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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七章 阿房作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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笙歌咽,红烛冷,十丈长廊,廊外花堆雪。谁见阶前人似玉,倚阑照锦,樽酒赠清辉。
旧国远,黎庶近,恨如冰销,情来如春水。醉把帝王软语嗔,弦月却悯,天恨白首约。
张良抱着一壶芍药露看芍药,倒也应景。只是咸阳的气候不比洛城,洛城芍药已经盛开得满城如织,皇宫御花园里的还半开不开的。
他酒量并不算好,酒品却极好,醉了后与寻常时也没有什么区别,不过就是面色酡红若轻霞,凤眸仿佛流转着月华,清清明明的,却又娇态可掬,叫人想抑制绮念都不行。嬴政知道他是因为归韶丹的事情跟自己置气,原本无奈看着,但看到最后,反倒后悔以前没有让他多喝些酒。一盅芍药露便能欣赏到如此美景,何乐而不为?
大概也喝够了,张良掂量着酒壶里大约还剩下一般多,便将它好好地放在了十桌上。
“我们回去吧!月近中天,也该安寝了。”
说话有条有理,语气一如平常,舌头不打结步履不踉跄,稳稳当当进了屋子,嬴政险些以为他根本就没醉。结果刚刚拿下冕旒还未宽衣,张良就拿过那冠抱着,数起了那旒数来: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不对,重来,一、二、三、四……不应该是十二串吗?为什么只有十个?”不知是什么缘故,他总是将前两缫并在一处,后两缫也并在一处,所以怎么数都少两缫。嬴政都看笑了,知道他真的喝醉了。
情愈炽烈,便愈明白情当何如。若是罔顾子房的意愿,那么得到便意味着永远失去。
相思到死有何益,未若情深许佳期。愿同尘与土,愿随朝与暮。
而今终将情字写,正是朦胧春月夜。楼心蟾光空,廊下芍药浓。
天色微明,窗外鸟鸣啾啾,才刚到寅时,皇宫里已隐约有些喧嚣。泠泠朝风带着芍药的旖旎香气悄悄钻进了望雎宫正殿的窗子,将帘幕撩起。熟睡中的张良觉得有些冷,往上扯了扯被子,想翻个身继续睡,脑后突然一疼,便下意识地认为是头发被压住了,睁眼一瞧,却是嬴政抓着他的头发——
嗯,一手揽腰,一手揽肩顺带握着一束头发。
嬴政素来浅眠,怀中人有了点动静,便将他也闹醒了。一睁眼,就见张良皱着眉头,目光如两支竹简,一支上写着“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另一支上写着“你以前是不是也这样干”。嬴政哑然失笑,放开了手中拿一绺青丝:“天还早,我们再睡一会。”
他可没有什么恋发癖,只是张良头发摸起来就如同水绫一般,蹭得手心分外舒服。而且张良的睡相一直都特别好,一整夜都乖乖的不乱的,所以他也不担心会弄疼他。这不,若不是因为昨天沐浴后嫌屋子里兰麝花觞之气太浓开了窗子,使得被风吹醒,子房到现在也不会知道呢!
对于张良而言确实还早,但是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就该上朝了,所以嬴政只是闭目假寐,没有真的睡着。等到张良重又陷入了梦乡,嬴政就披衣起身,准备上朝事宜。内侍端来每月初七服用的丹药,嬴政却挥挥手,示意他拿下去。
赵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郁香四溢的汤药走来。嬴政身体一向康健,除了归韶丹外几乎不曾服用过别的药物,因此看赵高这副架势,还真是不明所以。赵高嘿嘿一笑:“这是子房先生昨晚给的方子。虽说有几味药十分罕见,但是皇宫里还是找得到的。”
“子房给的?”嬴政还是没搞清楚。
这下子轮到赵高糊涂了:“子房先生没有告诉陛下?他说陛下因为服用归韶丹,折了太多寿元,必得弄些延年益寿的药石补回来。他在《神农鉴》中看到了一古方,抄了下来拿去给崔文子看。崔文子觉得可行,就自己先熬了一碗喝了,觉得确实身轻体健颇有奇效,就又熬制了一碗给陛下送来。”
他还好奇去翻了《神农鉴》,想看看还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结果横过来竖过去,只勉强认识一两个字,顿时心灰意冷,扔一边去了,说到此事时,还被那个崔文子笑话。
嬴政将汤药一口气灌了干净,穿戴好衣冠后就该上殿了。临行前他回头看了子房一眼,让赵高将窗子关上。
内室里,张良正睡得香甜,眉头舒展,唇边犹有笑意。
梦里他们从颜若渥丹到白首暮年,相偎坐看社稷一整,天下风平,百姓裕乐,山河晏然。而他们,朝朝暮暮长相见,岁岁年年永不离。
“扶苏公子去了军中?”
