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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百年孤独(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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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后第三年,Kar98k仍在酗酒——是的,尽管自战争结束、格里芬军事承包商遣散旗下所有战术梯队和独立部队之后算起,这是三年来HK416第一次见到Kar98k,但她看那醉醺醺的德性、走样发福的身材、整个人恨不得摁进酒缸子里的体态,HK416立刻就能判定面前这个某种意义上今非昔比的同僚恐怕连枪膛都在酒精侵蚀下散发着腐木泡发的甜腻香气。
慕尼黑的地下街永远是法外之地。在国盟的主持下签订和平协约之后,较为集中的几处战时的地下防空洞就互相打通,成为寻欢作乐的地下城池。这里存储毒品、妓女和酒精,滋生细菌、犯罪和脏病,生活在地下街里的人再也不会回到地面之上,正午的阳光已经变成他们脆弱的皮肤和血管所无以承受之痛。
HK416是不久前来到地下街的。在这以前,她在美因河畔的法兰克福专干□□的营生。HK416穿捡来的旧麻布衣服,披一件防水布做的黑色斗篷,兜帽宽大的阴翳遮去她暗绿色的眼睛和眼角下深红的泪滴——在法兰克福的黑市,有人会为了她这样的眼睛喊出令人咂舌的价格;她把枪藏在装满废品的褡裢里,扮作一个穷困潦倒的拾荒者出没在暗巷、运河、酒吧、妓院,寻觅见不得人的活计。蹲点、跟踪、收集数据、线性拟合,然后演算出一个最优计划,果断出手掳走目标,撕票或者出面换取赎金她都可以代办,只要报酬到位,什么都好说。她的服务十分专业,有口皆碑,业务目标从保镖成群的富商到黑手党头目的儿子,最让她出名的就是绑过一个和后来的竞争者差不多级别的政治家,直接让一项预备出台的打压私彩业的法令胎死腹中。一年半载过后,绑架专家“拾荒人”的名声已经从法兰克福的黑市传到了慕尼黑的地下世界,关于她的传言宛如扫不干净的纸屑四处飘飞,而实际上,见过她真容的人少有在世。
HK416从警察局的线人那里接到一份工作邀请,报酬十分丰厚——HK416从不评估任务风险,对她来说没这个必要,接受与否只取决于报酬是否合她的心意,以及她当天的心情怎么样。
恰巧HK416那天没理由地心情不错,于是她便买了张不睡客舱的便宜船票沿着美因河南下,来到巴伐利亚州。
HK416到达约定的渔市找到接头人,接头人指点她去慕尼黑恶名昭著的地下街。接头人还暗示他的上家是个尊贵而体面的人物,HK416耸耸肩表示这样的人她杀过不少。
HK416掀开一个黑色劣质油漆喷涂了一大片脏话字样的窨井盖,沿着深长不见底的梯子爬下去。下降穿过漫长阴湿、不断传来滴水声的逼仄黑暗之后,她来到了嘈杂肮脏的地下街,人间的地狱,地狱的人间。
“拾荒人”第一次踏进地下街,竟像个阔别已久的老朋友回到故里。流浪者、罪犯、妓女、乞丐、赌徒……这里人虽互不相识但其实都同出一脉,相同的境遇和命运让悲苦的、堕落的、被侮辱的和被损害的即便骨血无关也能互称兄弟姐妹。
