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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朝春暮叹(一) ...

  •   第一章朝春暮叹(一)

      春风暖软,沿河生长的枝蔓垂入水中,在浮光流金的波纹里摇曳。
      缓坡上,垂柳丝绦中,一辆驴车摇摇晃晃前行。拉车的驴很老,双眼无神,连悬在脑袋前的胡萝卜都不理,慢慢悠悠踢腿迈步,像是在和岸边的乌龟比慢。
      倒是躺在车板上的人,嘴里叼着根草上上下下晃动,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紧那胡萝卜。

      他的目光太过灼热,蹲在驴屁股上、时不时踹一爪子赶车的绿羽鸟回过头来,凶巴巴瞪视道:“你想都别想!”
      “我们已经空着肚子赶了大半日的路了。”江栖鹤垂下眼皮,有气无力道。
      江栖鹤给自己施了易容术,现下整张脸平淡无奇,唯独眼角下那点红痣不变,为他留了三分风情。
      现下这般模样可怜死了,可惜绿羽鸟早八百年就见识过他各种装腔拿调,生不出半分同情心。
      “你现在就是张纸片人,吃什么吃。”绿羽鸟的声音不像先前在悬剑山庄时那般又尖又细挠人耳膜,反而清脆响亮,像是十来岁的孩童在说话。
      它顿了一下,又道:“况且你没钱,就连这代步的驴车,都是我弄来的。”

      江栖鹤长长一“哦”,没过几息,又叹出一口气。
      没钱真是造孽。

      半日前他借虚渊之力杀了几个人,没想到甫一离开悬剑山庄就遭到反噬,现下浑身刺痛,想要使出最低级的御风术,都有些艰难。
      虚渊是什么地方,除开极寒便是极炎,日日与无尽折磨相对。江栖鹤虽然进去没多久就死了,但不管肉身还是神魂依旧被困着,不得往生,受的苦半点不少。
      别说他是十圣之一,就算十圣合而为一进虚渊游历个五百年,爬出来时也只剩具会喘气的皮包骨了。
      所以,他才从虚渊出来就迫不及待装了这么大一个逼,后遗症只是浑身上下痛一痛,已算是很了不得。

      虽说现下江栖鹤身形颀长、血肉丰满,外表见不到半丝虚弱,不过吧……这是因为壳子并非原装的。
      虚渊不肯放走他的躯体,能出来的只有魂儿,如今依附在附灵纸折出的纸人上,皮相由自己幻化,是美是丑随心所欲,唯有两个缺点,一是不能吃喝,二乃只能撑七天。

      附灵纸普天之下仅有这一张,是江栖鹤在虚渊里偶然捡到的,若非此,他压根没法儿出来。
      而那掌握造纸秘方的人,早驾鹤西去。
      所以他须得赶快想办法,另外找一个“容身之所”。

      驴车行了半晌,日影渐渐偏斜,江栖鹤开口问:“咱们离江阳城还有多远?”
      “就这破车,得行三月。”绿羽鸟没好气道。
      江栖鹤“唔”了一声,“那咱们得想个招。”
      “什么招?”
      他还没想好,便也不答。

      夜幕降临时,驴车终于带着一人一鸟来到洛夜城。
      这是距离悬剑山庄最近的城池,也是青州最为繁华的地方之一。华衣玉带在街上穿行而过,轻衫罗裙留下阵阵香风,长街若游龙,高楼飞檐戏凤,千灯万盏叠出光晕,映得夜如白昼。
      整座城跟仙宫似的,破驴车上毫无坐姿的江栖鹤显得格格不入。
      甫一进城,江栖鹤便遭到重重目光打量,他太习惯这种注视了,连眼皮都不撩,撑着手从稀稀拉拉的干草上坐起来,轻靠在边栏上。
      “我记得,醉云楼的糖醋排骨很不错。”江栖鹤托着下巴,低声对绿羽鸟道。
      “仙人诶,当初你下虚渊的时候身上给人扒光了,唯一的那把剑也在白天被你丢进烟华海了,咱们哪有钱上醉云楼吃饭!”绿羽鸟从驴屁股上扇翅飞起来,转了半圈来到江栖鹤面前,翅膀尖直扫他鼻头。
      江栖鹤耸肩:“兴许有人看我长得好看,请我吃一顿呢。”
      “你敢露出你原本的脸吗?”绿羽鸟没好气道。

