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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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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确实经历一个时期,不是一件可以纪念的事物]
苏嫇打电话退了一周两次的心理咨询,穿上一年前的套装,去开始工作。
镜子前才发现自己真是胖了许多,裙裢拉不上去,窄身西装钮扣如牛郎织女遥遥不可及,面上皮肤干涩无光,脂粉也吸不牢。根本不可能再用哑光淡色口红,于是狠狠地涂抹鲜艳玫红系列,换上套深色宽身套装,往镜子前挺胸吸肚一立,果然风韵犹存中年美妇一名。
叹气,皱眉,还是出了门。
苏太太一直在旁边看她打扮,不住追问:“嫇嫇你行不行?已经一年多没有工作了,还记得以前的功夫吗?”
苏嫇苦笑,以前?苏太太还以为她是年薪十五万以上的高职,这份工作月工资才一千五百块钱而已,说得好听点是经理助理,可在那个关系群狭小的行动空间里,她只须往返于复印打字泡茶同文件整理。
嘴上还是婉转保证,顺手取了包袋出门。
在门口,忍不住回头笑一笑,妈,你放心,至少那里不会有人知道我的病。
苏太太一怔,立刻脸上有些讪讪地。
工作的确简单,是个国营小公司文书管理部,连打字复印泡茶工作也不大有,一共只得四个员工一个科长,一个部门就是一个小社会。
“苏小姐这么年轻漂亮,又会英文懂财务,怎么会到我们这种小企业来工作?”戴眼镜外表斯文的老职员方万华笑嘻嘻地问她,玻璃镜片也挡不住猜疑好奇。
苏嫇敷衍道:“我最怕有压力,工作轻闲点才好。”
“对呀,女孩子重要的是找个好丈夫,苏小姐年纪也不很轻了,大概已经名花有主了吧?”高嗓门的许大姐谄媚地向她一个劲的笑:“看你这身衣服就知道啦,虽然我不懂行情,可我知道,这一定是名牌!”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相互帮衬着绕她的来历,苏嫇只是微笑,转头问:“丁先生是我们的司机吧?我应聘时好像见过一面?”
小市民也好,长舌妇也罢,总比那些表面清秀高尚暗地里刀枪俱利的面孔容易相处,她心安理得的做自己工作。
可是,立刻便发觉不妥。
等几天的新鲜客气过后,尤其当众人都明白她并没有什么厚实背景,于是大家全换上真面目,许大姐之尖刻泼辣、方万华之老练刁钻,连外表沉默的司机丁咏也会露出偏激愤慨情绪。
苏嫇这才明白,原来同小人物打交道最是伤筋动骨,她既舍不下脸面同他们泼口大骂,又面红耳赤地说不了道理,几星期后,初来时的一点热情活力荡然无存,原来在这里并不需要干劲十足,所谓做多错多,而年纪资格最轻的她,根本错不起。
他们的口头惮也各有不同。
许大姐是:“这种事情我不知道,我只管文档保存,小苏你别来问我。”可是倘若苏嫇一点做不周全,她立刻跳出来大叫大嚷:“咦,虽然我不懂,可我知道这种事情应该……。”
于是方万华不知从哪个角落走出来,认真点头:“的确的确,徐大姐是很有经验的,许多事情不是大学生就能做了,工作上靠的还是经验。”
他又喜欢发表各式奇言怪论,说:“我这人眼最毒,女人有没有结过婚,是不是家庭幸福,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当然这只是工作了两个月时的情形,到了第四个月时,他已经断言苏嫇不是处女,而且“心里十分痛苦。”
他也不会当面说出来,可把意思杂在其他话里,蛛丝马迹地露给人听,这时候许大姐与丁咏都会明白的仰天大笑,向着苏嫇的位子使眼色,问:“小苏,你说对不对?呀?对不对?”。
多可怕,比当面辱骂更不堪的就是若隐若现的指槐骂桑,苏嫇甚至不能板下脸来吵架,因为,他们说:“我们并没有说你,我们只是就事论事。”
她一天一天憔悴下去,人倒是瘦了一大圈,可眼神空洞,面色灰白。
晚饭时跟母亲提到要辞职,立刻引发大惊小怪责备一筐。
“为什么?这么点点工资的工作也做不好?”眼里满满的失望。
苏嫇马上改口:“不是,我本来想跳槽,这点工资太少了。”
“何必呢,好好做总会出头的,嫇嫇,咱们并不在乎这几个钱,我只希望你能有个工作太太平平的过日子,唉,你和别人不一样。”
