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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转折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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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真的变好了吗?茜娜不知道。那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
但至少他们还活着,而活着比一切都重要。
归家并不意味着安宁。将斐文安置在还算能坐的位置上,茜娜开始着手收拾起屋子来。
至少,她得先把斐文的床收拾出来。
家中犹如被飓风席卷过般的狼藉。因为当初被武装力量闯入,屋内桌椅翻倒器具破裂,很多东西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
茜娜一边清理着破碎的碗,一边回想起自己那时候正在准备晚饭。
所幸那日没准备肉食,只有几片朴素的面包和早已干涸的野菜糊糊。不然在这样高速发酵的闷热天气里,光是清理腐烂的气味就足以令人窒息。
靠在椅背上的斐文未有言语。他的视线顺着土的痕迹从破损的窗台移到了打翻花盆的地上。
那是斐文很喜欢的一株绿植。茜娜特意把那从院子里移栽到了屋子里。
即将盛放的花苞因为折断而耷拉着脑袋。斐文轻轻用手碰了碰,那干枯萎缩的花蕾就像断头台上脱离了躯干的头颅,啪嗒滚落到了地上。
斐文看了那一会儿。在茜娜没有注意到的地方,轻轻用脚碾碎了。
两天后,他们的屋子才基本恢复正常。
茜娜麻木又利落的清理着痕迹,没有奢求教会去给他们什么财产损失费或者精神损失费。他们能活着回来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因“证据不足”而被释放,这在历史上都屈指可数。为这一点,茜娜发自内心的感激那位神官。
想起了那个昏暗中被圣光照亮的脸庞,茜娜不禁弯了弯嘴角。
一阵猛烈的咳嗽声让那点弧度顷刻消散。茜娜放下手头的事情,关切的走近了斐文,熟练的照顾着他。
她走动的时候,不平整的地板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的。那是在搜查期间被人用铁钩掀坏的,但他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和金钱去修理。
调查和搜捕是掘地三尺的,屋子里的钱款早已被人趁乱取走。而斐文因为暂时没法回去工作,他们也就断了经济来源。
唯一幸免于难的,大概是斐文悄悄埋在后院树下的学费。
茜娜动用了那一笔钱。就算能暂且不管家里坏掉的用品,斐文的伤病总她不能不管——他的腿伤尤其严重,不好好修养用药的话大概以后能不能走路都是个问题。
回来的当晚斐文就发起了低烧。他眼下正喝完一碗苦涩的草药,脸比苦药还要难堪。
茜娜下意识摸了摸空荡的口袋,她没有糖果可以哄他。
现阶段大概是她人生中最困窘的时候,而斐文也不是会接受蜜糖哄骗的孩子。
他还在生茜娜的气——
因为茜娜擅自动用了那笔为她准备的学费,斐文少见的冲她发了好大一顿火。
他下不了地,在茜娜拿走了他用来当拐杖的木棍后就只能靠在床头发发脾气。
张牙舞爪的影子在烛火摇映下薄而无力。
斐文这段日子一直想回去工作,但是茜娜不允许。
斐文需要修养是真的。但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酒馆的老板已经把斐文开除了。
在他养伤期间,为了不让店铺的生意忙不过来老板雇佣了另一个人。
但茜娜从别处听到,那个小伙子在他们被逮捕的第二天早上便顶了空缺。
茜娜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跟斐文说。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为了不至于没有喘息的空档,她将这暂且瞒了下来。
一系列事情发生后,无论是从处境还是经济上来讲茜娜都不会再去教会学习了。但斐文似乎没意识到这一点。
他就像遭遇了海浪被吹得迷失了方向的破船,仍执拗的按照原来的轨迹,朝着心中那个虚无而美丽蓝图无果的航行着。
茜娜必须得把钱用在正确的地方。比如家里必须补卖的生活用品,比如斐文刻不容缓的腿伤。
斐文不允许她动用那笔已经化作水中月的“学费”,据理力争下,茜娜只有使他相信他没有丢掉工作,钱能很快挣回来,才勉强让他做出让步。
可即便如此,茜娜一天的花费也被控制在不能超过他曾经的一天所挣——这是斐文的底线。
但斐文的买药钱是要超出那一点点的,所以在将家里恢复基本的生活所需后,茜娜就开始想办法赚钱。
和小镇中的其他女人一样,帮别人洗衣服是她的主要收入来源。但自从被教会带走后,来找茜娜帮忙洗衣服的人也少了很多。
见她来了,聚在一起说话的女人们要么各自走开,要么装作没看见一样压低声音。
茜娜垂下了眼睫。她朝着巷子里惯待的位置走去。
被魔法牵连而被逮捕的人通常得不到什么同情,或者说几乎不会有得到同情的机会——要么是被审判了,要么是没熬过审判。
像茜娜像这样被放出来实属少见。她们小心的避过她,好像她带着什么传染病。
在这里,重点不是罪名是否符实,而是逮捕是否发生过。
教会不会犯错。被释放也仅是因为没有绝对的证据,不代表不存在什么问题。就好比放在一个篮子里的同批鸡蛋,为什么只有这两个被挑了出来呢?