      江栖鹤顿时垮下唇角,就目前的状况,他也不是不敢,但主要吧,还是懒。
      “春风君破虚渊而出”的消息传得很快,一并飞入江湖各地仙侠客耳中的,还有三大门派联名发布百万悬赏令一事,悬赏对象,自然是在风云大会上了结了几个长老性命的江栖鹤。
      现下各方高手蠢蠢欲动,暗地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的行踪,这么多人,打起来太费力了。

      但很快,他的眸子又亮起,“说不准有冤大头呢,先走一个看看。”
      绿羽鸟只得去拍驴屁股。

      驴大爷在可供四辆马车并行的街面上悠哉踏步,车板吱呀吱呀叫得一声高过一声,终于到拐角时,这陈年旧车散了架,亏得江栖鹤躲避及时,没至于摔倒在地。
      江栖鹤叹了一声,等绿羽鸟停到他肩头后,道:“宰了吃吧。”
      “还是卖了吧,这肉你不爱吃,煮熟也是浪费。”
      “你说得似乎有道理。”
      “但您老人家腿脚还行吗,能走吗?”
      难不成你还能给我找根拐杖?江栖鹤翻了个白眼,伸手牵住驴绳,拉着它往当铺走,最后,在某家屠户门前,换得了几十个铜板。

      “够买包子了。”绿羽鸟脆生生道。
      江栖鹤把这几十个串成一串的铜板抛起又接住,在夜色中发出一声不太悦耳的响,就在此时,蜷缩在街角动也不动的白发乞丐忽然扭过头来。
      乞丐直勾勾盯着江栖鹤手里的钱,像是狼注视着肉。江栖鹤这才注意到这乞丐并非因年老而满头花白,那张脸反而年轻得很,约莫十二三岁的模样。
      这小孩眼眸黑得深沉,像是结了层霜的黑曜石,冷光只泛在表面,窥探不到深处。
      但眼型很漂亮,是狭长凤眼,眼尾似挑非挑,勾出的那丝弧度无端威严入骨。
      他神色冷静到漠然,完全不似街边的落魄乞丐,倒像是伺机而动的杀手。

      小孩怀里还抱着一把剑,是把重剑,锋刃似雪,剑柄亦是雪白,刻着精巧的银纹,像是轻轻巧巧擦过天边的一丝云。

      江栖鹤“咦”了一声,“你觉不觉得他很眼熟?”
      “什么眼熟?”
      “眼睛很熟。”
      “……”
      “剑也熟。”
      绿羽鸟稍稍思考了一下,道:“你曾经睡过?”
      江栖鹤嗤笑一声,“五百年前睡过?就他这模样,像是长了五百岁吗?”
      “……”绿羽鸟嘟囔道,“随口一说,我又不是很懂这个。”

      就在一人一鸟随意说话的间隙,那小孩儿竟抱着剑朝江栖鹤直冲而来,身法迅疾犹如鬼魅,眨眼不到就闪至江栖鹤身前,手指一伸、一挑,勾走他手里的铜钱。
      江栖鹤眼一眨,唇角勾起一抹笑,以同样的速度出手,抓住铜钱绳子的另一端。
      “小孩子家家,干嘛学人家抢劫呢?”他轻声道。
      衣衫褴褛的白发小孩并不回答,只用力拽住铜钱,死死往自己的方向拖。

