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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杏花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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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孝宗乾道四年春。
浙东古城,山阴。
风雨如注。
斜斜的雨丝轻轻敲在城中的青石路上,溅起一层层的涟漪。雨不大,但街上行人已是不多。
红衣女子也不撑伞,衣裙湿了大半,匆匆穿街而过,嘴角还噙着一丝微笑。
如归居。
客栈的二楼上,白衣男子皱着眉,喝干了杯中的酒。修长的手指敲在桌上,心中烦闷之至——又是捉襟见肘了呵!虽有姑苏义贾相助,但和义军的巨大消费相比,实在是杯水车薪。
他厌恶地瞥了一眼屋外几个拼酒划拳极尽吵闹的金国兵卒,身旁的掌柜赔笑,小二殷勤。他冷笑,已经接受了异族奴才的烙印了么?这么快便忘了家国之恨?还是被临时而安的假象所惑,军民一心,准备与金国修好了?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不止是杭州呵!江南俱是如此。
然而,当江南仍沉醉在纸醉金迷的繁华中时,江北早已是章华歌舞终萧瑟,云梦风烟旧莽苍,早已是草合故宫,盗穿孤冢。只不过,他们都看不到。
客栈外竖立的大旗被雨打湿贴在旗杆上。
他苦笑,心情不好时,怎样豪华舒适的客栈都无法使人宾至如归。
“大哥,”尚在沉思,红衣少女厉芷然已闪了进来。
“嗯。”他应了一声,挥挥手,显是不喜被人打断思绪。
厉芷然粲然一笑,如春花明媚,手上的一捧东西,已放在楚轩卿面前。
竟是一大捧明珠。颗颗大小均匀,浑圆无暇,映着少女笑靥,满室生辉。
楚轩卿一惊,历芷然已悠然开口:“浙江巡抚李平送予临安蔡大人的一斛夜明珠,被我撞见,顺手牵了回来。”她又复微微一笑,“咱们义军的经费不是不足了吗,正好花了他这等不义之财。”
楚轩卿沉吟半晌,叹道:“果然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浙江巡抚素有清廉之名,不想竟也如此。唉!这朝廷,原是无望了。”
他看着桌上耀眼的明珠,忽笑道:“七妹你偷了人家这么贵重的东西,只怕麻烦立至呢!”他眨眨眼对那红衣少女:“你怕不怕?”
“怕?!”厉芷然双眉一扬,分水峨嵋刺已在空中转了一周,“厉姑娘从小到大,不知怕为何物!”
楚轩卿看着义妹豪气干云的小女孩样子,险些笑出声来。
露箬霜筠织短蓬,飘然来往淡烟中。
雨仍在下,轻快的敲在城中的青石板路上,击起一连串活泼的音符。
楚轩卿收起明珠,刚一开门,却将一青衣箬笠的女子转了进来。她一扬箬笠,地上便抖落了一圈细小的水珠。
楚轩卿看着箬笠下的清丽素颜,一愣:“陆姑娘?!”
青衣女子微微一笑,沉声道:“公子快走,宋兵转瞬即至!”
“怎么这么快?”楚轩卿不解,按说七妹抢了他们的夜明珠,要待兵卒回报巡抚才会追来。
青衣女子黛眉清颦:“他们奉命缉拿公子,快走吧,恐迟则有变……”
尚未说完,楼下已乱成一片,宋军飞扬跋扈,要求入店搜人,因有金兵在店,掌柜只是不敢,犹自苦苦哀求。
原来,这楚轩卿乃是太湖上义军首领,打起的是北抗金南抗宋的旗号,厉芷然是他的义妹,太湖军中的重要人物。而这位报信的青衣女子姓陆,小字灵照,是山阴名士陆游的长女。
她与楚轩卿的初识,亦是在这浙东古城,细雨黄昏中。
杏花疏影间,青衣女子微微浅笑——我叫陆灵照。
那日楚轩卿与三弟约于城中酒楼见面,商量浙东之事,正在赶去,隐隐听得前方有呼喝之声。
三五个宋兵包围之中,青衣女子护着一对孤弱祖孙对他们怒目而视。
为首的宋兵笑道:“陆小姐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
青衣女子冷笑:“你们还不撤么?”
