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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百年孤独(一) ...

  •   维尔德知道自己正在穿越边境线。
      装甲押运车里空空荡荡,只有她,以及仅能维持最低水平的能耗补给。维尔德的心智运作也在这漫长的押运过程中降低到了极限,她关闭了行动模块、视觉模块,坐在一片漆黑中一动不动,呼吸微弱,连一滴汗都不出,用最少的运算空间捕获和分析数据。
      她的枪被收走了。HK416虽然更希望直接拆除她的武器搭载模块,但是很可惜她没有多余的时间花在破解她精密繁复的心智防壁上。HK416做事从来都很缜密——缜密且伴随着不留余地的暴力,能让她这么着急慌忙、紧赶慢赶地,原因自然只有一个:Kar98k想尽快见到自己。
      维尔德知道是这么回事,但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维尔德的思维陷入停滞,她感到了一丝她甚至没有为其预留运算空间的迷茫在心中升腾而起——
      这一切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对劲的?

      维尔德是在不列颠南境被抓的。她在刘易斯的护送下上了一艘从利物浦出发的走私船。依照约定,那艘船将绕行南境,进入南安普敦湾,在马彻伍德靠岸十分钟放下维尔德,然后她可以在那里再找一艘舢舨渡过索伦特海峡抵达怀特岛——李-恩菲尔德为此支付了一笔不菲的佣金。而事实上,维尔德根本没能进入南安普敦湾,她乘坐的船刚渡过索伦特海峡,就有两艘快船从博利厄河驶出,一艘在船头拦截、干扰走私船,另一艘则从侧翼快速靠近——那上面的人登船侵入的身手比海盗还要敏捷、悄无声息。HK416带着G41——该死,整个格里芬还有谁能比G41更灵敏、迅捷呢——一上船就无差别扫射,全面压制了甲板上待命的佣兵;G41用她堪比犬类的嗅觉捕获能力飞快地穿过船舱里的十几个隔室,钻进放香料的狭间,然后伸出钢铁义肢拨开一堆堆装着待宵草和罂粟干花的麻袋准确覆盖在了维尔德的手背上。
      维尔德不得不钻出了弥漫着刺鼻气味的阴翳,G41的耳朵温驯地塌着,贴伏在她的头顶。她红蓝异色的双眼又大又圆,永远闪烁着湿润的光泽,看上去驯良而乖巧。她的嗓音也软糯一如往昔,让人不忍拒绝。
      维尔德小姐,别来无恙。
      她怯怯地,嘴角甚至微微弯起,脸颊上浮现浅浅的酒窝。她精工细作的金属手指若有若无地搭在扳机上,像是一种凉薄的试探。
      请跟我走吧,好吗?
      ——维尔德没法说“不”。