小镇的居民承认他们难以察觉这对兄妹有什么不对,但那只能证明他们的凡胎肉眼看不出藏在皮囊之下的东西。
鸡蛋里或许没有长虫,却也一定不好了。逮捕入狱就像是被打上了什么烙印,借此人人将他们进行了区分。
茜娜隐约听见了“晦气”和“不祥”。
她端着洗衣盆默默走远了点,似乎那样闲言碎语就会少一点。
白日里的工作并没有赚到太多的钱,茜娜一边从院子里挖出先见之明种下的土豆,一边为明天的生计发愁。
屋子里亮着昏黄的灯光,当茜娜将晚饭端上来的时候,斐文正望着床沿发呆。
自卧病在床后,茜娜总能撞见斐文发呆。
他的眼瞳毫无焦距。茜娜时常觉得只是他只是把驱壳留在了这里,灵魂早已不知道游荡到了那里。
茜娜理解养病的难捱,尤其在这种时刻。
她轻轻把土豆泥放在了桌子上。那点声音让斐文下意识的移来目光,只是他走神的太远了,一双湛蓝色的眼睛仍像是穿透了亿万星河的虚无缥缈。
茜娜欲言又止。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等斐文自己回过神来。
茜娜不知道斐文在想什么。从在家养病起斐文就变得少言寡语了,像是颗不被阳光照拂而渐渐萎靡的翠树。
他变得敏感易怒,又因为努力调整而变得隐忍克制。
在动用“学费”的问题上斐文虽做出了让步,却和茜娜冷战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或者说直到现在茜娜都在忙于挣取钱财。
她有点冷落了斐文。
所以当这种无言渐渐成为了一种常态,茜娜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茜娜天天奔波在外,相信待在昏暗狭小沉闷的屋子里的斐文是愿意听她说点什么的。
但茜娜说不出口。
疲惫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怕自己一开口就忍不住想要诉苦,委屈的像个孩子一样。
她唯有沉默。
在勉强能用木棍撑着行走的第二日,斐文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去工作。
茜娜拖着他不让他去,于是关于读书的问题也再一次被提上台面。
茜娜不想谈这个问题。为此她开始有意避过斐文。工作繁累的她总趁他熟睡了才轻手轻脚的回到家里。
可斐文在有意等着她。
在她踏入屋子的第一时间,在椅子上假寐的斐文就睁开了眼睛。
“还剩三十五天。”
开学日期的倒数对他来说像是催命的符咒,但对茜娜来说那毫无疑义。
她更关心的是他的睡眠,营养和恢复。
而为了以上她所关心的,她不得不跟斐文谈一谈学费的问题。
学费是不可能凑齐了,除非一夜暴富或者借高利贷——茜娜决不允许那种事情的发生。
其实就算能凑齐钱,茜娜也不会再去教会求学了。
只要和魔法沾边就像白纸上的一个黑点,终其一生也无法甩脱干净。茜娜洗衣时的情形只是她所面临的一个缩影,学院里不会比这好多少。
虽说知识面前人人平等,但在学院里也是有所区分。最粗略的可以根据金钱和权势分为上层和底层。
底层的孩子数目不少且大多可以抱团取暖,所以最初的茜娜并不担心。但现在和魔法扯上了关系,本就贫穷的茜娜毫无疑问会被孤立那之外的第三类。
