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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茶花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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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疆,花开似锦。
明月当空,为流水潺潺的澜沧江披上一层经纱。他的目光沉静如水,对岸茶花满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美丽。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低低吐出这句话,他黯然。一袭白衣在月色下明净如洗。
扣住袖中尘息剑,前面就是拜月教了吧。他的眼神中有着指点江山的凌厉锋芒。
这一次,不管前方是如何艰辛,自己都志在必得。听雪楼,要重塑人中龙凤时代的神话。
“楼主,”身后的葛衣少年牵马侍立,禀道,“三楼主已至灵鹫山下,二楼主也已入蜀,一切平安。”
“嗯,”他点头,“那么传令给他们,按计划行事。”
“是。”
“走罢!”他揽衣上马。
“楼主,”葛衣少年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来,“这一次攻打拜月教,我们的任务是?”
他眼望江水:“只许败不许胜。”顿了一顿,他补充道,“而且,要败的很惨,落荒而逃。”
“是。”身后数人齐齐抱拳应道,没有一丝迟疑。楼主雄才大略,纵使比于当年那位人中之龙,也是相去不远的吧。所以,他们的相信,不会错。
南靖宸一拉缰绳,缓步徐行。
那个人,也在同一片月色下呵。在拜月教中多年,不知她如何了。
嘴角露出一丝稍纵即逝的笑意,使这本冷漠的白衣男子略显温和。用她来赌,自己必不会输。
曼陀罗花绽放如昔,你,不要让我失望。
一抹血色,染红了月。
听雪楼中弟子顽强的抵御着神坛上绿衣女子的连番攻击,绿衣翻飞的她光芒疾起,如傲然的凤,沐浴着月的清辉。手指交叠,嘴里吐出繁杂的音节,隐有回声在神坛四周萦绕。
听雪楼中弟子虽悍勇,却只是寻常武者,抵御不住灵力超群的术法,然而,虽都已在负隅顽抗,却是无人逃离。
风起,白衣的听雪楼主袖中尘息剑飞出,寒芒如疾风掠起,攻向神坛上那绿衣女子身后的白衣祭司。这一剑,他只用了五成力。
两道白影交错,月色暗淡下来,繁星灿然生辉。听雪楼主手中的长剑轮转如飞,凌厉的剑气,划起嘶嘶破空之声。
白衣祭司手指微微颤动,嘴里喃喃吟颂着咒语,借助星辰的力量,驭起光芒。他长发四散,白衣御风,额上月白色的宝石清辉大盛。
听雪楼主面色凝重,仗剑抵住那道强烈的光芒,对身后浴血奋战的青衣人令道:“二弟,快带弟子离开。”
刚与大部队汇合的二楼主一愣:“楼主……”听雪楼中弟子虽不懂术法,但奋力一搏,未必便一败涂地。
“快走!”南靖宸厉声道。反手一掌,震退持双剑攻来的绿衣女子。
神坛角落绯衣一展,箫声悠然。南靖宸心中一安。是她来了,那么自己的赌,已胜了七分。他眼望听雪楼中弟子已纷纷退回,渐渐撤力。
白衣祭司光芒逼至,南靖宸似是避无可避,踉跄着退了几步,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那皎如月色的白衣。
绿衣女子手中的双剑疾舞,向他刺来。南靖宸侧身闪躲,却仍被她伤在肩头,勉力抵挡着那女子狠辣的剑法,右肩伤口却已渐渐麻木。
昏迷前,他听到白衣祭司缥缈空灵的声音:“凤仪护法,这听雪楼主交给你。”心中大慰,第一局,他胜了。
谢寒烟愣愣看着竹榻上的白衣男子,半晌无语。
记忆如莲花,清澈的绽放于心的深处。那时,他还是懵懂少年,自己也还是垂髫幼女。那时,他还尚未执掌听雪楼,自己也还未进入拜月教。
那时的洛阳,牡丹花瓣铺满街。
谢家是名门望族,藏书极丰。少年时的他最爱来谢家读书,书房中的甬道长的仿佛没有尽头,寒烟躲在书架的另一边,看那个比自己年长七岁的白衣少年专心的找着书。
偶尔,少年会注意到对面的少女,透过层层书卷,对她温和一笑,那时,红衣少女也会怯怯的唤一声,南哥哥。
那一日,他带自己来到了听雪楼中的圣地——神兵阁。
夕阳西斜,散漫的阳光透过窗缝射了进来,射破一室的阴暗尘埃。浮云阻碍夕阳的视线,形成斑驳光影。
恭恭敬敬的叩拜了那一对人中龙凤的灵位后,少女细细的端详,那一把血薇剑。
虽隐身鞘中,仍可以感受到它的万丈清辉。烛火跳动间,寒烟似是可以看到,血薇剑出鞘那刻,绯色光芒摇曳,瞬间绽放开花。
“喜欢这把剑?”南靖宸问道。
“当然。”红衣少女毫不犹豫地点头,“南哥哥,可不可以把这剑借我一用呢?”她脸上满是郑重的求恳。
“呵!”南靖宸哑然失笑,“真是孩子话,这剑是靖姑娘留下的,怎能随意外借?!”
