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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求羊 ...

  •   在公羊已刚出生的时候,公羊大人内心甚至对女儿怀有几分敬畏。他始终忘不掉父亲在那段时间里所表现出来的狂热,新做成的算筹用起来格外地磨手,父亲是带着满手的擦伤和血迹算出了最终的得数,然后十分平静地告诉他:“公羊家的运数要到了。”

      后来公羊大人才回过神来,父亲那不是平静,而是正处在极度的狂喜之中,那种喜悦过于强烈,让人反而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可惜父亲没能看到他的两个孙女出生。公羊大人抱着孪生姐妹中比较早出生的那个,哼着家乡的小调,轻轻地摇晃着她。

      那孩子在他的怀抱中睡着了,发出均匀的睡息声,看上去和普通的孩子一样,出生时也没有发生半件怪事,可年轻的公羊大人和他父亲都对此事深信不疑:这个孩子就是公羊家的“运数”,是天命所选,容不得人意有半分质疑。

      现在,这天命所选的孩子长到了二十来岁,还没有成一番大事业,也没有给公羊家带来什么运数,她躲在这小小的房中天地里,冥思苦想要如何才能不承这天命,如何才能不使天生的异能有半分展现。

      公羊已并非厌弃卦术。她和弟弟妹妹们一样,自幼便同父亲学习掐算之法,辛苦归辛苦,却不觉得艰深枯燥,时间长了,还能从中咂摸出趣味来。她讨厌的是自己与弟弟妹妹们不同,这不同仿佛是因为她比其他人都要优秀,可她又不这么觉得——其他人学了卦术,便能够揣测天意以助凡人,而她窥破了天意,却只能唯天命是从,毫无还手之力,更无助人的余力。

      她想了想,抓起毛笔,在宣纸的空白处草草写道:“我认命了。告诉她吧。”

      其实公羊已早已认命了,她无非求个痛快,但父亲迟迟不肯下最后的决断,每每提起此事,总是劝她:“此事还有回旋的余地,先别急着告诉太子为好!”

      连白临也不知道自己的谋臣公羊的全名,这是公羊当初允诺祝他登上皇位时,所要求的回报之一。但是,在公羊家的女儿进宫之前,告知白楠她的名字,这几乎是一道死命令。公羊大人在听到这个命令的时候,表面上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其实他心里害怕极了,他害怕自己藏了半生的秘密会被主君识破,万一以后他或者白楠发现了名字的作用?又或者,他们已经知道名字的作用了……

      公羊大人一直想着该怎么劝女儿答应这件事,哪知道他满肚子的话没有一句派得上用场,公羊已从一开始就丢盔弃甲,彻底放弃了抵抗。这么一来,公羊大人又想劝女儿不要答应,总之,前路是悬崖,身后是猛虎,如何决断都是一死,倒不如学着公羊已的样子,放弃抵抗,求个痛快吧。

      既知战在即,战将败,何必枕戈待旦?

      公羊大人官居高位,看上去城府颇深,其实是个没主意的人,他平生最痴迷的事便是算学,如非必要绝不和人有交情,遇事不决就先算上一卦,凭着他的卦术,有很多事情根本不必去思考也不必去决断,到了无法用卦术决定的时候,他便会六神无主,不知所措了。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向别人求助。反正他不在乎面子,也没有所谓面子可言,可是,向谁求助?

      算术官中数罗恒与他的交情最好,但即使是罗恒,和他也没有好到这个份上。在其他事情上他可以信任罗恒,但他现在要讨论的这件事实在是太危险,他不敢和罗恒提起,而且也无从提起。除去罗恒,能算得上是他朋友的人就寥寥无几了,同样的,没有一个人让公羊大人觉得值得托付,别说能不能帮上忙,他们能不能理解并且相信这件事情都是个问题。

      最后,公羊大人总算想起了一个人,她定然会相信这件事,问题只在于她会不会想要出手相助。

      无论是表象还是内情,白十二的腿之所以落下残疾,都是因为公羊家。公羊大人知道公主殿下和女儿通信已有十余年,完全看不出公主对公羊府心怀怨恨,但他还是害怕,他的卦能让他通晓天下事,却算不出人心易变。

      白十二不可能去向白临告密,这一点公羊大人是能确信的,但白十二会不会告诉白楠?白十二与白临之间亲情淡泊——或者干脆说他们之间压根儿就没有亲情——但对白楠这个侄女,她显然是没有要疏远的。

      想到这一点,公羊大人便又被这个局困住了,他一会儿起身准备进宫去寻白十二,一会儿又觉得这样太危险,坐立难安地折腾了将近半个时辰,还是公羊未实在看不下去了,提醒父亲说:“爹,这世上总没有稳赢的局的。”

      是了,这世上没有稳赢的局,想要不输就只能不去赌,可想要赢,就只能放手一搏。

      公羊大人听了二女儿的话,起身换上他的卦袍,毅然决然地往皇宫中的那个隐士之居去了。

      当然,出发之前他还是战战兢兢地算了几卦,确认这一局的赢面究竟有多少,算来算去都是白十二会帮他们,白十二不会把这件事告诉白楠——但这件事的变数还没到。他把隐瞒已久的秘密告诉白十二,本就是一个巨大的变数,等这个变数掺和进去,结果还会这么乐观吗?