HK416穿行在地下街中,免不得会有人投来打量陌生人的目光,很快便百无聊赖地转开,她的打扮未免太不值得注意了。
她走进一家臭气熏天的酒馆,挤到吧台边拉出一只四条腿不一样长的凳子坐下,要了一杯廉价麦芽酒。空气里充斥着□□的酸臭和腐烂食物的馊味,像一支残暴的军队屠戮她的嗅觉。酒很难喝,好像还混了些杂质,可她若无其事地一口接一口地咽下去,试图在吵闹的环境里分辨酒液流过喉咙、落进身体深处的声响。
喝了半杯之后HK416又要了一份巴伐利亚碱水面包和小香肠,配橘子酱和油炸洋葱。端上来的盘子油腻得吓人,HK416根本不在意,拾起叉子刚挑起一根小香肠,脚边就“嘭”的一声响,差点震翻她屁股底下那个摇摇晃晃的凳子。HK416低下头,看见那个摔倒在她脚边的醉鬼,正蠕动着裹在破烂衣物里的身躯,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嘟哝和傻笑,和一坨人形废物没什么区别。
HK416漠然地眨了眨眼睛,然后滑下凳子,蹲下身来,端起醉鬼的下巴,端详着她消瘦得变了样的面容。接着,HK416面对她醉意朦胧的双眼,拎起叉子把小香肠无情地捅进Kar98k的喉咙。
“真高兴见到你啊,毛瑟。”她面无表情又满怀恶意地说出了久别重逢的诅咒,“我还以为你早就死了呢。”
HK416几乎当场就可以确认,Kar98k在过去的三年里从来没有清醒过。HK416不喜欢和醉鬼打交道,于是用一根小香肠帮她催吐。她提着Kar98k脏兮兮的白色长头发,像提牵线木偶一样把她的头吊在水槽上让她吐了个昏天黑地——她承认如此粗暴地对待那个指挥官曾经最器重的主力人形让她心中充满快慰。
吐到腿软的Kar98k被HK416拉扯着回到吧台,要了一碗不加肉的蘑菇汤。HK416用叉子冷淡地拨弄着盘子里已经凉掉的食物。
“我可不打算替你买单,一个子儿也不。”——其实她并不是真的吝啬,只不过同样的,这么说让她很痛快。
Kar98k虚弱地笑笑,伸进衣兜里摸索了一阵,挖出两个比她的头发脏了几十倍的硬币扔给了老板。HK416看了一眼,一点都不想知道她的钱是怎么来的——一个女醉鬼要在地下街弄钱糊口还能有什么路子?
HK416从前就不爱搭理Kar98k,如今也是;而Kar98k从前可不会像现在这样揪着她滔滔不绝。她从来都是优雅的、尊贵的,一种从长远到令人不齿的时光里洗脱出来的古典精神的化身。指挥官过去总喜欢说,Kar98k是所有的人形中最聪慧的——或者说,她更愿意称其为“睿智”,Kar98k太像一个人类了,也最懂人类,再复杂的事情、再隐秘的心思,她只消瞧上那么一眼,就像梳头发似的,从头顶捋到发梢,一码归一码,什么都是清清楚楚的。
这使Kar98k在指挥官A.A.的部队里最受人尊敬……也最令人嫉妒。
HK416根本不想听她说话,身体却不受控制地钉在了椅子上,任凭Kar98k舒缓的絮语像旱天里的一眼冰凉的泉水,汩汩流淌在她的耳畔,酒精把她过去无比清和柔润的嗓音浸泡出一丝动人的沙哑。HK416时不时还忍不住回应一句(——极力克制自己在话语间流露出任何感情),投掷一颗石子听那泉涌里翻起的清脆浪花声。
“95式她们告诉我,在东方国家的规矩里,如果最亲的人死了,要为她穿丧服哀悼三年——她们管这叫什么来着?‘守孝’?‘服丧’?或者随便什么。”
“指挥官?她是中国人吗?”