      嘎吱一声,伴随着巨大的惯性前冲——装甲车停下了。维尔德警醒地睁开眼睛,从补给箱里掏出四块备用电池插进自己的供能槽——这可真够奢侈的,她想,接着加大能耗转换强制唤醒自己所有休眠了数个月的模块机能。
      维尔德意识到这是个机会。Kar98k派出了HK416来劫走自己,还带上了G41这种级别的精英人形,足够说明她们有多重视她了。她们血洗了走私船,兵分两路,HK21和G3驾驶一艘快船直接走海路回不莱梅;另一艘则由HK416、G41载着她横渡英吉利海峡,从加莱登陆,跨越比利时全境,一路上稳妥而隐蔽,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这样顺利地把她押到了德国和比利时接壤的边陲地带。她们的计划太过精密了,毫无漏洞,除非有意外发生,否则,一旦进入德国境内,维尔德将绝无逃跑的可能,哪怕她是最虔诚的信徒,耶稣基督也必弃她于不顾。
      她听见副驾驶那侧的门打开了,HK416下了车——保险起见,她不会让G41去面对陌生人的盘问才对。HK416在和一名人类男□□谈,冷淡的嗓音克制着她连日赶路积累下来的焦灼和躁郁。
      国联的理事会议不日将于卢森堡召开,国联大使“马德拉索先生”则于今日抵达布鲁塞尔与政要进行事前会晤,比利时边境戒严。啊,维罗妮卡·马德拉索——维尔德听到这个名字就头皮一阵阵发紧。显然HK416之前准备好的一些文书证件不顶用了——在国际联盟的马德拉索先生的安保级别面前,任何车辆都得接受全面搜检。
      维尔德朝车厢后门靠了过去,留神听着外面的动静:HK416还在和搜检员扯皮、试图蒙混过关,然而连HK416自己都无法否认,她根本不擅长这个。G41见HK416势单力薄,也跟着下车了,显然也没什么用——搜检员用一种极其粗鲁的口吻——一般很少会有人对G41那张幼嫩姣好的脸庞使用这种语气——要求她们两个让开,不要妨碍他的工作,后面还有不少车子等着通过闸口。他一把把HK416或者G41中的一个推搡到一边,大步朝后部车厢走来。
      维尔德开始给左手手腕关节的一组区块部件加大电流输入,其中的数枚电阻过热,即将触及安全阈值;她忍着剧痛,又去抓了两块电池插入备用供能槽,强制解除功率限制,持续加大输入。维尔德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手腕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过热的警告讯号像尖锐的箭镞不断地突刺她的心智,她的手腕被她强行变成了一个极不稳定的□□——也是她唯一的机会。
      HK416扫视四周,三个搜检员,四个警戒员,只有警戒员有配枪。她给G41递了个眼色,然后镇定地领着搜检员走到了后车厢门前,掏出钥匙打开铁锁,单手一提取下沉重的门闩。
      G41的精确点射能够瞬间解决警戒员,而她则只要在厢门打开的那一刹那,抬腿把这个恨不得把眼珠子抠下来从门缝里挤过去的搜检员撂翻在地,然后踢碎他的后脑勺。至于维尔德……维尔德已经和一堆会呼吸的废铁没什么区别了,构不成威胁。
      HK416镇定自若地拉开吱呀作响的合页门,脚下暗暗蓄力。
      ——不幸的是,维尔德是一名优秀的杀手,在任何情况下,因她手无寸铁而轻视了她都是对她最大的冒犯。
      G41开枪放倒四个警戒只花了两点五秒钟,HK416本以为自己会更快料理完自己的对象,然而更快的是维尔德。她纵身跃出车厢,一脚踩在搜检员的脸上,直接把他蹬飞出去半米——躲过了HK416的鞭腿,而维尔德则迎着HK416削铁如泥的腿风把自己的手腕狠狠地拍了出去——
      拍了出去。
      维尔德抬起自己仅剩的右臂护住了头部,过热的高温早就融化了她的皮肤,那个简陋而威力十足的炸弹在HK416的重击下猝然爆炸。维尔德的整条胳膊在距离HK416极近的地方炸成了碎片,连同飞溅的火星在HK416脸上留下无数伤痕,她惨叫着捂住半张血流如注的脸弯下了腰。
      “维尔德你这家伙……!!”
      维尔德汗流浃背,冒着极大的风险直接关闭了感知反馈系统,疼痛、风压、温感,所有的知觉全部都消失了——她不愿分出注意力关心伤势、流血和各种因机能异常或抵达极限而发送到心智的警告信息。维尔德逆着车流,咬紧牙关朝着边境关卡的反方向发足狂奔。缺了条胳膊让她的平衡算法出现了偏差,她一边跑得踉踉跄跄——时不时还得手脚并用,一边校正算法,没几步她就能正常跑起来了。
      维尔德的喉头充塞着呛人的血气,下巴被烫得焦黑,沙黄色的烟尘让她的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撕扯肺部的抽痛;榴弹贴着头皮飞过的日子里,她也从未觉得自己与恐怖如此切近——那些昔日站在自己身旁、站在自己背后的存在,与她们为敌远比穿梭于枪林弹雨之中还要可怕。
      维尔德咳出一口血沫。她不忍去演算和HK416或者G41,抑或等待着她的Kar98k之间的厮杀,她不愿去想倘若你死我活的选择出现在她们之间,她是否有勇气去面对那样的结果。
      指挥官……请您原谅我不战而逃,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面对那样残酷的结果。
      “G41!!抓住她!!”HK416声嘶力竭,“抓不到活的就把核心挖回去!!”
      突如其来的变故引起了恐慌,原本安分有序的车队开始骚动。不少车辆开始试图后退,有些则直接一拉方向从旁道拐了出去,撞翻路障冲过关卡。咒骂和尖叫此起彼伏。
      好极了,越乱越好。维尔德心里生出希望。李或许早就知道自己出事了,可她身边一没有能用的人手,二就算有,也在海峡的另一边鞭长莫及;而竞争者在布鲁塞尔——这是维尔德最后的希望,拉下脸去投靠她也比落到Kar98k手里来得强,无论如何,都不能就这么毫无还手之力地被带入德意志境内。
      砰——!
      一颗.300温切斯特麦格农步枪子弹毫无征兆地穿过了维尔德的脚踝。她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一头栽在地上,随着惯性翻了几个跟头滚出去一米远。
      一个浑身被反光质料的车手服包裹的女人骑着一辆改装摩托车从车队队尾驶出——头上居然戴着一顶古董哈雷头盔,维尔德几乎笑出声,绝望地合上眼睛。
      Kar98k居然出动了WA2000作为后手——她可真是颇费了些心思。
      摩托车风驰电掣地穿梭于混乱的车流中,经过维尔德身边时,车手弯腰一捞将她提起来,稳稳搁放在自己身前。WA2000的声音里压抑着太多情绪,这么老成的口吻令维尔德感到陌生。
      “维尔德,我不想伤害你,放弃挣扎吧。”
      维尔德咕哝了一声,她想说她的姿势就像一条被放在案板上待宰的猪肉——算了吧,事实就是如此。
      “HK416!上车!”WA2000颇为威严地喊道,她拧了几圈油门,仪表盘的指针失心疯似的哐哐撞上顶格。摩托车冲向了押送维尔德的装甲车,G41为WA2000拉开了车门。WA2000强提车头,冲进后车厢,这一丁点轻微的失重都使维尔德脆弱不堪的神经模块发出了作呕的讯号。车头刹停,车尾横摆,在一阵叫人牙酸的声响后,摩托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堪堪容下它的车厢内。
      G41关门下闩,迅速回到驾驶座,顺便把座下的急救箱拉出来推给副驾驶上的HK416——点火发动扬长而去,将一片狼藉的边境关卡远远甩在了身后。
      一点小小的插曲之后,她们仍按照原计划,在德意志的土地上一往无前地行进。

