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章七 路 ...
-
有时可怖的难熬的,也许并非剧烈的痛楚,而是明知痛楚将来却还未来的等待。
因为在等待中,还有希望,还有侥幸,于是那未知的痛楚,就愈发显得沉重起来。
铃声一点点地逼近,远处也随之出现了暗色的影。苏慕二人心里的一根弦,越绷越紧,越绷越紧,临到那影子终于在视野中清晰起来,绷到了极值,却啪的一声,断了。
“这是?”心里如使足了劲却打了一记空拳,慕轻寒也不由得怔忡起来。
“怎么就没想到,操控僵尸的是芦笙,又哪来的铃声。”苏白苦笑道,“只是这种地方,怎么会有赶尸人?”
随着铃声来的,也是尸体,却非教人胆寒的与大群僵尸。只见一个红衣的赶尸人渐渐走近,手里拿了个银铃,正有一下没一下懒洋洋地晃着,身后一排面贴符纸头戴高帽的尸体,由草绳相连,六七尺一个,恍恍惚惚地跟着那赶尸人向前走。
苏慕二人俱是苦笑。岭南湘西一带,常见这般的赶尸人,手执摄魂铃,领了一排尸体走夜路,为的是把客死异乡的人送回原籍去。这一带的本地人听见摄魂铃的声音,便知晓是赶尸人来了,闭门不出,拴好家畜,让赶尸人通行。这风俗苏慕二人岂能不知,不过僵尸的凶狠历历在目,一时间竟没想到罢了。
只是这赶尸人也委实诡异。寻常赶尸人总是一副打扮,一双草鞋,一身青布长衫,一顶青布帽,腰间还系一条黑色腰带,手里一面阴锣,一枚摄魂铃,从不更换。眼前这人,却一身红衣似火,披散着头发,只拿一枚银铃,还满脸散漫神色。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人走在随处可见碎石的荒野上,竟赤着一双脚,走得悠然自得。
赶尸人摇晃着铃铛,慢慢走近了。看清他面容,二人又均是一怔。只见这人身量高挑,胸部平坦,显是个男人,却皮肤白皙,生得一副妖娆模样,尤一双凤眼,轻轻一个眼波流转,便见万千风情。
别说苏白,饶是见识颇广的慕轻寒,也不禁一时呆立,不知作何反应。
赶尸人越走越近,及到二人面前,停了脚步。身后十几具尸体也随他停下,却是迟钝异常,第一具停了,第二具便撞了上去,第三具也撞向第二具,依此类推,一堆尸体全撞在一块,所幸没倒,只是挤作一堆,高帽歪斜,模样甚是滑稽。
慕轻寒只是听说过赶尸一说,倒没怎么反应,亲眼见过赶尸的苏白却是目瞪口呆。赶尸是要封了尸体的三魂七魄,再由赶尸人施了三十六功才能行走归家,一个差池便难成功,哪有这等撞法?
赶尸人看了二人一眼,又扫了眼地上的十七具僵尸,不禁把一对形状姣好的眉毛拧了起来,对着苏慕二人冷哼道:“闲得没事三更半夜挡着路?没见老子走脚么?”
走脚是这一带俗语,指的便是赶尸。这么个形貌妖娆的人说话如此粗俗,教人有些难以接受。更教苏白奇怪的却是他说的话,做赶尸人这行,出师前必要学会三十六功,一是站立功,二是行走功,三便是转弯功。这人干吗宁可犯走脚大忌,让一群尸体撞得七零八落,也不转弯绕开?
苏白伸手本想摸摸鼻子,才意识到脸上罩着面纱,只好讪讪地放下手,一边让路一边对那赶尸人说:“抱歉,只是一时没想到是走脚。”
那赶尸人见让开了路,却也不急着走,凤眼一挑:“这个时候,不是走脚又是什么?”
“时候没错,地方却不对。”慕轻寒沉声道,“兄台还是莫要再往下走了,此处危险,一个不小心,便会丢了性命。”
赶尸人水袖长至及地,懒懒地抬起手,现出一双优雅修长的手。
“笑话。”他一边端详自己的指甲,一边道,“老子来雾溪走脚多少趟,怎地半点能伤到老子的物事也没见着?”
