船上众人之间悄悄滋生。海上伏击的难度与陆战不可同日而语，换了在陆地上或者近海，麾下这些江南武林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们就算等上三天三夜，泰山崩于前都不会变色。
　　其实刘熙自己又何尝不在私底下暗暗焦急，这种焦虑从荒木千暮重现江湖时就开始了。荒木家是东瀛最早的海贼世家之一，十多年前，他们征服了黄海和东海上的其他各支海盗，勾结中国商人和朝中官员，走私、抢劫、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迫得武林人士在五年前狠下决心除掉这块恶瘤，经过四个月大小二十余次血战，终于取得大胜，几乎全歼荒木氏一族，只有荒木家的长子千暮漏网逃脱。
　　五年来刘熙一直苦苦追踪荒木千暮的下落，然而这个出身自有两百年海贼历史的荒木家的年轻人，幽灵般藏身于茫茫大海之中，并暗中集结了一股极大的势力，一个月前奇袭闽浙交界处的十几个小镇便是荒木卷土重来的首次行动。刘熙从线人处得知系荒木所为后，动用手中全部王牌查明情况，并立即策划了今日的剿寇行动，一面亲自带领人马假扮商船作诱饵，并借名震东南的走私商汪龙之手故意向荒木透露消息，以吸引荒木的精锐主力出击，一面以出身江南武林第一世家的李冲带领众人包抄荒木在海上的据点——雨师群岛，一旦发现荒木的精锐离岛，便上岛踹掉他的老巢。浙江镇守太监马一清再三坚持亲自出战，并且选择参加刘熙这支风险极大的诱饵队伍。李冲当然觉得这样最好：且不说马一清在身边，立的功劳也多半要落入他囊中，只说身边少个不男不女的家伙指手画脚也是件大好事。
　　“不知李大公子那边情况如何。”马一清道。
　　果然不出刘熙所料，他是忍不住了来旁敲侧击地询问。刘熙不是千里眼顺风耳，为防敌人又决定不用彩烟联系，李冲那边的情况他哪里知道，只能象征性地安慰马一清几句：“这次行动谋划隐秘、发动迅速，绝对不可能泄露出去。”
　　“这边的事咱家是十二分放心的。只是汪龙那厮诡计多端唯利是图，除掉荒木虽然对他有眼下大大有利——”马一清把后面的话拖得长长的。刘熙只得接过他的话道：“马公公的意思是，汪龙担心到时候兔死狗烹，所有暗中使诈还留了一手？”

　　“抛锚——”随着一声悠长的号令，珊瑚号顺利停泊在西绿华山岛的简易码头上。
　　薛明苔在甲板上就远远看到礁石岸上那一袭清瘦俊逸的白衣。“无冰——”薛明苔朗声唤道。
　　五年来虽然每月都驾驶满载生活物资的珊瑚号上岛一次，但薛明苔见了李无冰仍然激动地像久别重逢的好友，而李无冰一如既往地闲淡似月。
　　薛明苔从甲板上一纵而下，行至李无冰面前，抬手往他肩上一拍。这一拍有意试他，掌上灌注了五分“龙吟诀”的内力，其劲道可以震透三尺厚的城墙，却被李无冰以两极浑元法挪移到地上，身形一丝未动便轻易化解。李无冰毫发无损地微笑道：“怎么这个月晚了两天到来，也不事先报个信儿。”
　　薛明苔一边指挥水手们把一个个箱子抬到李无冰的灰鸢堡，一边说：“刘公忙于应付倭寇之事，这个月来不了了，这里有密函一封，你看了就明白了。”
　　李无冰将密函往怀中一藏，随着薛明苔一行往堡中走去，眉宇间透出微微的不安，扭头往礁石岸边瞥了一眼。薛明苔迅速朝他看的方向望去，嶙峋的礁石间有一张小女孩的脸一闪而过。是那个叫“泠泠”的女孩吗？从前刘熙每月都搭乘珊瑚号上岛，明里是看望李无冰，薛明苔却猜测与泠泠亦有关系。奇怪的是这个女孩是“越活越回去”的，五年来不但没有长大，反而变矮了一寸许，神态行为也跟着小了两、三岁。泠泠怕见陌生人，薛明苔和她接触的并不多，否则早就忍不住问她怎么会倒着长了。