“不过,”他看着少女的失望神情,又道:“还是有一个办法的。”
“什么?”寒烟一喜,连忙问。
“如果有一天,寒烟做了我听雪楼的女领主,那么这把血薇剑,送给你也无妨。”
“一言为定!”少女大喜过望,学着大人的样子,伸出右手。
“绝无更改!”南靖宸微笑着,和那少女右掌相击。
那时,她不懂听雪楼女领主的含义,而如今,自己已成为拜月教中的风玉使,就再也回不去从前。
血薇剑尚在神兵阁,他,也就未能拿起那把夕影刀。
血薇夕影,并肩行于江湖的日子,仍是梦。
她手按玉箫,低低吹出一首长相思。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那一日,在谢家的书房里,白衣少年微笑着教那红衣少女反复诵读李白的那一首《长相思》。
如今,寒烟面前是那个十年未见的少年,身后却是茫茫灵鹫山,而非那繁盛的朱雀大街。
那样温和的笑容与她隔了洛阳到澜沧江的山山水水,变得清冷如冰,没有丝毫暖意。
“南哥哥……”绯衣女子的手悬在半空,痴痴叫了出来。
十年不曾,听雪楼中听雪落。
所以离开了那少年的她,十年无泪。
醒来,窗前,是青翠欲滴的凤尾竹,窗外,是漫山遍野的山茶花。
绯衣女子放下手中玉箫,把一声几乎脱口而出的“南哥哥”,生生改成了“南公子”。
听雪楼主轻扬了下嘴角:“寒烟……”
“你的伤已不妨了。”她转身端起桌上的药,微微一笑,问道:“这次南征,为铲除拜月教吗?”
察觉出她话中的敌意,南靖宸一怔,自己的确原有此意,然而,拜月教实力虽大不如前,但仍可和听雪楼两败俱伤。自己要的,只是重新掌握中原武林而已,断不愿做如此得不偿失之事。所以,此行的目的不在此。
沉默半晌,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却答非所问:“你愿意随我离开吗?”
谢寒烟坚定摇头:“寒烟誓与拜月教共存亡。”
如冷刃穿胸般,破碎了他仅存的希冀。他黯然:“寒烟,你这又何苦?”
“哼!”她的目光忽然冷彻起来,冷笑道:“当年谢家家道中落时你在哪里?谢家被抄家灭族时你又在哪里?我一人孤苦无依,从充军的队伍里逃出,若不是祭司大人救我,我早已流落街头!”她有些激动,拂袖站起,“谢寒烟已在十年前死于洛阳的朱雀大街,如今世上只有拜月教的风玉使。”
她掩饰住目光中的忧伤苦痛,冷然对那白衣男子道:“而一直未在的你,有什么资格要我离开?”
南靖宸怔怔望着那绯衣女子转身离去的背影,苦笑。那个文静羞怯的少女,何时变得这般冷漠而锋芒毕露呢?