“这几日,附近不太平。”苏白指指地上的僵尸,“镇子里已经没有活物了,到处是大堆的僵尸,白日还好说,走脚是赶夜路的,着实危险。”
那赶尸人闻言,目光终于从指甲上挪开,在二人之间溜了个弯:“到处?”他咬的并非僵尸,却是到处二字。
苏白点点头。
“行尸?”
“是。”
赶尸人怪异地一笑,一甩水袖。这人穿的衣服远看只是大片火红,细看却是仿古的绕襟深衣,宽大的水袖一甩,翻出内里细碎的暗色花纹,在苏慕二人眼前一晃而过。
赶尸人这如唱戏般的一甩袖,却只是为了把手负在背后。他略微抬了下巴,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怪道今日迷瘴换了阵眼,还到处是讨厌的腐味儿。不过,要困住老子,还欠着点道行。”
苏慕二人对望一眼,均是讶异。按这赶尸人口气,却是知道不少。
慕轻寒上前一步,抱拳道:“兄台可是知道些什么?劳烦相告。”
说话是一向的简洁风格,赶尸人却不吃他那一套,翻了个白眼,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兄台兄台,老子无亲无眷,哪来的兄弟?哦,是了,你莫不是我家失散多年的老二?”
慕轻寒一滞。行走江湖,遭人辱骂是常事,比这难听得多的多了去,他早已有了充耳不闻的本事。只是慕轻寒对女子向来礼让,与苏白共处不久,经历却不少,更是对这清清淡淡的女子生出几分难以言说的好感来,这人却在姑娘家面前说这等混账话,不由得凭空冒出一股怒火。终是多年好修养,才生生把怒气咽了回去。一旁苏白却哪壶不开提哪壶,好奇道:“为何是老二?”
赶尸人哈哈大笑:“这小子看着就比老子小,他不是我的老二,难不成我还是他家老二?”
苏白依旧不甚明白,还待要问,却被慕轻寒截住了话头。
“别打岔——你究竟是谁?”
赶尸人一脸惫懒,伸出一根小指,塞进耳朵孔里转了转:“你问老子?”
“是。”见到他那神态,慕轻寒脑中忽然闪过赵自酌半挂在马上的散漫样子,不由得没了一点脾气。
若是他,会怎么回答?
谁问老子了?我老子在京城呢!老子在问你!
慕轻寒暗自一哂,共事一载有余,他早习惯了赵自酌这等说话。只是如今,秦大人的温厚,赵自酌的惫懒,赫连的神采飞扬,犹历历在目,却不知他们身处何方……
正自出神,却听赶尸人开口答话。慕轻寒不由得自嘲,挂念也不顶事,什么时候了,竟还有工夫发呆。
赶尸人答的话却非慕轻寒所闻。他目光在二人身上溜过一圈,诡秘笑道:“若没猜错,你们两个,一个是苏家小辈,一个是官家的人,是也不是?”
苏白倒没多惊讶,慕轻寒却又是脸色一沉:“你如何知道?”
“我不只知道这些。”赶尸人又是一笑,笑得那妖娆面容也平添上几分阴森来,“我还知道,你们没头苍蝇般地转悠,还惹上这些僵尸,是想找不归路是不是?”
苏慕二人沉默以对。
赶尸人不以为意,自顾自说着:“可是如何也走不出去。原本迷瘴的眼便是不归路,所以只要不偏离正道,也就不会迷途。只是如今瘴眼不知道变成什么瞎鸡猫子玩意儿,连不归路都掩藏在迷瘴里了,对不对?”
“你既对苏家迷瘴如此熟悉,又知晓瘴眼变了,为何还要继续走,平白迷失方向?”苏白终还是忍不住,复又问道。
“你也知道,老子熟悉你们家这个破迷瘴。”赶尸人颇有孔雀风范地扬了扬头,“你觉得老子会有这么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么?”
这满口俚语的妖娆男人口中忽然蹦出一句半文半白的话来,显得很是好笑。然而无论是苏白还是慕轻寒,都没有发笑。
“你,你是说……”苏白的声音显然可以算的上惊喜了,“你会走这迷瘴?”