“是,是。”苏嫇满口应承,把所有伤心连着碗里的米饭咽下去。
记得父亲才死时,母亲受了很大打击,一下子瘦了十几斤,从医院领了骨灰回来时,她脸色与包骨灰坛的裹布几乎一色,从那时起,苏嫇便下定决心,从此只有母亲一个亲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拂她心意。
她永远不会再让母亲有那种死灰面色。
于是,她自己面色苍白地在角落里埋头工作,打印分发各种工作报告、通知、会议记录、董事会决议。
偶尔从成堆的纸张里抬起头,看窗外一方蔚蓝天空,知了在树上叫得欢,空调吹得股热气在房间里赶来赶去,
原来时已至酷暑仲夏,为何她从来只觉周身寒冷。
科长姓王,名品龙,也是个大学毕业不久的年轻人,是企业中新提拔出来的后勤工作备干部,很会查颜观色,知道自己的资格历练不足,于是脾气非常好,向来只和苏嫇一个人开玩笑,因为,部门里只有她比他更年轻。
“小苏,你老是不肯找男朋友,是不是像我这样好的男人如今不大有了?”说话时王品龙睨了苏嫇,不住嘻嘻地笑。
许大姐方万华立刻哄然叫好,起哄道:“当然,王科这样年纪轻轻就做了干部的人,有钱又有才,哪个女孩子会不喜欢,小苏来得太晚了,都怪王科自己不好,害得小姑娘一点机会也没有。”
苏嫇脸胀得通红,双手紧紧捏成拳,狠狠咬住牙暗暗地数:“一、二、三、四……。”这是黄安琪命她每次生气时必须要做的功课,一口气数到一百,果然众人的谈话已经结束,于是她俯下头把面孔覆在桌面上,自觉无比苍凉。
或许她是暴烈而冲动,可周遭世界光怪陆离,如块粗糙嗜血的砂纸将人的意志渐渐打磨消尽。
第二天,还是装扮整齐的出门,因为晚上要和同事参加场婚礼。
新娘新郎都是公司的同事,新娘在财务部做出纳工作,新郎是公共关系科的副科长,从表面看新郎的地位占优势,可暗地里大家都在传言说新娘家庭背景颇有来历,祖祖辈辈都是金融业的宠儿,就是到了新娘这一辈家族里也很出了几个银行总裁和金融公司总经理人才。
也许这就能解释为什么新郎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扶着新娘的腰肢如捧古董瓷器,每说一句话,他也都要先看过她的脸色再开口。
“小何真幸福,他简直是娶了个金娃娃。”人人都这么说。
苏嫇今天穿了二年前置下的浅绿修身套装,是从香港搜罗而来,裁剪极其精致合度,又把父亲送的水晶镶金胸针别在领口,形状是片袅娜秀美的蕨类叶子。
许大姐因此几乎扑进苏嫇的怀里,她的手一直没有离开那枚胸针,不住地叫:“小苏你还说自己是没有来历的,这套衣服真是漂亮极了,还有这个胸针,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牌子的,但肯定是名牌!”
苏嫇勉强笑,闪手把她的手避开,这是前年过生日时父亲送的礼物,她不想它被人,尤其是这样一个俗媚的女人当作普通珠宝东摸西摸。
这时,门口响起音乐,漫天鲜花洒迎新人入场。
也许所有的婚礼都是差不多,特别是这类交给专业礼仪公司操办策划的婚礼,一切水到渠成般顺利与公式化,他们通常都会给你挑选ABC套装服务,老式点的便向父母长辈奉茶,新式的会借一个有花园的饭店,在草坪中摆起百合拱门酒水食品台子。
今天举行的是老式婚礼,照例有新人奉茶长辈讲话,司仪是特别请来的某相声界名人,说一口流利无厘头式的杂荤笑话。
所有的人笑得东倒西歪,苏嫇也跟着笑,却有一点凄凉意味,记得一年前她也是众人口中的金娃娃,身旁围拥如众星捧月,原来生活也是流利的无厘头式冷笑话,滑稽多变令人毫无还手招架之力,甚至来不及问:“为什么?”和“怎么会这样?”
她终于叹息出来,然后,一侧头,看到那个白衣女人。
参加婚礼的女人一般不会穿白色连衣长裙,因为,会和新娘礼服相冲,可这个女人此刻却穿了身洁白的纱质长裙,尤其当她踩在红地毯上时,分外显眼明亮,台上的一双新人吃惊地瞪着她,引得台下所有人也转头去看。
苏嫇所属的酒席桌子靠在红地毯走道旁,于是这女人便站得离她不远,令苏嫇清清楚楚地看到她脸上的泪迹已把妆容浸糊。
耳边有人倒吸一口冷气,并不只是一个人的,于是场中像是突然刮起了阵冷风,然后脚踏落叶似悉悉索索议论不绝,苏嫇这桌的人兴奋地交头接耳道:“看,有人要捣乱了。”说完后自己都觉得口气太过幸灾乐祸,马上又充满同情地接了一句:“真可怕!”