      但总之,公羊大人一咬牙一跺脚,终究还是站在了倚竹楼前。

      先前白十二还住在舒太妃那里的时候,公羊大人去看过她几次,但自从他搬到倚竹楼来单独住,公羊大人还一次都没有来过。白十二颇有些惊讶,但只是一小会儿,很快她就接受了这个现实,开始拖着条伤腿忙前忙后。

      公羊大人的惊讶肯定来得要比白十二的猛烈多了,他愕然地看着这个公主亲自为招待客人忙碌了起来,忙前忙后地泡茶,还到处翻找有什么能放到台面上来的小点心。

      公羊大人猜测,倚竹楼的惯例恐怕就是这样的,从主人到下人都只是在别人来的时候才装装样子,而且还经常会露馅,因为在白十二准备好了茶叶和茶具之后,那些原本静静站在一边发呆的宫女才终于反应了过来有客人在,开始冲上来七手八脚地抢活儿干。

      同时,公羊大人确信白十二自己也是刚刚反应过来,她挠了挠头,很是不好意思地重新在公羊大人对面坐下来,直截了当地问:“公羊大人此番前来,有何贵干?”

      就和劝说大女儿时一样,白十二这么开门见山,公羊大人准备好的那一大堆寒暄和客套话全部宣告作废了,他干脆也很白十二一样直截了当:“我来是要求公主一件事。”

      白十二点头:“愿闻其详。”

      “公主应该知道,太子殿下的谋臣之事吧?”

      “嗯。”白十二又点头,这时候宫女终于把茶泡好了,她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我知道。就安排在聚贤大会之后不久,是吗?”

      “是,但……”

      公羊大人咽了一口口水,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说下去了。真正坐到倚竹楼里来,看着白十二那张和白临与白楠都有几分相似的脸,公羊大人真切地感受到了恐惧,怎么也无法和刚才计划的那样直说来意。他绞尽脑汁,磕磕绊绊地找寻一个委婉的说法:“但小女生性顽劣、学艺不精……”

      他到底是个算术官,不是文官,加上还是个好爹,所以憋了半天也没憋出第三个贬低女儿的词来,他差点就要泄了气,幸好白十二已经听明白了,并且接过了话头:“啊,我懂了,你不必多说,公羊大人,我明白。”

      她真的明白?公羊大人抬手用袖子擦了擦汗。已经是秋天了,他确信自己这汗不是因为热才出的。

      白十二挺直了脊背,用比刚才郑重得多的语气向公羊确认:“她不想去,是吗?”

      是的,她不想去,但她认命了,她准备去,我实在不忍心看到她如此踏入悬崖,所以——这一番话,公羊大人是不敢说的。

      他一言不发地点点头,回答了白十二的“她不想去”,然后仅提出了一个请求:“公主,劳烦您探探太子殿下的口风,看看此事有没有商量的余地……”

      公羊大人停住了,又开始绞尽脑汁地想如何表达自己的感谢,不过白十二再次剥夺了他把话说完的机会:“这个忙我会帮的,公羊大人,你不必担心。”

      想了想,白十二又补上一句安慰:“我看八成是有商量的余地的,楠儿和她父皇不一样,从来就不信算卜之术,虽然近日她忽然对这些来了兴趣,但我看只是一时的兴趣,真要给她一个通算卜的谋臣,她说不定还嫌烦呐。等我过几天找机会和她聊聊,有了转机,我就派人捎信去府上。”

      明知道这是宽慰自己的话,但公羊大人还是安心了许多,他千恩万谢地从倚竹楼退出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在离宫门不远的地方,公羊大人被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给叫住了。他不解地看着对方,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个人——也不记得宫中有这个人。

      “我是受太子之邀,来参加聚贤大会的。”这个自称姚子书的年轻人看上去五大三粗,说起话来倒是彬彬有礼的,“之前听人说,着此宽大白袍的便是公羊大人,特来打个招呼——幸会,幸会。前几日我还听太子殿下问起你呢。”

      公羊大人心里咯噔一下,也没顾上什么礼数,骇然追问:“太子殿下……问起我?问起公羊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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