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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在雨中]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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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雨中]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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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说,在看到老人的一瞬间,展昭只觉得咯噔一声,心不住的往下沉。
丁白穗不是坏人——这实在毋庸置疑。只是……只是这个人,在展昭的认知之中,她天生带着一种雾沉沉的暗色气息,她总是神神秘秘的出现,又神神秘秘的消失。她总是知道很多事,却又丝毫不向别人透露这些消息的来源。
唯一一点,唯一一点,她好像,总是嗅着某些味道而来。
……而那的确是死亡的气息。
元宵佳节,她旁观着范喜乐家中的悲剧,在这场悲剧之中三人死去。而在清明雨夜,她有宛如雾霭一般出现,将整个故事放在心中,亲手撕开这场关于爱的恶之芳华。
她伴随着死亡而来,也伴随着悲剧而来。
所以,她的确不是坏人,但看到老人从她的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展昭心中还是咯噔一声,心颤不止。他的气息微妙的变了变,面上原本温软的笑意也消失了。
这变化又怎么能逃得过丁白穗的眼睛。她眼中划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歪着头斜着眼看他,嘴角笑意倒是还依然健在,只是却微妙的僵硬了一下。
只是她毕竟还算是个很能沉得住气的人,饶是意识到了一些令自己不快的事情,也还能保持的住那种放松的神情。
“杨老将军?”展昭此刻心思却全都在那老人身上,“将军为何会在此处……?”
老将军眨了眨眼,莫名其妙道:“……我不是给家中留了书么?去往沧州有些旧事未了,展老弟怎么这样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啊?”
展昭道:“追查贼人之事,官家已经交予开封府处理,展昭此去沧州,也正是为了替将军找出戕害家奴的贼人,故而将军不必将此事压在自己身上,还是快快回京去罢。”
老将军愣了片刻,才张口道:“……啊?”
展昭皱眉,心道他是倔脾气犯了,非得走上一遭沧州才是。于是他叹了口气,又劝说道:“老夫人和三位郎君……都很担心将军。”
杨老将军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到底是何事,哈哈大笑了两声,才道:“展老弟啊展老弟,你怕是误会什么了才是,老夫此次前去沧州,乃是为了早年间的私事。”
展昭不解:“将军所指,难道并非是同这贼人有关之事?”
老人捂着脸笑了一下,才道:“当然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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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位老人来说,遇到丁白穗时,他并不像其他人一般将她视作不详,他没有愤怒,没有悲恸,没有怨恨。他只是非常自然的抚着自己的长胡须,哈哈大笑了起来。
“你这女娃儿……倒是有些意思。”
丁白穗愣住了。
她第一次遇到这种人——半个时辰前,她轻车熟路的翻墙进了将军府的院子,老将军正在小院中摇扇赏花,正巧院中竟然没人,于是她走到他面前站定。
老将军一点儿也没表示出什么惊诧,反而是满面笑意,问她“姑娘造访,所为何事?”
丁白穗说:“你患了病,身子大不如从前了。这半年来不去上朝,也是因为你预感道自己身子已经垂垂朽矣,故而才在家休养。你不想让夫人同三个儿子担心,才一直未曾叫过大夫。”
老人依然是轻摇蒲扇,表情没什么变化。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字句清晰道:“我来是要告诉你——你快死了,你已经撑不到……杜鹃花开的时节了。”
老人斜眼道:“喝茶么?”
白穗说:“啊?……哦哦好。”
这超脱世俗的淡然态度,竟令丁白穗也觉得实在是罕有。她不禁多看了这位早年叱咤疆场的老将军几眼——他头发胡子都已经花白,明明已经到了行将朽木的年纪,但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似乎充满了无穷无尽的能量一般。
……那是透明澄澈的,对于生活的豁达能量。
她忍不住说道:“……我也认识一位老人,同,同您一样,似乎都是如此豁达。”
杨老问道:“哦?那不知这位老人现在如何了呢?”