      江栖鹤暗暗心惊,这小孩力气太大了,哪怕他用尽全力,也似乎敌不过。
      思及此,他干脆瞥下眸眼,手一松,看着这小孩儿因为反作用力踉跄后退,跌坐在地。
      小孩儿没有第一时间检查自己的腿,而是飞速看了江栖鹤一眼,把铜钱揣进自己怀里,但他衣衫太破了,哐当一声,这钱又给掉到了地上。
      他似乎很疑惑,眉头拧成个川字,将钱捡起,重复方才的动作。

      长得怪好看,可惜是个傻的。
      江栖鹤心中生出一点怜惜,但也仅有一点儿。看这小傻子不厌其烦地揣钱掉落三五次后,转身便走。
      “那是我们的钱呐!”绿羽鸟不甘心地在他身后扇翅膀。
      “就几十个铜板。”江栖鹤漫不经心开口,“先去醉云楼填饱肚子再说。”

      江栖鹤兜着这身陈旧发黄的白衣施施然往前,衣袂被绵绵晚风牵起,在半空中晃荡出蝶翼般的弧线。
      他浅色的眸子略略下撇,透着股腐朽般的无力,走出街口没几步,竟停下来,望着周遭铺面若有所思。
      五百年没来过洛夜城,竟是有些不记得路了。
      “阿绿。”江栖鹤轻唤一声,绿羽鸟很懂地飞离肩头,在前带路。

      “洛夜城改建过。”阿绿边飞边道,“好像是暮叹花忽然疯狂生长之后的事情吧。”
      “暮叹花?”江栖鹤蹙眉。
      “就是这种。”阿绿往街旁一旋,落到一棵开满白花的树下,“是在你下了虚渊后,才开始在七州上生长的。”
      江栖鹤心道这也许与当年罪孽海暴动有关,脚步未停,紧跟在阿绿身后。

      醉云楼只是洛夜城的一座小酒楼,不过洛夜城繁华,往日这个时候仍是一派热闹,食客络绎不绝,而今日,竟闭了门。
      不过里头的灯还都亮着,大堂内辉煌得紧。
      江栖鹤没上前问,因此在他之前,就有三五人上去敲门,结果给拒了回去。

      “客官,真是对不住,今夜有人包场。”伙计推开半扇门,笑容歉意。
      楼里的灯光泄出些许,顺着这扇门,江栖鹤看见了立在大厅圆桌上的一件东西。
      一块牌位。
      一块黑漆漆的牌位。
      一块大抵是用沉沉檀木制成的、以瘦金体阴刻着“春风君江栖鹤位”几字的……牌位。

      江栖鹤眼皮跳了一下,前头那伙人仍是不甘心,在向伙计打听是哪位如此大手笔。
      “那位公子未曾告诉我们姓名,不过看得出,是为了祭奠春风君。”伙计语速飞快,话语中透出几分骄傲,“以前呐,春风君可喜欢上我们楼吃饭了。”

      江栖鹤眼皮又跳了跳:“什么玩意儿?”
      阿绿倒是很平静,这些年来,此类事它已见得太多:“给你的祭饭。”
      “今天是你的忌日。”它又道,“每年这个时候,都有一批人给你烧钱哭坟。”
      “我哪有坟?来烟华海哭么?”江栖鹤随口道。
      阿绿:“我就这么一说,就是在纸钱堆前哭的意思。”

      他瞬间情绪复杂起来,但也仅仅只有一瞬,紧接着便见他调整好面部表情,提步迈出去。
      “你干嘛?”阿绿忙问。
      “给我的祭饭,若我不吃,岂不是浪费?”江栖鹤头也不回,话说得理直气壮。

      江栖鹤到底是没明目张胆地进去,他给往自己身上丢了道隐匿术,才推门而入。虽说这位不知名的有钱人包了整场,但菜只摆了一桌,不管他爱吃的还是不爱吃的都有,大抵是将醉云楼所有的菜都点了一遍。
      大厅里并没有留伙计,都去后院窝着打牌了,江栖鹤便正大光明地坐下,拿毛巾净手,执起筷子、端起碗。
      可悄无声息地,方才卖驴时碰见的白发小孩儿,竟也溜了进来。

  • 作者有话要说:  3.27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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