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渊》灯火流转

1、审判

　　茜娜·卡洛特注定等不到她的十七岁成年礼了。
　　她即将迎来她的审判。

　　茜娜的脚上套着镣铐，长长锁链的另一端缀着方便滚动的圆石。她拖着那个走到河边指定地点的时候，脚腕已经被磨得血肉模糊。
　　她一会儿就要被沉潭了。

　　周围的人和茜娜一起等待着。
　　小镇的居民们已经很久没见过活生生的魔法师了。自两百年前全面禁魔，魔法师作为首要异端被裁判所清除殆尽，剩下的无不夹紧尾巴缩身黑暗。
　　但这不过苟延残喘罢了。阴暗的角落越来越少，他们终将在这片被圣光笼罩的大地下彻底消亡。

　　这样百年难得一遇的场合也来了不少孩子。
　　他们从大人的身后探出脑袋，打量着茜娜，眼中既是好奇又是恐惧。

　　“快看！是魔女……”

　　小孩子从大人的身后探出脑袋，尖声尖气的童声在这等待审判的静默期间格外具有穿透力，引得稍远一边的神官短暂的偏侧了眸子。
　　孩子的母亲急忙捂住了他的嘴。她禁止他——至少在现阶段禁止他再说出那个邪恶的字眼。

　　魔女。
　　毫无疑问，茜娜是个魔女。大家都是这么想的。相信大神官也是这么想的。
　　可哪怕推论合情合理，来自邻里乡亲的“证词”无数，在没有绝对直接能证明茜娜是魔女的证据前，奥莱多神官怎么也不可松口为她冠上这个词。

　　他们的神官过于仁慈了。

　　物极必反，很难说这样的仁慈是对是错。
　　但奥莱多神官是光明神的代言人。他蒙受着祂的意志的加持，比他们所有人等更接近祂也更懂的得祂的神谕。
　　所以纵然心有疑虑，也不会有人质疑他的这份坚持。

　　人们窃窃私语着，把目光放在了更远处的湖上。
　　今天的湖面十分平静，粼粼的光与深水的漆邃混合在一起，美丽又危险，像是头噬人的怪物。

　　凡事都是需要有个结果的。关于潜在魔女的判决更是不能不上不下。
　　既然没有足以定性的结果，那就主动去创造验证的条件——通过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民意表决，他们决定在今日将茜娜沉潭。

　　沉潭是项由来已久的鉴别手段，具有极大的权威性。
　　魔女是沉不下去的，因为水会排斥她。为了避免鉴别受到干扰，他们在她的脚上绑上了实心的圆石。
　　如此一来浮上的只能是魔女。

　　而如果她没有浮起来……那只能说明几日的审判让她变得虚弱无法挣脱。亦或是他们故意让她以为她能浮上来逃脱，却悄悄将圣水和符咒融入了她脚上的巨石，只为让魔女猝不及防的在水中挣扎绝望。

　　不管怎么说，几乎人人都认定了茜娜是个魔女。
　　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就连她自己也承认了。

　　烈日当头，酷暑在消磨人们的耐性。
　　可审判迟迟没有执行。

　　大神官为什么还不下令呢？
　　少数人知道他是在等魔女的余党——茜娜的哥哥——斐文·卡洛特。
　　他们一母同胞，难逃干系。

　　没人知道斐文去哪了。他们猜他大概像是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把自己缩在了墙角的阴暗处，又或者撬开了腐朽的棺木藏在了死人的安息地。
　　谁都知道，魔法师只等夜晚降临才会心怀不轨的干坏事。

　　魔法师已经离开这片大陆太久太久了，不知何和鬼怪混作了一谈。
　　在岁月的洗礼和下，人们的印象中的魔法师已经变成了一种单调而单薄的邪恶象征。他们穿着斗篷，有着张和死人一样苍白的脸，也自然喜欢与坟墓和死人作伴。

　　可即将被沉潭的茜娜却不是这样。
　　她有着一头不像是穷人家孩子能生出的纯粹金发，如同经由仙女之手编织出的金线，在炽热阳光下闪闪发亮。
　　那双眼睛如同弥漫着雾霭的湖泊，蓝色和绿色交织除了一种难以描述的奇异。就如同她即将葬身的这片水域。

　　据说魔女的眼睛能够魅惑人心，夺去灵魂。保险起见，他们应该刺坏她的眼睛的。
　　她的手也是。据说魔法师都喜欢用左手施法，以防万一，他们应该用浸过渗水的铁刺将那对穿封印。而不是任由她被铁链捆缚的双手合十握着项链，像在祈祷。
　　——魔女也会祈祷吗？

　　人们情不自禁的看了她第一眼，第二眼，又第三眼……
　　她白皙的皮肤随着长时间的日晒泛出了粉色，与淤青、红痕和斑驳的血污一起渲染出了种难言的惊心动魄。
　　这异样的美让他们愈发深信她是个魔女。