楚轩卿怔了怔,在这样黑暗的天地间,青衣女子身上散发出正义与圣洁的光芒,令人不敢逼视。
出神之际,青衣女子手中短剑出鞘,回雪流霜般疾冲到那几个宋兵面前,剑如素蝶穿花而至,搅碎了满天细雨。
楚轩卿微笑之间,白玉扇飞出,道:“竖子鄙薄,不劳姑娘动手。”
青衣女子敛衽为礼:“如此多谢公子相助。”
忆起初识,楚轩卿微微一笑。她的一袭淡青衣裙,一把穿花短剑与那令天地无声的圣洁光芒从那一天起就深深印入他心中。
让这水墨画一般的江南有了颜色。
嘈杂声又起,楼下的宋兵见掌柜唯唯诺诺,客人避其锋芒,闹得更凶。厉芷然推开窗,却见一队宋兵手持强弓铁箭,将客栈重重包围。
三人俱有武艺,自是不惧,但若万箭齐发,必会伤及无辜。
楚轩卿心中念头转了几转,已有计策。白衣一扬,已出门去。
半晌,却是一名貂帽皮裘的金兵闯了进来。手上还抱了两套金兵衣衫。
厉芷然眉一竖,分水娥眉刺化为一道寒芒刺出。
站在门前的陆灵照已哑然失笑:“楚公子妙计!”
楚轩卿也不多话,放下那两套金兵的衣衫,只道:“快换上了,我们走。”说着转身出门,将门掩好。
三人就这样换上了金兵的衣衫鞋帽走了出来,无人阻拦,为首的大宋军官见三人如此装束,忙侍立客栈门口,恭恭敬敬的行礼:“老爷慢走!”
厉芷然心头火起,手一扬,清清脆脆一个耳光。那军官怯懦之极,捂着脸不敢吱声。
雨渐渐停了。空气清新,令人十分惬意。只是,三人心头,俱是说不出的伤怀——宋兵懦弱至此,怎么与金兵的骁勇善战相抗?!何况,在那些人的心中,金国,只怕根本不可战胜。
直至走到溪畔,才换下了那酒气汗味夹杂的脏衣。
厉芷然将衣服重重抛入河中,溅出一蓬水花,怒道:“皇帝给金主上书竟自称臣,他自己做奴才不算,连带着让天下的百姓都跟他一起做了金国的奴才。”顿了一顿,又道:“他就是喜欢任用奸佞小人,真正有识之士却闲赋在家。”
楚轩卿抬头,见陆灵照隐有黯然之色,问道:“令尊大人如今……”
陆灵照苦笑:“还能怎样?!乾道二年被罢免后就再未启用。爹爹未及四十岁就自嘲白发无情了。”
楚轩卿慨然:“陆大人极力赞成张大人举兵北伐也是过错?昏君无道,不辨忠奸。”他忽然想起什么,极为渴望的望向陆灵照,眸间满是欣然:“陆姑娘不如加入我们太湖义军吧!一起北伐抗金,收复河山。”
陆灵照一愣,不料他会邀请自己加入太湖军。虽陆游也曾赞义军为真英雄,但她毕竟还是受儒家正统思想影响的女子,一时尚不知如何回答。
犹在迟疑,厉芷然已怫然不悦,冷笑道:“大哥,陆姑娘是官家小姐,你怎能要求人家与贼寇为伍?!”
楚轩卿眸子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恢复了往日的神情,白玉扇一展,微笑:“不错,是在下考虑不周,唐突了。”
陆灵照心中陡然一冷,他微微一笑,仿佛立即将自己重重推开。
楚轩卿已拱手为礼:“今日多承姑娘之情,来日必然相报。在下与舍妹尚有事在身,不打扰姑娘了!告辞!”
她亦敛衽,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屋外的杏花经过一夜雨的洗礼更加清丽明媚,几乎探到窗里。
屋内香气氤氲,从琉璃鼎中轻轻飘出。青衣女子走到窗前,熄灭了炉中燃烧的香料,不忍杏花的清香为它所扰。
她回到案边,信手拿起一卷书稿。
然而面前却是那白衣男子冰冷的眼眸,耳边,似乎听到他愤然地声音:“知道你是官家小姐,自不屑与我们贼寇为伍!”
她猛地颤了一下,喃喃道:“不……不,不是……”
虽相识不久,却也彼此相知。他是明知,自己不是这样的人的吧!不是谁错了,只不过,都是这样的性格,虽平素温和淡然,却仍是太过自尊,不耐解释,宁可,就这样误会下去。
她感到冰冷彻骨,定神,往手中的那卷诗稿看去。
人间无药驻留光,风雨又催凉。
她一愣,竟心下恍然——是啊!人生苦短,怎敌的过风雨流光?!
杏花初放,探入窗来,她折下一枝杏花,抚枝微笑。
楚轩卿不再回客栈,住进了太湖军在山阴的据点,一户民居。
仍是念着那青衣女子,圣洁的光芒,清丽的笑颜,无一时或忘,他有些恼恨自己,如何,就这样为儿女私情所困呢?
