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渊》灯火流转

3、第一场命案·上

　　努力赚钱，努力工作，再然后抓住一切机会努力的向上爬……很长一段时间，斐文都这样活着。

　　十六岁那年，时来运转的斐文在小酒馆里得到了一份工作。
　　尽管干的是最脏最累的杂活，但比起早年大太阳底下挥洒汗水的搬运工，充斥着麦酒香气的阴凉酒馆无疑要好上太多太多。

　　斐文很珍惜这份机遇。仗着不错的脸蛋和还算机灵的脑瓜，他很快晋升为了酒馆的侍者。
　　他那时候最拿手的把戏，就是在客人的桌前将麦酒从一块方布下变出来。
　　那双狡黠的蓝眼睛给女性顾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斐文成了一名受欢迎的侍者。
　　他为此下了不少功夫。茜娜那段时间总看见他对着盆里的倒影练习笑容。但从那水波中看见她探出的小脸时，他眼中的笑意才是最真切的。
　　他对着她的倒影弹了下鼻子。

　　生活不再紧巴巴的同时，斐文在手里渐渐攒下了些钱。
　　他渐渐想的多了些——

　　他想送茜娜去读书。

　　斐文自己没有读过书。父母未去世前他只来得及跟着邻居进行了简单地启蒙，但那些微如沙粒的读写却成为了他的转点和重要跳板。
　　他正是靠着这点势从竞争者中脱颖而出，成为了酒馆的侍者。

　　读书无疑是重要的。而对他们这类人而言，进入教会设立的学院是唯一的学习途径。
　　入学的费用并不便宜，对于他们这种堪堪维持了正常生计家庭更是高昂。
　　将摊开在手心中的钱币依次放回钱袋，斐文一边将那妥善收好，一边盘算起年底送茜娜入学的事情。

　　对贫穷人家来说，成为教会的一员是脱胎换骨出人头地的绝佳机会，所以即便学费对于大多数家庭而言都十分高昂，每年的报名人数都有种要挤破脑袋的架势。

　　但不像那些挤破头望子成龙的父母一样，斐文并不奢望妹妹拥有超乎常人的资质，从而被留在圣殿成为其中一员。
　　他想，茜娜只要能学好她热爱的音乐就够了。

　　茜娜的手很漂亮。那样白皙纤长的五指应该轻巧优雅的跳跃在琴弦上，而不是搓洗在泛着泡沫的污浊水里积年累月下粗糙变形。
　　外出工作的不易斐文这些年早有体会。像他这样的男孩子尚且如此艰难，女孩子更是糟糕。

　　他希望茜娜学好高雅的艺术，做个不用受苦也不用受累的音乐老师或演奏家。
　　最关键的，他希望妹妹脱离底层的身份。
　　脱离底层身份所带来的麻烦和欺难。

　　可斐文把这个打算告诉茜娜的时候，茜娜并没有表现出其他孩子那种纯然的雀跃。

　　“哥哥不读吗？”

　　茜娜眼巴巴的望着斐文。她眼眸间蒙着一层忧虑的阴影。
　　她抓着他的衣摆。似乎这一刻的紧握就是永不分离的魔咒。

　　“那谁来工作呢？”
　　玩笑着，斐文顺着她的话反问道。
　　他刮了刮她的小鼻子。

　　茜娜太执著于眼前了。但这可不是可以一分为二的面包。
　　有些东西是注定无法分享的。

　　“我来……”

