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衾》北有渔樵

17、第十七章

　　柳青青在外头当大夫的时候，脾气古怪爱医不医，还自诩江湖人，一年半载访不到人影，向来只有别人求她的份，这还是第一次遇到病人威胁大夫的，忒想剜了和尚的心瞧瞧，是不是少长了几个眼。

　　却听顾桥接着道：“不管姑娘诊断出什么，都不要告诉其他人，贫僧的命贫僧一个人操心就好了。”

　　“别废话。”柳青青伸手一拽，将指头搭在顾桥的脉上，寒气透过指尖源源不断地渗透进她体内，冷的柳青青直打哆嗦。

　　“你这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还是毒病，原本要根治就很难，浸在骨子里二十多年就更难了……恐怕除了投胎重来，你这辈子都要受此折磨。”柳青青天生会泼人凉水，接着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你内力深厚，又有名贵药材打底，所以活到现在也不稀奇。”

　　这些事就算柳青青不说，宫里的御医们也在他耳边念叨了无数遍，无非就是要顾桥勤加练武，吃饭吃药，可现在正是非常时期……没想到这位柳姑娘不过是个寻常大夫，原来也废话许多。

　　“等等！”顾桥刚要收回腕子，却被柳青青反手扣住，她口中飞快道，“引内力自丹田绕至天府穴，上达神庭，下入商丘……”
　　柳青青话未毕，左手成勾，猛地顶向顾桥胸口，猝不及防之下，顾桥吐出一小口黑血，瞬间凝滞之感消失，骨疼也缓解许多。

　　“此法伤身，并且治标不治本，拿不回你的药，三个时辰后依然会发病。”柳青青毫不掩饰的将手放在嘴边暖了暖，“你这样也不是办法，既有制药之人，不如让他们想想办法，两三日服一次药……否则你的身体还是会撑不住的。”
　　“阿弥陀佛，随他吧。”顾桥冲柳青青微微弯了弯腰，“今日多谢姑娘了。”

　　柳青青就当报了他的援手之恩，以后互不相欠互不干涉，“哼”了一声背过身去，心里却在念叨着，“这和尚不想长命吗？”

　　他们这厢刚还清了债，顾砚成与邱云聪也终于说到了关键处。

　　邱云聪被抓进州府衙门这件事其实很乌龙，夏逢左虽然招摇跋扈，但也是个甩手掌柜，只要不打扰他作威作福，他才不管你在任上是个混吃等死的癞蛤蟆，还是励精图治的太上皇。

　　当日，邱云聪因赋税之事前来州府述职，他就是个乡下七品芝麻官，而这州府衙门两天不见就变样，比上次来时大了一倍，东南西北难以辨识，连门都找不到，他误打误撞之下碰到了夏逢左的第十七房妾……被当成登徒浪子，给下放到死牢里了。

　　“邱某一介读书人，熟知孔孟之道，怎会行此不良之事！”邱云聪摆出来的生人勿近之下，终于出现了一些急眼。
　　“……”顾砚成还从没见过这么文质彬彬的人，骂人都骂的不痛不痒，要换做阿桥，对方的祖宗都能骂得坟地诈尸。

　　所以说隔行如隔山，和尚与书生到底不是一类人。

　　“邱大人是来述职的，那加重征赋可有解决之道？”顾砚成又问，“以邱大人的脾气，总不会毫无准备的过来硬怼吧？”
　　“有，”邱云聪叹了口气，“可而今有或没有也没什么差别了，我在狱中，徐师爷文采卓越却是颗没主心骨的墙头草，这征赋令避无可避了。”

　　“邱大人的办法可否讲给我这个乡下小民听一听？”顾砚成紧接着问，他对这位邱大人的印象还算可以。
　　此人身家清白，没有任何靠山，行事作风高傲，爱惜羽毛，心向百姓而非权贵，加上性情稳重……
　　沈和之事败露，下放狱中后，顾砚成的身边就没个能帮忙的人，顾桥虽好，宫里的细枝末节他到底触摸不到，倘若借此机会收服邱云聪，再想办法安插身边，顾砚成的处境将会好上许多。

　　“首先，四成赋税的确太重，作为本地父母官，我不敢苟同，但得罪知府大人，只会让我罢官免职，到时候昌木县百姓生活将会更加艰难……我所能做的也只是放宽年限，第一年依旧征一成，让百姓留有余粮；第二年征两成，并由州县增派田亩，统一调配；第三年分收成，收成好的可征四成，稍差一点的征三成……”