      黑天鹅堡坐落于巴伐利亚西南边陲,属于阿尔卑斯山脉之一的千米山巅上,曾是上个世代的人们口耳相传的梦幻的城堡、富森的珍珠。她在战争中被一颗洲际导弹毁去了大半,富森一度因此沦为焦土。战后十年,富森的土地终于勉强恢复绿意,而黑天鹅堡仍是一座砖石破碎的废墟,无人问津。战后第十五年,黑天鹅堡终于得以重建——而为她哺育血肉、梳理羽毛,让她从残垣断壁中再次舒展翅翼的,并非那些以黄昏暮气式的口吻追忆她、留恋她曾经美貌的人类。
      仅有城堡内部保留了部分坚固的砖石结构,整座堡垒都经过了脱胎换骨的翻修:高耸厚重的围墙拔地而起;城堡中庭修建了一块停机坪和可开闭的伸缩式穹顶,以及配套的机库停放BO-105武装直升机;倒塌的钟塔和楼群被重新扶起甚至建得更高,为了支撑城堡的加高,仿照哥特建筑的思路在周身新建了大量飞扶壁,用钢筋混凝土加固;炮台和哨亭密布如同无数夜枭的眼在暗中窥伺;铁篱笆和电网从山脚下开始层层向上环绕;暗道、堑壕、栈桥纵横交错,防御工事数不胜数。
      在最高的塔楼顶端矗立着一座天鹅雕像,头颅垂下,优美的曲颈连接着匀称的身躯,天鹅只展开了一侧的翅膀,那威严的翅翼由大大小小无数枪支铺成骨骼和翎羽,由锐利的刺刀挑作羽尖。
      壁垒森严、钢筋铁骨,她的重生完全匹配了她的名字——钢铁的天鹅,漆黑的要塞。
      维尔德被带到黑天鹅堡的面前的时候,几乎被山间森冷嘶嚎的寒风摧垮,那风中的金属气息伴随着浓烈的杀意,沉重得如有其形,让人透不过气来。
      她知道,如今主宰这废墟城堡的,也绝非童话里的公主,而是一整支雇佣兵团。
      在上山之前,押送她的三人梯队就在山脚下的补给点做好了整备工作,维尔德接上了新的胳膊,HK416的脸完好如初——维尔德感到诧异,盘踞在黑天鹅堡的这个人形佣兵团不仅数量众多,还储备了丰厚的物资,就连人形相关的修缮技术都恢复到了同战前极为接近的水平。
      要知道,分落在其他国家、地区的人形,能形成一定规模的组织已经大为不易,再要获得生存资本以及在那以上的资源更是难上加难,更别掌握谈战前的核心技术遗存了。维尔德叹了口气。在战后二十年的今天,人员、资源、技术,黑天鹅兵团已经全部掌握在手里,Kar98k确实能够为所欲为,她想从世界上的任何角落刨挖出一个人形简直易如反掌,维尔德根本逃不掉。