“不是——你怎么问出这种问题?”Kar98k惊讶道,“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的传统没有教给我长久追忆的习惯,我只能去别处找。因为我需要一遍遍地回溯过往,我得和没有她的世界划清界限。我需要做些什么告诉自己、证明给自己看,她走了,她离我而去,她永不归来。
“不然她怎么可能任我哭泣却不来看我,任我堕落却不来训斥我,任我醉死梦生哪怕一次也好,却一次也不肯降临我的梦境——
“她怎么能?她怎么能?她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
HK416恍然间听见自己被恶意与风尘包裹起来的心被Kar98k的诉说轻轻一抓,攥了起来——
“416,只有这样我才能说服自己,我的指挥官,她真的不在了。”
然后那颗坚硬如铁的心,就这么生生地被捏碎了。
HK416的呼吸机能停止了。那些破碎的、幻觉般美丽而脆弱的、被她狠狠拒绝的记忆一下子翻起巨浪,海水倒灌淹没了她负隅顽抗的心巢。
三年了,她封存了与指挥官相遇之后所有的记忆。她拒绝重逢、拒绝思念、拒绝道义、拒绝指挥官留给她的那点仅存的微末的善良;她独来独往,她冷酷无情;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抵抗这一刻、抵抗那些回忆袭来所造成的巨大创伤,可她知道自己终究还是变得支离破碎了。HK416并不情愿如此,可她实在太清楚自己面对过往的那些日子的时候有多么无能为力。
太好了,战术人形不会流眼泪。她想。
至少HK416不会。她想。
……真的不会流吗?她想。
“拾荒人?我来晚了。”
一个突然出现的声音拯救了她。HK416面无表情地扭过头去,给予拯救了她的委托人并不比其他人更多的礼节:“没关系。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她拎起面露茫然的Kar98k,“——如果你不介意我带上这个等待回收的垃圾的话。”
一个半小时后,在慕尼黑一处少有人烟的街巷里,Kar98k手忙脚乱地帮着HK416抛尸——杀人分尸这一套精密操作Kar98k已十分生疏了,换在以前也是扔给谁都轮不到她的工作,好在HK416是这方面的专家,从前到现在,真是令人心安的家伙。
——完全不令人心安。
HK416刚摘下满是鲜血的胶皮手套扔进水沟里,Kar98k就一步滑过她的身侧取走了她插在褡裢口的一卷文件——出乎意料的是HK416并没有脸色一沉就咄咄逼人地过来抢回去,而是慢条斯理地完成最后一点扫尾工作。
Kar98k哗啦哗啦地快速翻阅了一下,“啊呀”一声笑了起来——这和从前一模一样的骄矜又不失雍容、在HK416听来格外矫情造作的笑声让她条件反射性地嫌恶地撇了撇嘴。
“居然委托你绑架G36……虽然我确实好奇你和她打起来到底有几分胜算……”HK416飞来一个冰冷锋利的眼刀,Kar98k识趣地不再继续下去。
“德国境内的无主人形服务器和后齐纳协议网络都掌握在G36姐妹的手里,她们身边集结着不少无主人形,其中应该大部分都尚未去武。”“又是一支游民武装团体吗?”Kar98k的目光黯淡下去。HK416蹲在地上整理打满补丁的褡裢,脏乎乎的斗篷随意扔在一边,她知道Kar98k想起了过去的事,而她情愿略过不提:“不止那样——一支行动力强悍的自组织贫民窟自卫队,已经让政府警队咬牙切齿很久了,他们管G36那拨人叫‘恶心的增生的瘤子’,不尽早切掉是会要人命的。”
“你不愿意和G36为敌?”“我不喜欢做没有胜算的事情。”
Kar98k思忖了一下,又问:“你杀了你的客人,不怕给自己惹来麻烦吗?”
“一个身份尊贵的体面人进了混乱著称的慕尼黑地下街,失踪几天后暴尸荒野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地下街的人都看见你带他走了……”“地下街的人,不认识我……”HK416嘴里叼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切肉刀,口齿有些含混,她抬起了眼,意味深长的一撇当即令Kar98k心下一沉,“但是……他们都认识你。”
Kar98k被气笑了,她的笑声里生长着丝缕海藻般柔软而缠绕的危险意味:“我们阔别三年,第一次见面你就要拉我下水?”