　　茜娜咬了咬下唇。认真思考的她皱紧了眉头。
　　她试图将斐文身上的重担接过去。尽管那很可能会压垮她，但她还是应了下来。

　　“我会洗衣服，缝衣服，洗盘子……我来！”
　　茜娜掰着手指数着。告诉自己能做到的同时她也试图让对方相信。

　　“可是茜娜赚的钱不够啊。”
　　斐文笑了笑。
　　不是嘲笑，也不是无可奈何的笑。
　　他只是在单纯发笑。

　　斐文爱笑。
　　这其中固然有职业需要的促使，但因为开朗的性格，他笑起来的时候像是太阳一样在发光。
　　斐文那时候就是茜娜的太阳。

　　“要是去上学的话，我就不能继续去酒馆了。我可舍不得这份工作啊。”
　　他说的是实话。作为侍者的斐文是他们家的几乎全部的收入来源。

　　“茜娜先好好学好不好，等长大了再回头来养哥哥。”
　　他换了种说话方式。用蓝图和编织中的未来吸引茜娜。
　　“成为音乐家，在最大的剧院里演奏，然后哥哥天天来听茜娜表演。”

　　斐文不指望她日后能够补贴家用，但也不要委屈自己过上苦日子。
　　音乐家是个体面的工作。再怎么落魄，也要比现在好上太多。

　　“到时候茜娜就在‘徇私枉法’悄悄在靠前排给我留个位置。”
　　“我们约定好了，好吗？”

　　茜娜被那句“徇私枉法”逗笑了。她点了点头。
　　她到底拗不过斐文。

　　一切似乎已经步上了正轨，也看见了曙光。
　　按部就班的话，大概不出三个月就能攒够学费了。
　　但在那之前，斐文被卷入了一场和魔法有关的命案——

　　大约从两百年前开始，教廷就着手打压着一切的异端。
　　魔法是当时最受打压的异端，会魔法的人无一例外都吊死或沉了潭。少数还被绑在圣柱上活活烧死，在圣光术加持的特殊火焰中化作了一滩灰烬。

　　长达两百年的毁灭性抓捕和审判让魔法几乎成为了一个传说。
　　在酒馆当侍者的斐文无意间被牵扯到了魔法的漩涡。

　　一个客人死在了酒馆里，经验证是魔法致死的。
　　那日在场并和被害者有过接触的斐文成为了重要的嫌疑人。
　　任何和魔法沾边的谈资都叫人们心跳加速。他们紧缩的眼瞳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恐惧。

　　地方教会当即下令逮捕斐文。很快，一队人马就高举着火把在夜晚来到了那件偏僻的小屋。
　　领头人一脚踹开了他的家门。

　　逼仄的空间让陆续涌入的人们伸不开手脚。桌椅翻到，放在架子上的陶器随着他们的动作被打翻在了地上，叮铃咣啷的碎成了一片。
　　兄妹二人被粗暴的拖了出来。

　　斐文将发抖的茜娜护在身后，强自镇定的和那群人对视。
　　从只言片语中明白了原由后，心如沉石的斐文已经松懈了握紧的拳头。
　　但在看见一只粗大的手将茜娜从他身后拖走的时，他忽然拼命的反抗起来。

　　这些年的搬运货物让斐文的手臂有了不少肌肉，但和这些人相比他还是太弱了些。一时的暴起虽然让那些人有点措手不及，但还不至于真让他挣脱。
　　但短暂的骚动后，他的双臂被人反剪在了身后，像是被拎住了翅的禽类一样动弹不得。

　　“你们要干什么？！别碰她！”
　　“不关她的事！她是无辜的！”

　　按在斐文肩膀上的手像是石板一样牢固，他扭动的肩膀和身体像是一条大大的青虫，引起了周遭恶意的哄笑。
　　有几道看戏的目光投在了茜娜的身上。她张了张嘴，却又闭上了。

　　她知道，他们想听自己应景的呼救。
　　无用的呼救只能换来嬉笑的羞辱，然后在冷眼旁观下高潮迭起。

　　茜娜无比清楚斐文是一个怎样骄傲的人，她不想做那把破开他心脏的利刃和敲碎他脊梁锤子。
　　她紧抿着嘴巴，一个字都不肯发出来。

　　但茜娜的不做声并没能挽回什么，因为斐文已经六神无主了。
　　他此时真切的感到了战栗。恐惧如同钻入他血管的毒蛇，朝他的心口注入慢性的毒汁。
　　他低着头，双肩微微颤抖。微微弯曲的膝盖几乎承载不住自身的重量。

