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圣意难违 ...
-
言浚是沈砚的恩人。
自古文武相争原也寻常,本朝却是将这一风气发扬光大,实乃历朝历代之最。沈砚当年便因好武,被他尚文的亲爹逐出宗谱。
那一年,他十八。
朝廷每年征兵,有固定的时间和要求。旱的时节旱死,涝的时节涝死。譬如天下有战事时,兵役便格外重,逃避兵役乃是重罪。但若是太平时节,稍稍花些钱,交上一笔“人头银”,便可合法免除兵役。
百姓争相服兵役的景象,大约只有在天下大乱、灾害横行、流贼四起,不从军饿死,从军好歹能混一口饭吃的年月,才会出现。
一旦从军,户籍便会编入军中。凡事皆有两面,军户不必缴纳苛捐杂税,还能拿到朝廷的例银。但战祸一起,军户世代从军,合家成年男子都要随军出战。
因此,军户的日子在太平时节便逍遥些,在有战争的时节便凄惨些。寻常百姓哪里知道朝廷何时一个兴起要打仗,所以宁愿不要太平时的逍遥日子,也要避免将来上战场的可能,大多选择交了这笔钱免去兵役。
沈砚离家时,正值止战休兵的年月,募兵也刚刚结束,想要从军,很有几分困难,必须走些门路。
但当时的沈砚,通身也搜不出一个铜子,莫说花钱走后门,只怕连下一顿的饱饭都不知何处讨去。偏在一筹莫展时,他遇见了当时官拜江南道巡察御史的言浚。
朝廷的御史台主要分两部分,一是督察院,一是监察司。前者专门监督刑案,常与大理寺和刑部会审,在天下各道州府都有提点刑狱官。后者专管弹劾建议,监察文武百官,每年都会派御史到地方巡察。
涿阳属于越州府,越州属于江南道。言浚当年,恰好奉命在江南道做巡察御史。沈砚与他不过是街角茶棚偶遇,言浚却说他仪表不凡,将来必成大器。
沈砚对这样的话是不甚相信的,但言浚显然不是说说而已,竟资助了他二百两银子。这对于现在萧索而言,是一笔天文数字,对当年的沈砚而言,亦如是。
拿到这笔钱后,沈砚曾问他姓名,但言浚只说:“我字‘抒怀’,你若有发迹之日,再问我姓名不迟!”
沈砚用这二百两银子上下活动,买了一个军户,成为流外下三级军士之一。而后朝廷与涂杉国开战,他因杀敌勇猛、作战灵活,被晋为最低等的陪戎副尉。
再后来,历经大小战役,他也层层晋升,成了游击将军。终于在上林苑猎豹一事后,调入皇家羽林卫,成为圣上身边的宠将。
也是围场猎豹那日,言浚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了他。那时他也已经升迁,做了正四品御史中丞。沈砚对他一直深为感激,若非那二百两银子,焉有他如今睥睨疆场之日!知道他是深受皇上赏识的御史后,更是深深佩服,当即结交为友。
言浚虽是文官,却是本朝屈指可数不存文武相争之心的官。沈砚与他相交多年,一向投契,可算得托孤之友,因此才将萧索的事托给他。
但十一带来的这封回信,却泼了他一盆冷水。
言浚送来一只信封,里面有两封信。一封出自言浚自己,说虚报火耗原是各道州府都玩惯的把戏,且不说难以查实,即便查出内情,此事牵连甚广,必会引发各地官府大换血,甚至激起民变,此事还是不要揭露得好。
萧索闻言,垂头黯然。
另一封信,朱红的笔迹,没有落款。但沈砚太熟悉那龙飞凤舞的字,那人姓桓命晔,正是当今圣上的名讳。信中只有三行字:“爱卿当理应理之事,滥支冒领可以查,政体民心不可动!”
沈砚不敢给萧秀才看。
“萧公子。”他小心翼翼将第二封信收入袖中,“言御史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他信中说不让理虚报火耗之事,可以查冒领恩赐银的事,咱们便只查此事罢。左右这两件事都是一伙人所为,查哪件都能治他们的罪、给你报杀母之仇。曲线救国,也是救。”
萧索心底有些寒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沈砚又道:“言御史信中说,萧公子替朝廷揭发恶佞有功,事毕之后有意向皇上请求,赐你一个功名。”
他话音刚落,萧索“蹭”地站了起来,脸色涨得通红却未说话,只拱拱手,又退了出去。
十一皱眉道:“爷,他这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沈砚叹了口气,道:“愿不愿意,都得这么办。皇上的意思,咱们违逆不了。他屡考不中,能白得个功名,难道不是好事?换作本将军肯定乐疯了,他怎么好像有些不高兴似的?”