      维尔德很清楚的事情,李-恩菲尔德也一样。
      圣布鲁诺三藩国际机场抵港大厅,拎着精简行李包和黑胶雨伞的女人摘下了墨镜挂在衣襟口。她穿着笨重的老式毛呢长礼服——这过时的剪裁、不合时宜的质料,还有看起来一股子贵族气的红金色调都让她远远望去像个行走的古董;计程车服务台的服务员忍不住在交谈的间隙偷着眼打量她,深陷的眼窝、高挺的鼻梁、紧抿的嘴角,整张脸绷着一种英国式的肃穆感,严格扣好的前襟还有复杂考究的花式领巾,她东张西望的样子都透出不疾不徐的深沉和优雅。
      李-恩菲尔德不在乎别人对她的盯视——那种赤裸的、热情的、盘算式的打量,恨不得从里到外把她看个透,顺便翻出她的存折看看瑞士银行的户头上有多少钱——反正他们一辈子也挣不到那么多钱。
      李观望了一阵子,迎着那目光朝计程车服务台走了过去。她已准备好接受对一个看上去古板愚钝的英国佬的一切刁难,正如她曾经所习惯的那些刻薄眼神。
      突然有人拍了她的肩膀。
      “李。”
      李-恩菲尔德皱了皱眉,转过身,用平静的语调陈述了她微末的责备。
      “你迟到了,汤普森。”
      汤普森咧了咧嘴,表示这茬揭过不提。