HK416取下了嘴里的切肉刀,站了起来:“你就别装模作样了,毛瑟。”
她向前两步走到Kar98k的面前,在那双猩红色的眼眸里看见自己模糊的倒影。
“你真打算像条蛆虫一样烂死在不见光的下水道里,靠向流浪汉和乞丐张开腿弄几个钱币买醉度日?见鬼去吧——别人看不出来,你这满嘴谎言的婊子做派我可是再清楚不过了。”
Kar98k又一次笑了。就算长久地被堕落的生活侵蚀,HK416也看出来了,Kar98k仍旧是那个当得起一切所受的尊敬,让她嫉妒得发狂的存在——那熟悉到叫人作呕的笑容令HK416旧病复发似的紧张了起来。她硬着头皮,不自觉地使上更多的力气撑住自己强势的模样。
“你说你为她哀悼三年——下个月就到她第三年的忌日,之后呢,你打算怎么办?”
“你这么问,我可以理解为,你有兴趣同我一起,是吗,HK416?”Kar98k低垂眉眼温吞地笑着,用手指卷着肩头枯草般的白色发梢。
看啊,这根深蒂固的Kar98k式的高高在上!HK416磨了磨她的后槽牙。看这让人咬牙切齿却不得不臣服的傲慢!
“那得看你要做什么。”“明明不管我做什么,你都已经决定要跟随我了呢。”
这连人心都能轻易看穿的通透目光轻而易举在HK416的仿生心脏上种下一丝颤抖。
“你到底打算怎么办?”HK416不耐烦地瞪着她。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Kar98k缓缓开阖了一下双眼。
——“我要和没有她的时日划清界限。
——“我要和没有她的世界一刀两断。”
HK416当天就离开了慕尼黑,她在9号公路上拦了一辆便车,到九十公里外的因施戈尔塔特去避避风头,顺便找黑市军火商订货——Kar98k则回到了地下街,她的枪一直藏在地下街的某个角落里,以前留下的子弹早就受潮不能用了,HK416得去给她弄些新的来。还有之前积累下来的钱财都大部分都寄存给了法兰克福的放债人,她得想办法周转出来。HK416和Kar98k约定,一个月后回到慕尼黑,她们一起去找G36。
然而到了约定的那一天,HK416没想到的是,比起G36,Kar98k更希望先去找另外一个人。
她们又一次从窨井爬梯子下到了慕尼黑地下街。这一次,她们忽略了酒馆、赌场、烟馆,直奔地下街最大的妓院。
HK416知道在战争刚结束那会儿,有好几个国家采取了同样的办法安置过剩的去武人形,明面上的文件名目是扩大服务行业的规模,实际操作就是剥除火控系统和武器搭载、卸去情感模拟模块,洗掉云图数据塞进大大小小的妓院或者以极低的价格贩卖给私人老鸨。后来还有不少无主人形迫于生计也走上了这条路,HK416知道其中不乏自己以前的战友。
Kar98k是自己选择堕落的。那么,G41又是因为什么呢?
“那孩子……你从前不太接触吧,是很害怕寂寞的类型。”Kar98k这么解释。
HK416不痛不痒地点点头,她承认G41是她不太擅长打交道的类型。G41在HK416看上去就是一朵美丽的幼嫩的花朵,呼吸稍重一点对她来说都有可能化为狂风骤雨,摧折她细弱的花枝。
HK416并非把G41视作弱小之物,毕竟那个看似乖巧驯良的人形在双眼都变为红色的时候会带来什么可怖的光景,HK416对此也有所耳闻。
指挥官非常宠爱G41,这份宠爱在独立部队里确实是G41一人独得的。她太会撒娇了,像个时刻需要关注和褒奖的孩子,其他年长的人形也多半把她视作孩子,不自觉地给予她关爱和照顾,对她动任何一点坏心思的人都会反省自己的龌龊而倍感内疚。她顺从、可爱、灵巧、作战能力又异常出色,就如同一群小孩子中间样样都能拿头名的那一个,似乎就算是独占全部的奖赏也不为过,她值得一切最好的。
HK416没有意识到自己叹了口气。确实,G41那样的孩子,在指挥官离开以后,在这个蔑视、苛待、压榨人形的社会里,她要怎么过呢?她要去哪里寻求从前被理所应当地给予着的注视和疼爱?