原来,十年已过,当年的人和事都已不再如前。
让她救自己的,只是心底那一丝温存的回忆,是那个温和的白衣少年,而非眼前这心机深沉的听雪楼主。
她是不会背叛拜月教的,这一次,自己走了一步险棋。
“我想,我可以帮你铲除拜月教。”一个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南靖宸抬头望去,只见一位清瘦的绿衣女子倚着竹门背对着他,低声道。
是那日那位剑法狠辣的凤仪右护法,南靖宸看她一眼,目光寒如冰雪, “条件?”他问道
“帮我杀一个人。”祝萱道。
“可以。”他毫不犹豫。
“你不问我要杀谁么?”她转过身,面对着他的笑容明艳动人。
“不必。”南靖宸的眼神是极为淡漠的,淡淡回答。
绿衣女子一时无言,这个人,果然是不同了。
当年,自己还是洛阳的寒门贫女,就无法忘记朱雀大街上的那道光芒。白衣胜雪的少年温和而飞扬,不似如今般冷漠而喜怒不形。
三击右掌,立下盟约。
入夜,蔚然艳丽的蓝天渐渐黯淡下来。
夜风入竹,带来清淡的茶花香,心,渐渐宁静安详。
倚着一根修竹坐下,南靖宸望向身边的绯衣女子,不再如白日般凌厉冷漠,她此刻的沉静淡然,就如当年。
“我不该那样说的,”她眉宇之间隐有悔意,“我们久别重逢,你又有伤在身,我不该那般激你……”
“你并没有说错……”南靖宸微微一笑,笑容却是苍白无力。
“可我是知道的,”谢寒烟打断他,“当时老楼主派你到西域办事,你不在洛阳。”
南靖宸心中一慰,原来她都是知道的。
“后来,你也曾辗转找我,然而,那时,我们早已相距千里。”她黯然。
长时间静默,只有风吹竹叶,沙沙作响。
“南哥哥,”绯衣女子生涩的叫出这十年未用的称呼,“你可愿,再听我吹一曲?”
素手按下洞箫,幽幽的吹了起来,是一曲《淇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东风满洛城。
而如今听着同样的箫声,何人能不起故园情?
何时、何时二人才可以携手重归洛阳?
日出,晨光和煦温暖。
那两位女子都回了灵鹫山上的月宫,山脚的竹屋只剩他一人。坐在临窗的案前,手持一卷《南华经》,心静如水。
“南公子,”南靖宸推开窗,窗外,是一名玄衣的拜月教弟子,躬身递上一个锦盒,“凤仪右护法交给您的。”
南靖宸微一颔首,接了过来。
锦盒内是一张素白小笺和一枚圆形宝石。
月魄?!拜月教镇教三宝之一。南靖宸怔住了,那如满月般的宝石柔柔散着清辉。
素白信笺上,是漂亮的簪花小楷,“信约不改,以此为凭。”
他微微一笑,凑上烛火,将那信笺化为灰烬。
十数日后,拜月教中发生的那一场与听雪楼勾结的叛变,以被大祭司粉碎而告终。
只是,参与叛变的弟子大都死无对证,不知是何人所命。同时,教中至宝月魄,亦是被叛徒带出,不见踪影。
灵鹫山下,小竹屋。
绿衣女子祝萱只觉一阵寒意,冷锋已贴在颈边。南靖宸手持尘息剑,冷冷看着她。
她没有丝毫慌乱,微微一笑,问道:“南大楼主这是何意?”
南靖宸面无表情:“你计划失败自然要嫁祸于人,我不想寒烟如此牺牲。”
她的笑容愈发妩媚明艳:“你就毫不顾念当日情谊么?”
“你我只有交易,何来情谊?!”
“功败垂成我始料未及,”她诚挚道,“但是,你不需要我再帮你?”
“不必!我已得到想要的。”
“你想要的?”祝萱不解。
南靖宸淡淡一笑:“拜月教中秩序已乱,还有,这枚月魄。”
“妄图修习拜月教中术法么?你不怕被指为邪教妖术?”她冷笑。
“我所要的,只是力量!”
沉默半晌,祝萱猛然抬头:“我明白了,原来一切,都是你的苦心经营。受伤是局,养伤是局,缔约也是局。哼!只是,对那丫头动了真情恐怕是你意料之外的。”
“这并不影响全局。”
“呵呵!是啊,不过是改为利用我而已。那么到底,我算什么?”她眼神中的光芒亮胜闪电,逼视着面前的白衣男子。
“局中最重要的棋子。”他不为所动,仍是淡漠。
“也罢!”她的笑容有了一丝凄苦,“那她呢?”