白衣女子充耳不闻地立在红地毯走道上,眼里含泪盯住台上,把新娘看得脸上脂粉白里透出青筋色,新郎额头涔涔的冷汗,忙向台下朋友使个眼色,立刻有人挺身而出。
两个年轻人走到白衣女子面前,笑嘻嘻地道:“咦,米米你不是说有事不来的么?都没有准备你的位置。”一边说一边左右挟住她往外架:“来,我们正好有话要对你说。”
他们才一动手,白衣女子顿时哭叫起来:“何学轩你这个见利忘义的伪君子,你真不要脸!”
所有人俱眼神炯炯凝神屏息等待,听到这句话才松口气似的哗然出声,大堂里正式乱作一团。
许大姐尖利地叫:“这是什么事呀!”
方万华丁咏嘻嘻地相视一笑,各点了支烟等着看好戏。
白衣女子拼命挣扎,在两个和事的年轻人手上奋力脱身,众目睽睽下他们不方便举止过分粗鲁,累得一头一脸热汗。
“住手!”有人突然大叫一声,用了发言的话筒,声音振得耳膜嗡嗡地响。
娇小矜持的新娘嗓子有些沙哑,说完后她‘嗵’地把话筒仍到地上,一手甩开新郎扶持,撩起长长裙角大步走下台。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下来,方万华丁咏等甚至忘记吸烟,大众眼里紧张到闪出绿油油的光,一眨不眨地盯住新娘移动的白礼服。
白衣女子也停了哭泣,身边的人收手退后,让她自己立在地毯当中。
“你就是那个米米?”新娘骄傲地仰头问。
“是的。”米米说,眼里泪水不断,她身材明明比新娘高三四公分,可不知怎么的,反觉得要比新娘低一头。
“你今天来这里准备干什么?难道还想继续破坏我和学轩的感情吗?”新娘挺胸冷冷道:“以前我听学轩说起你的缺点是轻浮和虚荣,可今天见面后我觉得你还很粗俗和不自量力,为什么你要来破坏我们的婚礼?你有什么权利做这种事情?”
她说得一声比一声说得用力响亮,一句句如鞭子抽打般刮拉松脆,白衣女了脸上浮起伤肿似的红晕,呆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好!”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嗓子,居然有人鼓掌回应。
众人异口同声:“新娘子说话太有道理,这才是大家风范呢!”
新郎紧跟过来,明显受到妻子鼓舞神气许多,他一瞪眼:“米米你真是太过分了,居然到这里撒泼生事,我早看出你脑子有问题,做事情思路混乱不讲道理!”
“哟!”有人说:“原来是个神经病呀!”
只这一句话,苏嫇脑中轰然一声,眼前一片刺目白光。
多么熟悉,神经病、男子的喝骂、冷嘲热讽,还有众人指指点点游移暗示的目光,她听到人群中有一个声音呜呜哭泣,因为孤单力薄而被噪音压在最底下。
此时所有人都在各抒己见,有人建议:“那这个女人拉出去算了。”
也有人说:“结婚大喜的日子里别闹得太不愉快,让她自己走吧。”
听着所有的支持言论,新娘与新郎双手早已紧握在一齐,四只眼睛盯住米米,眼神轻蔑不屑,仿佛在说:“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于是米米脸上颜色由红转白,在众人指责下继续惨然灰败下去,她原本修长秀丽的身材一点点地佝偻起来,苏嫇看到她手指渐渐用力弯曲,直到捏成拳头指节处苍白无血色。
可是,她并没有上前动手,四面八方像有股无形的力量制住她,束缚到透不过气来,迫得她只能拼命的、溺水似的用力喘息,脸上泪如雨下。
“这种疯女人应该被关起来,否则会扰乱到社会秩序的!”身边许大姐对方万华道,口气十分认真肯定。
苏嫇只觉撕心般的疼痛,她猛地从座位上立起来。
“我是疯子。”没头没脑的,她心里只剩下这一句话,往日黄安琪吩咐的所有克制方法都置之度外,她一步步向红地毯上的那对新人走过去。
“你这是干什么?”身后有人叫,是许大姐尖利的声音。
苏嫇脑中一片混乱,无数个声音吵嚷就像这个礼堂,但底子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冷冷的说:“你不过是个疯子!”
她稳稳地走到新人面前,伸出手,直接、肯定、不偏不倚的,给了那个正勉强向她微笑的新郎一记耳光。
‘啪’,无比清脆的声音,像魔术时分的指针滴嗒轻响,礼堂里重新鸦雀无声,米米也不哭了,她瞠目结舌地睁大眼看苏嫇。
“你不就想这样做吗?其实只是件很简单的事。”苏嫇淡淡对她说,然后转身笔直走出礼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