丁白穗的眼中划过一丝茫然,她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才道:“……我不知道,我16岁之后,就已经离开他了。”
老人叹了口气。
他的语气之中,居然也是满怀慈爱的——对一个莫名其妙出现,莫名其妙的宣布他的死期的女人,他的语气居然也像是爷爷对于孙女一样的慈爱的。
他说:“走了这么些年,那老人一定很思念你这丫头才是罢。”
女子的眼中似是有一丝痛惜划过,她不解,茫然,又觉得痛苦。她歪着头,眼睛里好像略有湿润,但却强行将这话题扭转过去。
她干巴巴,硬邦邦的说:“……所以,所以……您若是有什么遗愿,我愿意为您去实现它。”
老人喝了一口春日的龙井,静静的看着这个不速之客狼狈不堪的转移话题。茶水碧绿,茶味清香,院中桃花盛开,似是一片绯色的雾霭,在天地之中有种明媚的浪漫感。
他抚着胡须,大笑了起来。
“你这女娃儿……倒是有些意思。”
随后他眯着眼睛去看那片桃花浪潮,欣然道:“明人不说暗话,老夫的确在归西之前,还有心愿未了。”
***
雨。
春雨不同于夏雨,春雨是情意绵绵的,春雨是细如发丝的,春雨落在脸上,就像是天空对人类的恩赐和爱抚一样。
但夏日的雨却绝不是这样的,它来的急,去的也急。它是愤怒的,带着冲刷一切的力道噼里啪啦飞流直下,它要看着所有被自己所惊扰之人都惊慌失措的四处躲避,才会感到快慰。
很遗憾,这个故事并非发生在万物复苏的春日,自然也没有春日里鲜美的鲤鱼和清香的龙井。这个故事发生在夏日的午后,发生在……夏日的雨中。
——在雨中,她送过他。
年轻的杨姓小伙心高气傲又报国心切,他随父经商,游历至边疆。看了辽人的凶悍,看了宋人的苟延残喘。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去从军了。”
雨中的另一人慢慢把头抬了起来。
她的脸上满是湿润,却说不清楚是雨水还是泪水。她看起来是很想哭的,却忽的又一下子笑了出来。对于小杨来说,这是最美丽,最让人心动,最好最好的那个姑娘了。
“好。”她说。
小杨有些忐忑,又有些酸涩,他期期艾艾,又嗫嚅道:“我……我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我……你……”
那个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阿阮,她又噗嗤一声笑了。
“没关系的,”她笑着说,“这是好事。”
二人在雨中呆呆的站着,叫雨水将浑身的力气都带走了。阿阮……他的阿阮,笑起来有两颗小虎牙的刁蛮姑娘阿阮,朝着他挥了挥手,轻巧的后退一步,作势要走了。
“阿阮!阿阮阿阮!”他情不自禁的喊道,“阿阮,阿阮……你会,你会不会想我啊?”
阿阮笑出了泪来,骂道:“笨蛋!”
在这个关于告别的故事里,并没有任何承诺的成分在。即使年轻气盛的小杨从小就把阿阮放在心里,跟自家的老爹提了一百次以后要娶阿阮。尽管阿阮姑娘疯疯癫癫,不像个普通小淑女,整天跑出去和杨家的死小子一起玩儿。
你问我春光缘何乍泄?我说只因郎情妾意。
但是,但是但是但是……他们谁也说不出承诺。
小杨说不出“你要等我回来”,阿阮说不出“我一定要等着嫁给你”。因为他们都明白,承诺永恒不变,却是一切悲恸来源。世人为何如此青睐承诺二字,只因他们的确无法抵抗“世事难料”这短短四字。
若是……自己回不来呢?若是自己战死沙场,阿阮难道要苦苦等待一辈子么?若是等到她可爱的虎牙都脱掉了,圆圆的脸庞都松弛了,也不曾有另外一人,替自己去欣赏她的可爱……那该怎么办啊?
所以小杨说不出口,说不出“等我回来娶你”。
而阿阮,阿阮要放手,阿阮不要变成他在战场上还心心念念的牵挂,阿阮只想成为在他对月独酌的时候,连同杞县的杜鹃花海一起想起的故乡人情。
——或许他会遇到更好的人罢,没有牵挂,没有后顾之忧的小杨,才有可能实现他的抱负啊。
所以虎牙姑娘阿阮也说不出“我要嫁给你,我等着嫁给你”。
他们都是太好太好的人,他们都是太可爱太可爱的人,于是这场雨中的告别才会变得如此简短,没有互诉衷肠,也没有临别时的执手相看泪眼。
***
“所以……你还爱着她么?那位……叫阿阮的姑娘。”
丁白穗不自觉的听得入了迷,喃喃发问道。
“爱?”老人浅笑,直言道,“老夫也不曾知道,时隔这么多年,对阿阮,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了。”
他扣了扣石头桌面。
“老夫同夫人过了风风雨雨这么多年,夫人贤良,忍的了老夫这么些毛病,我当年迎娶夫人之时,也是确认了心意,确认了爱,才会同她拜堂的。”
“我还爱阿阮么?我不知道……若是人可以真的同时爱着好几人的话,那这问题自然已经有了答案,但若是这‘爱’字真的只能至死不渝属于一人的话,那么……我对阿阮的这份执念,又当如何解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