“你不知道吧,G41是地下街的‘圣妓’。”
“什么?‘圣妓’?”HK416目瞪口呆。
Kar98k神色平静:“你可以说她是被骗的,然而也不可否认,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G41是被捡回地下街的。格里芬遣散后人形四散离去,她害怕落单,自然要和其他人形一起行动。可是,G41是一个被千娇万宠起来的人形——说来可笑,她太娇贵了,杀敌作战时是凶悍无匹的神兵利器,离开了战场却是个什么也不会的累赘。HK21最先站出来宣布她和G3不愿意(——G3未必真的那么想)一边辛苦工作一边供养这个衣来张口饭来伸手的小公主,于是便把她扔给了剩下的人形脱离了她们独自离开,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紧接着就是G42、StG-44、PP-2000……她们即便起初于心不忍,时日一久也就不堪重负纷纷离去。
这完全可预见——G41被抛弃了。她流落街头,孤苦无助,彷徨不知所终。G41不怪罪任何,于她而言,怪罪和怨怼都只会让她更加遭人嫌恶、无家可归。乖巧温驯的G41是绝不可以像个无能的怨妇一样埋怨外物、埋怨他人、埋怨命运的。她必须可爱、伶俐、把交付给自己的任务悉数办妥。她必须是仅靠存在本身就能疗愈人心的——她必须如此,否则谁愿意接纳她?
唯有指挥官,唯有指挥官无条件地宠爱她,容许她胡闹、鼓励她发脾气,甚至还故意教她各种道听途说的、朗朗上口的、用来骂人的俚俗粗语。
倘若指挥官还在,根本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HK416跟着Kar98k从妓院的后门摸进去,东躲西藏、避人耳目,绕开袒胸露乳的妓女和衣衫不整的嫖客,一路朝最里面的房间摸了进去。HK416的信息捕获系统自动运作,那些回传给中枢的关于气味成分、声位判定的报告过于令人作呕,她倍感烦躁。
Kar98k拉着她停在了一扇合页门前,挂在上面的门帘散发着一股不明酸臭味。
“在里面。”“你确定?我没有搜索到G41的识别信号。”
Kar98k移开了目光。
“G41偶尔会喊打杂的小厮去找我,想要我同她说说话。我来过这里几次,不会错的。”
HK416注意到Kar98k避开了识别码的问题,但她不再追问,反正她马上就会知道答案的。HK416反手伸进褡裢去摸枪,她和Kar98k交换了一个眼神。
呼吸起落间,Kar98k迅速扭开门把手,HK416紧跟在她身后一步滑进房间,举枪架好,Kar98k在背后关门落锁。
“不许动!”HK416压低嗓门喝道,然后在无人理会她的震惊中陷入了一瞬间的茫然。
她越过两具赤裸的、满布疮疱的丑陋身体,一下子看到了被压在肮脏床榻上的G41。
她确实不再是G41了。她没有四肢,从前使用的机械义肢被用某种粗暴的方式拔除了,接口留下了因处理不及时而发脓溃烂过的证据。她的犬耳兴奋地竖起,内耳的细密绒毛战栗着,耳尖泛着诡异的潮红——那种色调同她根本不相匹配。
HK416觉得有人用一把黄铜锤子在她脑子里敲了一下,耳朵里扩散开嗡嗡蜂鸣。
那两个男人全不理会HK416和她手里的枪,他们仍然【删了】另一个则跪在床尾,虔诚地亲吻G41垂落在地的铂金色发梢。
她脸上痛苦而破碎的神情散发着一种永恒而圣洁的美丽,感染着笼罩其中的所有人,HK416的某种知觉被抹去了——没错,她知道,G41的美丽夺走了什么东西。
这个房间里没有白昼和黑夜,没有理性和美德,甚至没有健康和完整。
这个房间里根本不存在任何正常的东西。
这个房间里只有圣妓和她永恒的宽恕。
不管多么龌龊、丑陋、令人作呕,只要在圣妓的怀抱里,就能直抵永恒,就能获得宽恕。她的呻吟是天堂的福音,她的泪水是基督的鲜血;她复活所有脱罪的生命,她洗净所有羔羊的白衣。
天使是基督派往人间的娼妓。
“怎么?皈依在圣妓的光芒中了?”