　　太阳渐渐偏西，可是沉潭迟迟没有开始。
　　他们望着茜娜，窃窃私语个不停。

　　我知道她。
　　我也知道她。
　　她是十年前搬来的。
　　听说她还有个哥哥，以前被教会抓过。
　　他们都被教会抓过。却又逃了出来。
　　太可怕了。这次一定不能叫他们逃脱。
　　……

　　他们互相咬着耳朵，说曾见过她。这没什么奇怪的，毕竟茜娜曾经洗衣编织无事不做。
　　他们用自己的想象将那个不起眼的淡化在记忆中的女孩分离出来，将一些猜想和怀疑加入本不起眼的寥寥数面。

　　难以相信，竟然有魔法师潜伏在人群中跟他们为伴了这么多年，光是想想就有种和死亡擦肩的毛骨悚然。
　　要不是有教廷和大神官，这对兄妹不知还要残害多少条人命……

　　人们后怕的拍着胸脯，恨不得马上就将这个邪恶的东西立即沉潭。
　　可是大神官迟迟没有下达指令。因为斐文还没有出现。

　　奥莱多大神官还是太天真了。他把所有人都想得太美好了。
　　除他外几乎没人认为斐文会出现。魔法师都是是阴险狡诈又薄情寡义的东西，他们残忍凉薄而又劣性根。所以斐文一定是自私自利的。
　　他怎么也不可能为了茜娜自投罗网，即便她是他的妹妹。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着。最适合沉潭的时刻早已到来，可坐在主位上的神官却一动未动。
　　人群发出了嗡嗡的窃语，却仍旧无人提出质疑。
　　他们盲目的信任着大神官的决策，尽管眼下有些不尽人意。

　　“奥莱多。”

　　端坐在主位上的教皇唤道。
　　从奥莱多的视线望去，遮光的白色绸缎恰好遮挡了教皇的上半张脸，只露出了一小块皮肤松弛的下巴。
　　他穿着一身白色和金色为主体的袍子，因坐在椅子上而屈起的双膝间形成了一小块弧形的凹陷。阳光爬上了那儿，像是孩童在他的膝上嬉戏。

　　奥莱多是教皇最寄予厚望的一名大神官。
　　他为这必将的一切犹豫太久了。而这并不值得他的犹豫。

　　奥莱多站了起来。
　　在教皇向他投来目光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了。
　　他走上前，走到了所有人都能看见他的平台。

　　该沉潭了。
　　几乎所有人的眼中都写满了这样的期盼。

　　在湖边就绪的茜娜也望着他。
　　她的眼中既没有燃烧希望的火焰，也不曾吹拂过失望的灰烬。那不是麻木，而是近乎于一种放空的任由自己如浮萍顺水而漂的状态。
　　她自然清楚这场漂流的终点是怎样的毁灭。

　　她望着他。单纯的为了望着而望着。
　　想啊，既然脖颈还能支撑头颅，那为什么不抬头呢？

　　他们隔着那么远，奥莱多的面容几乎模糊不清了，可茜娜却仿佛看到了每一个细节。
　　那蓝色的眼睛夹杂着一点神秘的银灰，像是幽冥深处搭载着灵魂的摆渡之船。怜悯，仁慈而又宽恕。
　　他此时一定是抿着嘴蹙着眉的，因为她让他失望了。

　　可如果代价是斐文。她大概永远都在令他失望。

　　茜娜知道奥莱多想拯救她。
　　他一直在这么做，试图把迷途的羔羊拉出泥潭。
　　但那不是泥潭，那是黑渊。

　　从一开始，茜娜的脚就被一只黑渊来的手紧紧攥住。
　　她注定成为黑渊的主人或者养料。

　　放弃我吧。茜娜一直在对渊边上试图拉住她的手的奥莱多这么说着。
　　那太徒劳也太累了。
　　可直到这一刻，他仍在为她争取着没多大意义苟延残喘。

　　“……火刑……火刑……”

　　这个词汇像是浪潮一样随着群众的欢呼声层层叠叠的传了过来。
　　沉潭被临时变更为了火刑。如果不是了解他的为人，茜娜几乎以为他在折磨她。
　　从死神指缝间抠来的一点时间又能改变什么呢？她只看到了被徒劳所放大的悲哀。

　　头顶的太阳发着又刺又烈的光，仿佛尖刀一样要将罪人的皮囊剥下。茜娜被晒伤的皮肤不可避免的开始发刺发痒。
　　她望着空中的那个光点，强忍着酸涩和灼痛，试图利用自己的眼睛分离出那些七彩的光。
　　这怪异的行为又惹得周围一阵窃窃私语。

　　“……魔女。”

　　某个禁语忽然频繁而明目张胆的出现在了人们的私语中。

　　沉潭是为了鉴别魔女。
　　而圣火烧灼的却只能是魔女。

　　魔女茜娜重重的闭上了被阳光灼伤的眼睛。生理性的泪水在眼睫上直接蒸腾不见。

　　在她短暂失去了视觉信息的脑海里，过往的记忆像是走马灯一样开始无法控制的飞速回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