　　邱云聪多日未曾进食，话一多就有些喘不上气，他只当顾砚成是关心自家吃不吃得上饭，所以才问得如此详细咄咄逼人，好容易缓了缓，又苦笑道，“父母官做到我这个份上，实在是对不起乡亲们了。”

　　“邱大人哪里的话，”顾砚成笑道，“知进退明事理，你这么做方能保下更多的人。”

　　“……”邱云聪这才瞪大了眼睛，试图去打量这位知心人。
　　他早年读书把眼睛看坏了，远一点的东西眯成缝儿勉强能看清，可现在饿得头昏眼花实在关注不到这位“知己”的样貌，只觉得顾砚成穿着实在磕碜了点，补丁也就罢了，怎的还长的长短的短。

　　“可邱大人，你不吃饭这件事实属不智……活着并且走出去，你才能继续为昌木百姓，倘若死在这儿，除了一冢坟茔，你剩下的也只有推脱责任的骂名。”顾砚成又道。
　　他与邱云聪的处境其实很相似，在一根危之极危的独木桥上走，一边是苍生百姓，天下江山，一边是身家性命，阴谋宦海，不容易，当真不容易啊。

　　要不是隔着两道木栅栏，顾砚成能走过去跟他抱头痛哭。

　　正说着话，死牢的外面忽然安静下来，天已经亮了，极阴晦的阳光落在头顶的小窗上，甚至不愿再往里头渗一点，而早前嫌这里死的人太多，晦气，出去喝酒聊天的狱卒们却一股脑的钻了回来。
　　估摸着时间，夏逢左应当将昨晚的事都掩盖了下来，此时也该到牢里，来看看他这几位新朋友了。

　　夏逢左是个体型微胖的青年，生的并不难看，相反白白嫩嫩的似一方豆腐，国字脸方正眉，怎么长都逃不出“衣冠禽兽”的类型。

　　刚发现情况有变的时候，顾砚成就重新缩回角落坐好，他与顾桥交换过一个眼神，心照不宣的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前者不认识什么邱云聪，后者更没和柳青青搭过话。

　　“你们几个就是今晚行刺本官的？”夏逢左方才受了惊吓，没仔细辨认，现下才一一打量过来，奇道，“怎么还有个和尚？”
　　“可能是护国寺的和尚，此处离护国寺极近，前几日了然大师还去过昌木县讲经。”一旁的狱卒小声提醒，“护国寺是太祖皇帝下令兴建，至今还是皇家祭天之所，怕是得罪不起啊。”

　　“怕什么，而今天下皇权旁落，更何况我姓夏的还怕他姓顾的不成？”夏逢左显然是耀武扬威惯了，自以为死牢里的人都是畜生，进了这里就要死在这里，因此口无遮拦，这样的话也能摆在明面上说。
　　顾砚成的的眼睛在黑暗中仿佛一团化不开的浓墨，便又听夏逢左问道，“那牢里的是谁？”

　　“一个庄稼汉，听这和尚的意思，好像是他弟弟。”那狱卒真算机灵，忙接着答。

　　“走出来我看看。”夏逢左驱使。
　　他到现在居然对柳青青不闻不问，这女子狼狈的模样可比锦衣华服还要美上几许，就算长安城里也难寻出一较高下的，由此可见夏逢左虽是色中饿鬼，但更加惜命，多少还算理智。

　　顾砚成忍下心中一口气，挪到牢门前让夏逢左看个痛快。
　　他方才借势抄起地上的腐烂稻草在脸上抹了抹，把白净红润的脸抹得鬼都嫌脏，装傻充愣的对夏逢左拱一拱手道，“大人，放我们回去吧。”

　　“知府大人，我这弟弟脑子有点毛病，一时好一时差，好时还像个人，坏时眼歪口斜，还不大能听懂人言……”顾桥见他这副模样，顺势就编造出一个身世堪怜的形象来，顾砚成挑了挑眉，心想着回去后定要阿桥偿这笔债。
　　“哦？傻子？”夏逢左却好像更高兴了，他一挥手，道，“将我的长鞭拿来，我要跟这傻子好好玩一玩……脑子不好还敢闯进我的后院哈？”

　　顾桥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长鞭是用一个暗红色的桶装着拎上来的，桶里装着水，腥味扑鼻，长鞭从中取出后，从上到下都能看出倒刺，倘若人被打中，必然会撕扯下一大片的皮肉，这伤伤不到筋骨，但大量的失血也会在短时间里要命。

　　更何况顾桥了解这种刑具……桶里泡着长鞭的水是盐水，在人死之前，疼痛将会使他保持清醒，一点一点看到躯体的消亡。
　　顾砚成决不能经受这种刑罚！他是一国之主，就算死，要么死于社稷，要么亡于国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