　　正在想那个神秘女孩，听到李无冰说：“还没吃早饭吧？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可叫我拿什么招待你们。”
　　薛明苔笑道：“你我还客气什么。再说了，你李家厨子的手艺天下无双，一碗海鲜面的滋味都鲜过杭州城望湖楼的头牌大菜。我手下这些兄弟有酒有面足以，吃不穷你的。不过，这回我船上还带了个病人。”
　　“什么？”李无冰肃然止步，一扫闲淡之色，凛然道：“我早已立誓不为岛外之人诊治，是谁许你将陌生人带上岛来的！”
　　薛明苔没料到他的反应如此强烈，只得改用讨好的语气劝说：“无冰你向来最是菩萨心肠。这病人着实可怜，好端端的年轻姑娘偏偏长了一个骇人听闻的大瘤，举目江南也只有你李六公子能救她性命了。这人来都来了……”
　　李无冰打断他道：“罢罢罢，病人在哪，我先去看看。”
　　薛明苔一喜，当即带李无冰折回船上。病人约莫二十来岁，戴着垂纱帷笠。一旁一双五十来岁的老夫妻见了李无冰顿时跪下，一面喊着“神医救我女儿”，一面磕头不止。病女没有摘下帷笠，却解开了衣襟——一个梨形的巨瘤从她咽喉处一直延伸至腹部，峥嵘恐怖，足有三、四十斤重，仿佛一座大肉山，将女子原有的体态破坏地一塌糊涂。
　　李无冰叹了口气，这时候也不好再随便打发他们了，便简要询问了病情，答应明早即为女子动手术摘除肉瘤，只是不许病人和家属踏上岛去。老夫妇千恩万谢感激不尽。
　　到了灰鸢堡，仆人们片刻就端上了热腾腾的海鲜面和十八年陈的女儿红。薛明苔见李无冰始终有些心神不属，酒喝到一半，一名小厮上来在他耳边说了什么，李无冰向薛明苔致谦，说有些家事不能相陪，说完独自离席而去。
　　李无冰沿着原路线急急地返回海岸边，雨燕般穿梭于礁石丛中寻找着什么。
　　小女孩泠泠坐在一个隐蔽的礁石凹陷处，双脚泡在海水里一晃一晃，静听着海浪拍岸的单调声音。她看到李无冰走近时，转过脸甜甜地展颜一笑。
　　“又耍孩子脾气，为什么不肯跟阿春回去，非要我来接你？嗯？”
　　“今天说好了带我出来玩，却无端地被那些人冲了。”泠泠撒娇道，“我不尽兴，我不开心。”
　　李无冰哄孩子似的对她说：“等客人走了，我一定加倍补偿你，到时候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好不好？”
　　泠泠扑哧一笑：“我没生你气呀，你要补偿我就亲我一下好了。”
　　李无冰果然朝泠泠额头上吻去。泠泠摇着肩膀躲开了，努着小嘴道：“谁让你亲那儿了，是-这-里。”示意李无冰去吻她嘴唇。李无冰故作为难道：“这可不好，光天化日的倘若叫外人瞧见就遭了。”
　　泠泠格格笑着蹭到李无冰怀里细眯着眼睛把嘴嘟地更高，终于接到了男子的唇，双唇缠绵柔情似蜜，乎乎的海风吹乱了两人的鬓发。
　　“现在我高兴了，你背我回家吧。” 泠泠娇慵地站起来，伸着细嫩的双臂说。“泠大小姐，你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了。”李无冰嘴里抗议者，还是依言背起了小女孩。泠泠的脸颊紧贴着李无冰的后脑勺，闭上眼睛甜甜地说：“无冰，和你在一起就仿佛找到了一个很好很好的父亲。如果不是让你难受了，我情愿一生一世都不要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