“天子不仁,不保四海,但是他若不得军心,那么他会连天子之位都保不住。不执掌将兵,又如何能用手腕?何况扶苏性情温厚太过,须得到军中磨砺一番,他才会知道什么时候该展现仁德,什么时候不该。”
扶苏一直以来都是被作为帝国继承人在培养,嬴政对他展现出来的能力品格都很满意,唯一不满的就是他太过仁慈,以后恐怕会被所谓的大义拿捏。
张良深以为然:“确实该这么做……对了,我也该走了。”
两人已经心意相通,张良懂得嬴政的抱负,也懂他的无奈,是以嬴政并不觉得张良还会想离开他,但还是莫名愠怒:“你要去哪儿?”
“桑海啊!你别忘了,那里的乱子,有五成是我惹出的。我要去那边,把事情解决了。可是依着墨家那些人的性子,真不知道要劝说到什么时候……”想到这里张良就觉得头疼,墨家人又执拗又刚烈,要扭转他们的想法,比推翻帝国都难。
嬴政好奇:“还有五成是谁惹出的?墨家还是流沙?”
张良深深看了他一眼:“是帝国。陛下,你没有给他们展现一个足够好的天下。男不耕种,女罢机织,父子分散,夫妇离别……那檄文是我写的。我并没有说谎话。百年后千年后,天下人会觉得你做得很对,知道若没有你,九州会世代离乱不得安稳。可是在此时的诸子百家黎民苍生眼中,你就是个无道暴君,你不但焚书隳学,你还奴役黔首,你让他们怎么认同你的做法?怎么安安心心地做你的百姓?”
“陛下,要收服诸子百家六国遗裔,并不是一纸诏书就能行的。我就算再怎么使用手腕心计,也只能劝说他们暂且归服。真正能扭转这一切的,是陛下你。儒家有云,欲速则不达。天行有常,世事有循,最好的做法就是顺势而走,想逆着走,或是无视常理十步并作一步,都行不通的。”
嬴政知道他说的有道理。逆着走,是在说他治下还用着战国时那一套规制;十步并作一步,说的是五岭长城一类事情。但是——
“现在匈奴势头极盛……”
“你还继续这样,不用等匈奴打进来,只要你不在了,帝国就会立刻分崩离析。”张良毫不客气,“你不是还嫌自己命长,吃什么归韶丹吗?”
张良很快就想到了症结所在。秦人好勇斗狠,从来不知何谓忍让,对付胡人的招数就是打回去,再来就再打回去。其实依着他的想法,就是先忍一忍,送些金帛又如何?等到九州太平昌盛了,再秣马厉兵打回去。
不过这话就算跟嬴政说了,他也不会听,因为他不是不知道这个理,只是天性如此,宁可遍体鳞伤,也绝不会低头屈膝。所以张良没有说,他等着嬴政自己转变想法,或是能有更好的法子。
“你什么时候走?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
“三天后走。可是什么时候回来,这可就说不准了。几天,几个月,几年,几十年……真说不准。”除了墨家流沙,最要命的是楚国项氏一族。他不知道得花多少心力跟他们周旋。
“你若是敢几年几十年不回来,朕就命人在骊山上修造一座宫殿,以你的名字为名,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朕残暴不仁的根源。”
听了这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话,张良微眯着眼睛:“陛下自己贪图逸乐,反要归咎到我头上?”
嬴政避而不答,苦苦思索着宫名,好像真要修那么一座宫殿一样:“叫什么好呢?阿房如何?偏私之阿,子房之房,覆压八百余里,如果宫成后子房还不回来,朕就搜罗六国美人置于其中,一览天下殊色,以告慰相思之苦。”
偏私之阿,子房之房,合在一起就是……
张良没好气地说:“陛下还是让匠者先将你的陵寝修好吧。八百余里的宫殿,那要修到猴年马月?只怕终此一生,我们也见不到。”
还有三天,下次见面至少也得是半年后,谁都没有心思将时间浪费在拌嘴上。嬴政想了想,命人将凌虚拿给张良:“三次刺杀,第一次你没有动手,第二次是用簪子当暗器,第三次是用弩箭,朕还不知道你用起自己的神兵会是什么样呢。”
张良斜睨了他一眼:“陛下是要我第四次刺杀?凌虚锋利得很,不会太痛苦的。”
嬴政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当然不是。朕听闻凌虚刃不见血,以气伤人,又听闻与其相配的剑法摇光雅晔,灵秀逼人。所以,子房为朕作一舞,如何?”
话音刚落,就听铿地一声清响,剑鞘犹在石桌上,剑身已经到了张良手中。
此后的日子里,纵然相望相知不相闻,他们也会记得这一天。清越幽远的帝王笛音,如仙如魅的凌虚之舞。
那一年那一天,红树似锦,皊华如霞,长剑似雪,罥衣如烟。
那一岁那一日,长廊遥远,清音遏云,玄袍猎猎,长目灼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