茜娜不想,也不打算成为那样的存在。
茜娜不想说这些。虽说等斐文走出屋子后迟早会意识到并面临这一点,可她并不想提前揭下帘幕,因为那之后的东西并不美好。
她只说她不想去。
斐文没有说话。
他想什么茜娜已经无法灵犀感应,而他也不再把自己的所思所想表露出来。
一声没吭的斐文第二天趁茜娜出去找活的时候离开了屋子。
于是自然而然的,他发现了茜娜“替他请了假”的谎言。
那天天阴沉沉的,看样子要下大雨。所以茜娜比平时更早回家。
可家里却黑乎乎的,像是吞噬了光亮的兽口。
家里没有人在等她。
斐文不见了。
茜娜到处找他。
她最终在码头找到了他。
工头或许会勉为其难的要一个正在成长的孩子,却绝不会要一个拄着拐杖的瘸子。
和曾经用行动换来搬运工作时一样,斐文扔掉了拐杖,跟人置气的搬运起重物。
那些曾经对他来说还算轻松的活计,在此刻重如千钧。
那些人是要存心看他笑话的,他也便咬牙决不允许自己被肩上的重量压垮。
他像是一尊雕像一样,凝固的伫立在了雨里。
那情景简直要让茜娜疯掉。
她求着其他人帮忙把他身上的重物卸掉,然后吃力的将他带了回去。
这段时间他任她摆布,仿佛失去了灵魂。
被雨水浇透的斐文那晚烧得厉害。
他本就身体虚弱,在精神和□□的双重打击下直接生了场大病。
病的很严重的斐文嘴里总是念着茜娜听不懂的东西。很多时候,茜娜根本分不清他是醒着的还是在说胡话。
茜娜吓坏了。她险些以为自己要失去他。
但最后斐文醒了过来。
茜娜努力和他说话,像是从前一样和他做着疼痛飞走的游戏,可斐文的眼底仿佛最深沉的黑渊。
治愈伤痛的咒语从未改变,但那股温热气息却已无法再抵达他的内心深处。
斐文还在找工作,可处境却不比几年前好。
他大雨中的逞强让一条腿永远的落下了后遗症,走起来一瘸一拐的。
身体上的限制让他无法从事辛苦的劳作,而另一些舒服的活计也不愿意雇佣他们这种被打上过烙印的人。
天道不酬勤,世界上没有奇迹。
不是坚持就有希望,也不是努力就必定会得到回报。很多事情早已被安排的明明白白。
斐文后续又零零碎碎的进行了一些破釜沉舟的斗争,但开学日到来时他连原先的五分之一都没存到。
明明是茜娜的读书梦破灭了,可看起来反倒像是斐文的梦想破灭了。
他的双眼在不知不觉间变为了深而沉的冰洋。
不知道是认命了还是别的什么,斐文没再跟她发脾气也不再提起读书的事。
他也不再找工作了,开始一个人捣腾奇怪的东西。
茜娜看见过他乘着夜色踏着露水采集回一些不知名的植物和石头,也看见过他在屋子后面的大树下铲土,捣弄着可能是地窖的空间。
茜娜没有干涉他奇怪的喜好。她想,他能开心就好。
她在努力长大。她愿意养他。
在家编织手工艺品的茜娜偶尔会被突然的巨响吓一大跳。但那总在瞬间消音,让她以为是自己疲劳而产生的幻觉。
后来每当茜娜回想的时候,都会觉得这是其中一个命运转折点
那么明显,又那么不起眼。
以追溯的眼光来看清晰的一眼可辨。但在当事者的眼中却又那般无从察觉。
就像是每个太阳都会升起的清晨,被云层遮掩的天空仍泛着光亮。
沐浴在灰濛光下的茜娜没有抬头,也没想过那云层遮掩下升起的究竟是什么。
于是等那东西如日高悬,便筑成了如今的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