彼时麟德殿内,桓晔正坐在东窗下,案台上堆积如山的奏章将他深深埋了进去。眼前人被遮住大半,只露出半张俊雅温润的脸。
他动了动眼皮,商淮立刻带着几个小内侍将奏折搬到一旁。言浚身上的孔雀图样,终于跃进桓晔的眼帘。
“言卿的袍子,似乎旧了。”
言浚拱手道:“微臣备沐皇恩,领御史中丞一职已有六年,只三年前换过一次新朝服,许是时间久了,显得旧些。”
桓晔扯了扯嘴角,道:“言卿连购置一件朝服都如此慎重,可见为官之清廉。有卿如此,朕何愁江山不稳,可以垂衣拱手而治矣。”
言浚抹了把汗,腰弯得更低些:“皇上谬赞,微臣不敢承受。朝服修饰的是我朝官员的基本仪表,一针一线都是天家恩德。臣身穿旧袍,有失体统,罪该万死。今日回去,臣一定重新购置朝服。”
桓晔和蔼一笑,道:“言卿紧张什么?朕又没有责怪卿的意思,只是看卿的袍子陈旧,随口一说罢了。既然卿要换,便不必再回去麻烦了。”回头吩咐商淮:“去针功局,给卿拿套新朝服来。”
言浚忙道谢,心里算不准皇上究竟何意,只默默侍立一旁。桓晔趁他等衣服的空当,温声问:“言卿,沈卿今日该接到回信了吧?”
“是。”言浚颔首,“算时辰,该到了。”
桓晔手里摩挲着鹅卵大的光滑籽玉,垂着目光问:“言卿觉得沈卿是否能解朕意?”
言浚道:“沈将军素日最体圣意,定会理解皇上的苦心。即便不理解,沈将军忠心一片,也必凛遵圣旨。”
“那卿呢?”桓晔忽然抬起眼。
言浚又拱拱手,道:“臣自然明白。”他顿了顿,见上面没有回声,接道:“虚报火耗乃是陈年痼疾,轻易改动,于政体民心有碍。皇上登基不过六年,亲政也只三年,朝中……尚有诸多掣肘。若此时改制,恐怕不妥,不妨再等几年。”
正说着,商淮已捧着托盘进来,立在一旁候旨。桓晔右手握着金绂,坠着的白玉一指,商淮立刻将托盘呈到言浚身边。
言浚看看上首坐着微笑的桓晔,再看看满面恭谨的商淮,揭开黄绸,只见里面玉带、紫绂一应俱全,冬夏各两套朝服,月白锦绣,仙鹤腾云,却是正三品上都御史的体制。
“皇上,”言浚低着头抬了抬眼,“这朝服,似乎……不合臣的官制。”
桓晔温言笑道:“朕既赐给你了,便合适。”
言浚有些疑心:皇上这难道是要给他晋升?如今沈砚回乡丁忧,皇上身边的确少了一位牵制各方势力的心腹。但若皇上真有此意,为何不明发谕旨,通知吏部,反而要以一身官袍示意?
他一时想不明白,便不再想,谢恩跪安,退了出去。
一路乘轿回家,将御赐的官服放在香案上供奉了,才更衣坐下饮茶。管家见他忙完,便上来回禀:“爷,今日小姐在荷塘钓鱼,一跤跌在太湖石上,摔坏了脚。小的已命人请郎中看过,说只是扭伤,没有大碍,只是要好好将养一阵子。”
言浚皱了皱眉,放下茶杯,起身向内院走去。
希声裹着被子,躺在榻上,正看一本武侠传奇。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响,小丫鬟一溜烟跑进来报信:“小姐,老爷来了!”
希声忙将书塞到枕头下面,捧出一本论语,假模假式地读起来。言浚进来时,便见到小姑娘皱眉用功的样子,虚寒问暖一番,看看她肿得老高的脚,又抽出她手里的书,问道:“你一个四五岁的小娃娃,看得懂圣人之言吗?”
希声笑吟吟道:“便是看不懂,只瞧着也喜欢。”
言浚点点头,似乎很是欣慰。希声向外挪了挪,不动声色地遮住枕头下鼓起的书角,岔开话题问:“十一走了吗?我想让他带我去看小戏!”
“十一前日就走了。”言浚揉揉她发心,“不过,他不久应该就能回来了,到时再叫他带你出去逛。”
正站在镜子前的十一忽然打个喷嚏,搓搓鼻子,继续给他家将军递衣裳。沈砚换下孝服扔在一旁,穿上石青的锦袍,捏着自己英俊的下巴,左看看,右看看,皱眉问:“十一,你说爷是不是老了?”
十一汗颜:“爷,您正当年!若不是多了些沧桑,看着比属下还少相呢!”
沈砚大手拍拍他肩膀,诚恳地点头道:“你小子,很会说实话!本将军虽已三十一了,但瞧着也还可以嘛!怎么这个萧大秀才,对爷这么英俊潇洒的面容,一点儿也不动心呢?”
“许是……”十一觑了觑他家将军的神色,壮着胆子道:“许是萧秀才……不好此道,喜欢姐儿,也未可知。”
沈大将军冷哼一声,嗤道:“胡说!他好也得好,不好也得好!”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十一战战兢兢问,他家将军的悍匪心思,又动了。
沈砚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无奈:“那你说,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按时更新!
言大人的心意,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