“不会。”干脆利落。
苏白陡然叫人泼了一盆冷水,干巴巴地道:“那你……”
赶尸人显然是很享受戏弄苏白的感觉,露出一个戏谑的笑:“不会走,难不成就走不出去么?”
苏白看了一眼一直保持沉默的慕轻寒,终于还是决定学学他。
“你知道赶尸要学什么吗?”赶尸人却不依不饶,非要有人接茬才说得下去。
“三十六功。”苏白轻叹一声,答道,“站立功,行走功,转弯功……”
“没错。你又知不知道三十六功都是用来干嘛的?”
苏白讶异地看了他一眼:“自然是站立功让尸体站立,行走功让尸体行走,转弯功让尸体会自己转弯……”
说了几句,苏白忽然顿住:“难不成……”
“丫头还算聪明。”赶尸人又是一甩袖,“老子不知道怎么走迷瘴,还不知道不归路是条分毫不弯的直路不成?老子带着一排尸体上了不归路,只要不用转弯功,尸体就只能直直地走,还怕到不了镇子进不了山?”
赶尸人转向慕轻寒,笑得那叫一个妖娆又骄傲:“你不是问老子是谁?老子现在就告诉你——老子就是那能带你们走出迷瘴的大恩人。如何,恩人恩人,叫声来听听?”
======================
天空渐渐翻出一片鱼肚白,把恼人的夜色渐渐蚕食干净。苏白看看天边,心知太阳快要升起,不由得心下稍安。
目光一转,落在一旁的慕轻寒身上,苏白不由得微微皱眉。这人委实太不把自己的身子放在心上,几经劝说,才终于睡下。为了不偏离道路,只得在旷野上歇息,也寻不到岩堆水潭,若过会儿被日光晃醒了,一定不肯再睡。
她四下看看,想到之前给他盖身子的那块破布留在了岩堆里,犹豫了一下,见自己扯破了的衣摆还算干净,便干脆撕了一块下来,露出里头同是黑色的里衣、
苏白把撕下的黑布抖了抖,铺展了些,小心翼翼地盖在慕轻寒头上。顿了顿,见慕轻寒未曾醒转,才松了口气。
“啧啧,啧啧。”身后忽有声音传来,“老子活了这许多年,也没找到个会因为怕老子睡不安稳特地找块布来帮我盖上的人。这小子还未及弱冠吧?啧啧,当真好运。”
苏白不羞不恼,淡淡应道:“出门在外互相帮着些,是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那倒是老子交友不慎了。”那人说话永远像刚睡醒,朦朦胧胧,却不知怎么就带着些妖冶。
苏白是向来温和的,说话给人留三分余地,此时一转眼看见那人妖妖的模样,却不由得嘀咕了一句:“名字也起得不慎……”
“怎么着?”那人一挑眉,又流出几分妩媚来。这倒还全因着那对眉,明明未修未描,却是齐整的两道柳叶,配着那对凤眼,平白教人生妒。苏白暗道此人幸为男子,若是女子,真是妲己转世,一大祸水。
“怎么着?老子名字有什么不慎了?楚、绿、腰——多有意境的名字。”那人哼声说道。
苏白不由得笑了出来:“确是好名字,尽显妖娆。”
哪知楚绿腰不生气,满意地点点头:“说得好。如此好名,也就只有我这般人才配得了。”
苏白暗笑,细一想,却也当真如此。绿腰绿腰,若不叫这等冶艳中带点含蓄的名儿,也白白糟蹋了这天生风情。
一时间二人都没再说话。太阳一点点露出脸来,旷野之上,一人头盖黑布刚刚睡着,另两人一个虽全身破烂,却依旧裹得密不透风,一个赤足散发,后头还直直排了一列的尸体。如此景观,任谁都觉得诡异之极。
可是苏白心里,却前所未有地宁静。
她仰头看天,日光刺得她微微缩了一下。
明天如何,后天如何,是否还能活着,谁也不知道。
然而有人陪在身边,一起面对,这就够了。
纵然能分担的忧虑,不多,能分享的喜悦,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