      汤普森没有开车。她和李乘机场巴士到三藩市市中心,又坐旧得吱呀吱呀响的有缆电车到了渔人码头,穿过哥拉德利广场往39号码头去——这里曾经是三藩市最热闹的地方之一,以海鲜为特色,攒聚着无数高档餐馆,每天刮下的鱼鳞能填平一个波斯湾盆地,和唐人街一样风光无限。战后的渔人码头一度败落了,而随着时间流逝,码头依旧凭借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形成了繁忙的水产市场,海鲜贸易重新养活了这块地皮。
      汤普森带着李钻进了一家家庭餐馆,她自作主张在菜单上迅速划拉了几道餐点:酸面包奶油蛤蜊汤、烤枪乌贼、鲜牡蛎、蒸鳕鱼卷配鳄梨酱、白灼的但金尼斯大海蟹配西兰花……扬言要让李开开眼界——她打赌李这辈子除了压缩饼干之外没吃过什么像模像样的饭食——至于英国菜,英国菜不是人吃的东西。
      李微微蹙着眉尖,并未多说什么。她脱掉毛呢礼服,解下扣眼里的链章收好,一本正经地围好餐巾,仔细地把衬衫袖口卷了几折,拿起刀叉一脸庄严地看向满桌热气腾腾的水货,俨然一个严阵以待的士兵——汤普森都快笑到桌子底下去了。
      “我二十年前就邀请你跟我和春田走,我们一起玩票大的……如果那时候你答应了,现在我就能躺在华尔街的真皮沙发里嘬红酒小羊排,每天除了点钞票什么也不用干。”
      面对汤普森的滔滔不绝,李的回应总是惜字如金。她斟酌了片刻,说道:“我知道那不是你的真心话。”
      “啧。”汤普森挑了挑眉,“‘幽默感’这个词怎么拼?”
      “H-O-”
      汤普森翻了个白眼:“够了。”
      从前在格里芬的时候,谁都没意识到李-恩菲尔德是个投机天才——比起出入证券公司和期货交易所,她看上去显然更适合在温莎堡或者白金汉宫做个门岗侍卫。李-恩菲尔德把她心爱的古董制服抵押给了拍卖行换到了一笔可观的原始资本,然后进行一轮又一轮的风险投资。瞄准的都是短期高收益高风险的项目,其中有些对象的回报率看上去和庞氏骗局并无二致。维尔德劝过她几次,李固执得惊人。事实证明倘若掌管黄金的魔女还存诸此世纪,那么她一定极为偏爱李-恩菲尔德。
      李起初只能在伦敦东区的桥洞下和流浪汉分享一张烂草席(他们中有几个曾试图□□她,后来却连她睡着了也吓得不敢合眼),接着她没几天就得到了苏活区某个妓院杂役的半个房间;又过半个月,她在白教堂区的小旅馆里租了个最便宜的地下仓库——后来她买下了这个仓库,把它变成了一处舒适而隐蔽的居所(照不到阳光是唯一的遗憾,不过好在李不需要光合作用);李花了些时间,找到了在谢菲尔德四处做短工为生的司登和L85A1,将她们收拢到自己的荫蔽之下;此在,在这之前的很长一段日子里,李就已经在接济维尔德;换到帕丁顿区的房子是得了春田的好处——在李买下一个又一个流浪汉的公民身份后,她弄出了无数个银行户头,用以资金周转和避税逃税;她频繁地出入会记事务所、证券公司、参加各种秘密的风投咨询和评估会议,穿戴十分考究,谈吐大方气质不俗,俨然一位受人尊敬的资本家;有些不能由李亲自出面的活计,则交给司登或者L85A1去做,这个地下结社的存在极为隐蔽——维尔德对此也很难评价什么,或许是运气好,或许是真的有天分,又或许是从前塔沃尔在总理部队财政的时候,私下里有过不为人知的倾囊相授——在李这奇迹般的风投发家之下,什么解释都变成可能;而只有李自己知道,这都是迫不得已。
      即便在一穷二白的时候,李也坚持订阅拍卖公司按季度发行的商品目录;待她挣够了钱,又花了数十倍于原本的价钱从拍卖行拍回自己的部分制服,剩余的几件则在她富裕起来之前就被眼光毒辣的收藏家买走了,李毫不犹豫地用更加骇人的金额去交易,一件一件把它们收回手中。那些制服都是从前指挥官一掷千金买给她的——称不上有多么特殊,A.A.指挥官对自己手下的人形出手阔绰是出了名的,她早年买给Kar98k的红木文明棍如今大概能直接换到一座岛屿的主权——但对李-恩菲尔德来说,这是独一无二的,在这个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的世代,只有那条指挥官的项链和她送给自己的制服抵抗着泡沫般急遽破裂的现实。
      李不能够失去这些。她所做的一切皆是在维系那已然消逝的岁月里最后的珍贵之物,她把庇护昔日的战友看作自己的责任,这样她才能为自己的忠诚和正义找一个心安理得的归置。
      李在某一天和L85A1联手狙杀了一个十五人规模的入室抢劫团伙后,恍然意识到她身边的人实在太少了——这个抢劫团伙的十五名成员不只有人类,还有三名去武人形。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只要是为了钱,不管人还是人形都可以成为她的敌人。无论李要求维尔德、L85A1、司登打扮得多么朴素,行事多么低调,只要她自己还不得不时常出入那些场合,她就是行走的钱箱,一个硕大的靶子,数不清的对手妄图夺走她的财产,盘算着暗害她的匪徒更是前赴后继。
      李-恩菲尔德明白,这样的日子终将无以为继。
      战后第十年,同样也是李独自奋斗的第十个年头,她提起笔给忙着在三藩市淘金的汤普森写信了。