　　“别带走她……”

　　从斐文嘴里溢出了非常矛盾的声音。那是一种羞于言表的微弱和不得不放大声音的乞求。
　　或许他也知道是在徒增笑料，却还是尽最大的可能去挽回。乞求着几乎不可能的微弱希望，自虐般的犹如朝着虚幻的光明扑去的飞蛾。
　　自尊心犹如不断扩大裂纹的冰面。他踩在上面，时刻准备坠落。

　　“求……”
　　“求你们……”

　　独自一人时，即便伤痕累累，斐文也从不低头示弱。
　　他的脑袋低垂着，像是失去了支点一样，忽而向地面坠下。
　　——这一刻他丢弃了自己。

　　在膝盖和大地发出了清晰碰撞声的那一瞬间，茜娜听见了什么被碾坏的声音。
　　就如同被车轮压过而爆裂开的潮木。

　　茜娜没能看清斐文的表情。他把大半的面容都隐没在了火光之下。
　　目力所及之处，火光照亮的那些面孔麻木而冷漠，带着一种喟叹的满足。
　　——闹剧该结束了。

　　建立过快乐的抓捕者收起了慢吞吞的动作，他们将这对兄妹利落分离，分两头带走。
　　茜娜被人拽着胳膊踉跄的拖着。渐远的背后传来了骚动声，她艰难的回过头。发现不知怎的，斐文挣脱了。
　　他朝她追来。

　　茜娜没有对逃离抱有一丝一毫的幻想。可看到这一幕时，心跳却比之前的任何一刻都要快。
　　她下意识的伸出手。
　　但指尖还未相触，斐文就被拽着茜娜的抓捕者一脚踹开了。

　　他捂着腹部还要站起，被后面追上来的人重新按在地上揍了一顿。
　　拳拳到肉。沉闷而压抑的声音最终让茜娜哭出了声。

　　“哥哥！哥！”

　　茜娜喊不出别的。
　　她哭喊个没完，到最后嗓子都有些哑了。

　　浑浑噩噩的茜娜抽泣着来到了地下的监牢。
　　兴许是那哭闹惹恼了对方，也兴许是那哭闹激起了对方的恶意。当着她的面，看守把房间里的人拖出去。又把她粗暴推了进去。

　　看守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在铁门彭的关闭下消失了个干净。
　　看不清的暗处，悉悉窣窣的声音在这寂静的监牢里格外清晰，似乎有老鼠或者虫子从角落的草堆里爬过。
　　茜娜后知后觉的感到了害怕。

　　火光遥远而微弱，铁栏的牢门外不得寸进。好在茜娜已经适应了这份黑暗。
　　但或许，看不清反而是更好的。
　　血迹，霉斑。墙壁上残留的指甲的挠痕，让茜娜想起了那个被从这里硬生生拖走的女人。
　　她恍惚的明白过来，那个蓬头污面看不清脸的女人可能就是她日后的写照。

　　茜娜抓着黑色的铁栏杆。她的体温很快就被带走了。
　　安静和无边的黑暗几乎吞没了她。黑暗的尽头绞刑架等着自己。也或许是要被绑上石头沉入漆黑冰冷的潭水。

　　地牢又湿又冷。在身体开始打颤后她缩回了稻草边，企图保下最后一丝温暖。

　　茜娜是作为嫌疑人家属兼共犯被带来的。她幻象着接下来即将面对的一系列可怕审讯，可直到那点可怜的想象力被榨干，审讯的人仍迟迟未至。

　　寂静带给了茜娜更深一层的恐惧。
　　她或许根本等不到审判，而是被跳过审讯直接定罪。

　　茜娜发出了一声呜咽。
　　她忽然意识到，和斐文的最后一次见面可能已经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