“局外人。”
原来是这样,我早已明白吧,你对她情深至此。当年的朱雀大街,确是只有你二人的光芒。你永远不会注意到当年的我。
那么,就让我保留这一点尊严吧!
她抬头看他,引颈受戮。目光坚定没有一丝恳求之意,傲然如凤。
“你走吧,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他将长剑收回,冷冷道。
顿了顿,他有些黯然:“杀你她会恨我。”
“南靖宸,”绯衣女子衣裙飞扬,闯进竹屋,手持三尺青锋,对着他。
“什么?”他不为所动,仍是捧着那一卷《南华经》。
“祝姐姐是你赶走的?祭司大人是你伤的?月魄在你手中?你……你一直在利用我?”她一连串问出这几句话,眸中有被骗的伤痕和隐隐的希冀,希望他否认。
半晌无语。
南靖宸的目光,没有离开手中的书卷,只是淡淡道:“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人呢!”
谢寒烟一怔,这话,自己以前听过呢。
那一年,谢家庭院中,只有她看厌了的牡丹。白衣少年为她捧来了一盆开得正盛的曼陀罗花,洁白的就如少女纯净美丽的心思。
她环抱着南哥哥的脖子,笑靥如花:“南哥哥真好。”
白衣少年若有所思地自语:“是么?可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人呢!”
幼年的女孩玩着小辫子撒娇道:“谁说的?南哥哥就是好人,是世上最好的人!”
绯衣女子心中一阵酸楚,今夕何夕?为何当年的他和自己到达了彼岸,就再也找寻不到?
她定定神,绯衣一转,长剑已向他刺去。
南靖宸持剑挡住,听她喃喃如自语:“我是拜月教中人。”
如回到幼时,自己和那白衣少年学剑的时候。那时的自己,心心念念的,只是学好剑法,可以做听雪楼的女领主。
长剑挑刺之间,都是听雪楼的招式。入教十年,她也从未学过拜月教的术法,那样的诡异可怖,她不喜。
绯衣白衣穿行不息,已转到屋外,竹林旁剑气纵横。
下一招,该是那样剑尖相抵了,幼时练习许久,才有了这般的默契。谢寒烟微微一笑,一转长剑,红袖翩然,如回到了当年的洛阳。
破空之声凛冽,三枚金针倏尔飞来,既稳且准,直对谢寒烟的背。绿光莹莹,显是淬了剧毒。
南靖宸一惊,长剑脱手飞出,绕过绯衣女子,狠狠的打散了那三枚金针。谢寒烟一愣,恍惚片刻,手中的长剑一偏,还是那样刺入了他的胸膛。
大片大片殷红的血从伤口处涌出,他一尘不染的白衣上如红莲盛放。
“南哥哥……”她惊呼,抱住他。
“叮!”尘息剑与那三枚金针一同铮然落地。
“你无法离开拜月教,我亦是无法离开听雪楼……”他的面色苍白,却平静。“从此,我们……两不相欠……”他微微一笑,竟有了温度。
“两不相欠?”绯衣女子喃喃重复着,大滴大滴的泪坠下,氤氲了她绝世的容颜。
竹林旁绿衣一展,有人黯然离开。
这一剑,就这样斩断了他们之间所有的记忆。
剑出花开,剑收花谢,枯荣之间,往事成烟。
江湖上,又有了新的传说。
——听雪楼主一人一剑攻入拜月教,重创了那位非人力能及得大祭司,未损一兵一卒,带回了拜月教的至宝月魄。这样的一个男子,该有着怎样的锋芒?
只是,他们不知,那如同当年那位人中之龙的年轻霸主,在那个茶花满路的南疆,和一位绯衣女子,经历了怎样的过往……
手按玉箫,坐在灵鹫山下竹屋中,为那个和她两不相欠的白衣男子,吹一曲《淇奥》。
一曲未终,声音已哑了……人,亦散。
他完成了重塑听雪楼神话的心愿,只是,自己在清冷无情的天地间兜兜转转,再也找不到他。
漫山遍野的茶花,一夕之间失了颜色,灵鹫山一片空茫。
她心中的茶花,既已落尽,就再也不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