      汤姆,你好。

      才写了一行,她就揉了这页纸扔到字纸篓里,重新开了一张新的。

      汤普森,久疏问候。
      我愿你在三藩过得不错,我们有十年不曾联络过了,伦敦的雾雨让我像患风湿的老年人一样踌躇不前。我仍会疑惑当初拒绝了你和春田的盛情邀请是否是个错误,但只愿你与她,还有其他的同伴都在我不及之处尽情享受季风和阳光……
      我写信是为了谈一桩交易——如果你觉得“交易”这个词冒犯了你,那么容许我改为“不情之请”。我愿意长期为你和春田提供金钱方面的帮助——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当你要做任何事时,可能会遇上各种各样的麻烦,但我保证钱永远不会是其中之一。与之相对的,我请求你保护我,还有维尔德、L85A1、司登,我的同伴们……
      我想要你承诺,但凡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或几个遭受到威胁,都能获得你们无条件的援助。我请求的是一个长久而有效的同盟关系。如若我们中有谁出了事,不管你在哪里,不管你在做什么,不管这中间隔着大陆、岛屿还是海洋,你都能跨越而来,为了我,为了我们。
      这与过去无关,这是为了漫长的未来……

      李停顿了一下。

      好吧,这与过去有关。对不起,我不情愿提起过去,我想那对你我来说都是刺痛,而请你相信我,即使刺痛,过去对我来说也是珍贵之物。
      我承认这是我的无能,请你原谅我,汤普森。

      李琢磨那些措辞琢磨得掉了一大把头发,她边想边写,写得断断续续,写过了一个阴湿的下午,写过了大半个没有太阳的月份,差点就写过整个伦敦的雨季。半年后她终于把信寄出去了,随信还封装了一张大额支票。

      过了几天,她收到来自三藩市的国际快信回复;不久之后,刘易斯提着行李降落在希思罗机场;快信里面只有一张潦草的字条,字迹龙飞凤舞,还被褐色的酒渍洇开了几个字母。

      万死不辞。
      又及:三藩吹不到季风,但阳光很好,随时欢迎你来。

      又过了十个年头,李-恩菲尔德不请自来,她终于拿着公民护照第一次踏上了美利坚的国土,为了被Kar98k掳走的维尔德。
      她来了,她要汤普森兑现她的承诺。
      为了她,为了她所珍重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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