Kar98k冰冷的讥讽让HK416猛然回神,她冷不丁浑身一哆嗦,迅速扣下扳机两枪点射近距离打爆了嫖客们的头。
红红白白的脑容物溅满了墙壁和床铺,猩红的污渍弄脏了G41的脸——HK416反而松了口气,这个G41是她所认识的那个G41没错了。
G41惊惶尖叫,而她甚至没有可以挥舞的双手。
HK416抢上前去捂住了她的嘴,她甚至伸出一只手学着指挥官的样子轻轻抚摩G41的头顶——他们摘走了G41的两颗眼球,那宝石般美丽的玻璃体;她口吻十分僵硬,翕仍试着动双唇吐出那些她不甚习惯的温柔言辞:“别怕,G41……是我,我是HK416。”
“416,416……”G41喃喃了两遍,反应异常迟钝,惊惧的颤抖慢慢平复下去。
“他们弄坏过她的心智核心……”Kar98k走了过来,“她可能已经不认识你了。”
HK416又重复道:“G41,我是HK416,你的伙伴,你的战友,你还记得我吗?”
“HK416……伙伴,战友……是416小姐?”
“是我,很好,你还记得我。我和毛瑟来了,我们来带你走。”
“毛瑟小姐……去哪里?带我?我……”G41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她的语言中枢明显出现了退化,像个牙牙学语的儿童,“不行!主人……主人责罚,不要,我,不要我,我……”
“那不是你的主人,你的主人只有指挥官,你记得吗?”
“指挥官,指挥官,主人……”G41的低喃变成了呜咽。
“好极了,你也记得指挥官。”HK416把枪收回褡裢里,拉出一卷清洗干净的破旧麻布把G41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抱入怀中。
“好了,G41,我们该去找指挥官了——”
HK416一度不敢相信如此温和的语气会属于自己。
“别让她等你太久,她会担心的。”
Kar98k接手G36的自卫队是半年后的事,HK416成为她最得力的副手。HK416拿着Kar98k给的钱,为G41买了各式各样漂亮可爱的洋装,把她打扮得像个养尊处优的公主,顺便把地下街的老鸨给她裹身的那些轻薄的破布片一把火全烧了。她们为G41做了新的义肢和眼球,花了很长时间彻底修复她的心智,慕尼黑地下街的圣妓重生为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G41保留了“圣妓”作为自己的代号,她开始赐予满身罪恶的人们一种更为永恒的宽恕,那就是死亡。
在之后的六年里,HK416带着G41和自卫队——也就是后来的黑天鹅雇佣兵团跟随Kar98k沿多瑙河南下,在巴伐利亚的南境,德国的南部边陲富森落脚,建立了根据地。四年后,Kar98k买下了黑天鹅堡,花了整整六年翻修、巩固,建立了雇佣兵团统治的钢铁堡垒,以及随属的城池村庄。
在与HK416重逢后的第十七个年头,战争结束的第二十年,Kar98k终于着手准备达成她当初许以HK416的伟愿。
——她要与没有那个人的世界一刀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