推开窗,园中种了兰花,随清风摇曳生姿,他皱皱眉,向来不喜这般摇曳做作的花。
忽然发现,窗台上放了一枝浅淡的杏花,刚刚开放,尚未及盛时,浅白的花瓣在一片兰花中显得清丽而素雅。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明白了,这就是青衣女子要告诉他的——愿随君,赴天涯。
心情立刻就好了起来,似乎任何事都看到了希望,在杏花的清香中,他扬起了嘴角,清朗如昔。
“大哥。”红袖翩跹,红衣女子急急赶来“苏北有战事,五哥传书来,叫咱们赶快回去呢!”
“哦?!”敛起温柔的微笑,他的眸子犀利冷峻“怎么?”
“似是金国南攻,五哥率部抵挡,皇帝却派兵与金国一起夹击咱们呢!”厉芷然愤愤地。
白衣公子并不吃惊,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他沉吟道:“那么,我们快回姑苏吧!浙东这里,有三弟在。”
“是!”厉芷然躬身领命,出去布置。
楚轩卿怔仲半晌,将那枝杏花收入锦盒之中。
如珍藏她的一片心意。
逆胡未灭心未平,孤剑床头铿有声。
他相信,那样一个深明大义的女子,一定懂得自己不得已的离开,毕竟,他们也算相知。
所以,你,等我回来。
只是,他不知,在这样风雨飘摇支离破碎的时代,没有人被赦免,没有人能逃脱,没有人,可以不伤痕累累。
就如同那枝杏花,已离开了枝头,若凋谢了,就不会再开。
时光悄然,从指缝滑过,一眨眼,已是一年多,叹流年又成虚度。
再不见初识的细雨黄昏,再不见杏花疏影间巧笑倩兮的女子。
深冬的几场大雨冻僵了这浙东的古城,习惯细雨的山阴,实是经不起风雪啊!
如她一般。
拥着火炉,她身披白裘,犹自未觉暖意。
闲愁如飞雪,入酒即消融。
好花如故人,一笑杯自空。
她从火炉边站起,向窗前走去,园中不植娇杏,只有几点红梅犹自凌霜傲雪,梅花锋芒太露,向来不是她喜欢的。
今夕何夕呵,不见故人,竟也再见不到了,那般的素雅与清丽了呢。
她端起酒杯,自嘲的笑笑,和着愁绪思念,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少奶奶……少奶奶……”侍女唤了女子几声,她才回过头来。
总是意识不到,她们口中的少奶奶是自己啊!
那侍女递来一个锦盒:“适才有位白衣公子说是给您的。”
她微怔了一下,接过锦盒,白衣公子?!他也是穿白衣呵!一年多来,总是想起他,然而不知如何面对,毕竟,已成他人妇,而她终身依托的“良人”,却从不敢穿,那般纤尘不染的颜色。
“少奶奶。”侍女笑嘻嘻的收拾着屋子,“昨晚少爷来了,见您歇下了,留下了东西就走了,说是让您好好休息呢!”她眨眨眼,“少爷对您,真是顾惜得紧。”
顾惜得紧?!她冷笑,他是心虚得紧。
一年前,用怎样卑劣的手段得到了自己啊!
孝宗命蔡安领兵与金兵夹击太湖军,而他,蔡世昌,蔡安之子,以楚轩卿和太湖义军作为要挟,逼自己嫁他。
父亲大怒,不愿女儿嫁这样的人,他亦是懂得感情,懂得与不爱之人一生相对无言的悲哀,而自己,只因宋兵把太湖重重包围,毫不犹豫。
楚轩卿永远不会知道吧?稳操胜券的宋兵为何突然退兵,他不会知道,自己的付出。
一代容颜,为君倾尽。
我,从此只能祈祷,与你梦中相见。
她苦笑着,打开手中的锦盒。
匆匆从衣襟上撕下的白绸和一枝被风干的杏花。
将白绸展开,她再次怔住了。
是他的字迹,龙飞凤舞的两个偌大红字——恭喜。字迹未干,是血色的殷红,染透白的丝绸,隐隐,又血的味道。
她似乎可以看到他的举动——
一腔希望回到这浙东古城,却听到了她嫁人的消息,怒极的他恨恨得撕下衣襟下摆,用扇锋割破手指匆匆写下“恭喜”二字,和锦盒一同送来。
她拿起杏花,细看,正是当年放在他窗前的那枝,他有心了,风干保存到现在。
她轻轻闭上眼,却无泪珠滑落。
或许本就是该淡忘的年少轻狂,那么,就这样的放下吧!水流云散各东西。
她咬紧唇,举起那枝杏花,靠近炉火,如干柴一般燃了起来,转瞬,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