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壹、云前 ...
-
[1]
我拿着父亲郑重托付给我的信，到达了京都。
随着叮当晃了一路的铃声渐渐消散，牛车在弈先生的府邸前缓缓停下。说是“府邸”也不尽然，弈先生的住处只是位于京郊的一椽茅屋。
我掀开车帘，迎着京的朝阳，背上了自己的棋盘。那也是我唯一的、全部的家当。
和燥热的九州不同，京的阳光给我一种格外优柔的感觉。
我甚至不正经地想到，在这里学艺十年，等我再回九州，一定会成为我们本地最白皙的女子。
“天下第一的棋师啊……”
我蹒跚地爬下牛车，站在那间甚至没有门牌的陋屋前喃喃道。
眼前摇摇欲坠的矮小草屋，比起我家曾经气派的棋馆，只能说是凄凉非常。而且这里地处深山，即便是真心求学的棋师，恐怕也很难受得了这片穷山恶水。
这里罕有人烟不说，更是遍地蛇虫。我来的路上，听附近的农人说，山里还有会吃人的妖怪。
能这样专心于棋道的大家，全天下恐怕也只有弈先生一人吧。
[2]
但弈先生的茅屋中，却不断传出喧闹之声。
我正纠结着要不要进去，门帘被人从内骂骂咧咧地踢开了。出来的是一群官吏打扮的男人。
为首的一人不屑地瞟着我，咕哝不停的嘴里轻蔑地吐出一个词。
“乡巴佬。”
他同行的小吏们当即起哄地笑了起来，吵吵嚷嚷的声音里隐约传出一些低声的交谈，正是对我的肤色和衣着的品头论足。
他又瞧了我一眼，黑色的眼睛专盯着我的腿。
“还是个瘸子。”
我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草屋的门帘再次被掀开了。那群官吏似乎也突然安静了一些，低着头的我只听到一个男人清朗的声音。
“十日后的对弈，在下必定会赴约。这里是我私人的住处，诸君为安井大人所传达之旨意，我已收到，若无其他要事，烦请尽速离去。”
官吏们交头接耳一阵，很快就离开了。
听着他们远去的脚步声，我放松了手臂绷紧的肌肉。同样松懈下来的，还有微弓的腰，以及手指间蓄势待发的棋子。
我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外袍，但这个可笑的动作并不能遮住我的残腿。
[3]
我的手心残余着刚才留下的汗意。
“你就是云前小姐吧？”
我感觉后脊一激灵，下意识“嗯”了一声，并很自然地望向声源处。
男人维持着半掀开竹帘的动作，寡淡的面容在阳光下白得透明，同样是下意识地，我觉得他的眼睛渊博而智慧。
我又下意识藏起了自己才被嘲笑过的那条腿。
“毋须紧张。”他完全掀开了竹帘，用很优雅贵气的姿态走出来，连嘴唇一张一合的样子都十分端庄，“我是弈，以前同你父亲很要好，我们一起下过棋。”
那个高瘦的男人完全站在了日光中，披着乌黑的长发，肤色像最上等的白玉。
看上去，也太年轻了……
“有什么问题么？”弈先生微微挑眉。
在他的注视中，我心里的想法脱口而出，“您比我想象中要年轻多了，几乎不敢相信您曾和父亲对弈……”
说到这里，我才意识到不对，赶忙收住了声。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虽然弈先生的脸看上去依旧那么不近人情，他的眼睛里却极快地掠过一丝笑意。
大概是因为我的窘态的确滑稽。
“之前就听你的父亲来信说，他给独女起名云子。”弈先生突然说。
我疑惑地望着他。
“很好的名字。还听说你自小痴迷棋道，的确是个很适合你的名字。”弈先生眯了眯眼睛，似乎是在笑，“别傻站在外面，进来吧。”
他向我伸出一只手。
他素色的长袍下露出一截纤长的手腕，仍然是白得一尘不染的肤色。那双常年触摸棋子的手看上去还有点秀气，透着山林里的松脂味。
我犹疑片刻，郑重其事地将自己下棋的那只手搭在他手上。
[4]
弈先生很快读完了父亲临终前交给我的信。
“唉……”
他放下绢纸，长长地叹息着。随后，他看向我，那双眼睛里却没有我近日来见惯的同情。当然，更没有落井下石者的鄙夷。
“你们家的事情我已经大概了解了。所以，你是下定决心要到我这里学习棋艺的么？”弈先生的眼神平静又严肃。
“是的，先生。”为了以棋手的身份，堂堂正正地用对弈赢回我们家的棋馆。
我肯定万分地回望着他。
弈先生却伸手阻止了我俯身下拜的动作。
最近的变故太多，加上背井离乡，我的心态也变得异常敏感。我激动地说道：“难道先生也和那些迂腐的人一样，认为女子不能下棋？”
他楞了一下，皱着眉，慢慢摇了摇头。
“我一直把收徒当做一件慎之又慎的事情。”
弈先生拿起他的纸扇，用叠起的扇子敲了敲我的额头。我忽然有种他在敲木鱼的错觉。
“即使你的父亲是我的挚友，我也不能就这样简单收你为徒。接下来的十天，我会给你一些考验，假如你能通过，我就正式收你为徒，将毕生的棋艺传授给你。”弈先生说。
跪坐的我攥紧了自己腿上的衣料。
弈先生看着我的样子，终于第一次露出明显的笑意。
“同样地，这十天也可以当做你对我考察期，看得出来，你并不完全认可我‘第一棋手’的身份。刚刚的那群官员你也看到了，十日后，我有一场‘十人对弈’，据说对方邀请了十名当世顶尖的棋手与我轮番对弈。假如你也认可我当你的师父，我就把‘十人对弈’的棋局当做教给你的第一课。”
[5]
弈先生是自矜的。
在失去左腿前，我也同他那样。当然，我的骄傲只针对我曾经的武力。
我曾梦想成为九州第一、乃至日本第一的棋手，与此同时，以骁勇的武者之名震撼天下。
说老实话，实现梦想这件事与性别无关，我并非有意挑战纲常，我也赞美如我母亲那般殷勤持家的女性，只是我本人不愿如此。
但武者的志向，已经在我被打断左腿时完全破灭。
在真正见识弈先生的棋艺前，我甚至将这个天下第一的棋师视作必须超越的对手。
“云前？”
耳边忽然传来弈先生的声音。
“……实在抱歉，我走神了。”
匆匆落下一子，我低下头，恨不得把自己埋进眼前的棋盘里。反正也不可能赢弈先生半子，哪怕全神思考，我的棋在他面前也不值一提。
在短短的一个时辰里，我已经输给他五局，下的都是快棋。他比我往日最崇拜的父亲还强大。
弈先生良久才落了手中的那枚棋子，动作很轻，但回响清脆。
“你在想远方的家人？”
“没有。”我很快否认，“母亲在父亲仙去时，已经追随他离开了。我如今了无牵挂。”
他一言不发，只是用折扇敲了敲我的头。我被迫抬头，看他想做什么。
“别……咳咳，原来没有哭啊。”弈先生仔细地观察完我的脸，很快又摆出棋盘前不讲情面的样子，“那就屏除杂念，落子吧。”
[6]
以上是我在弈先生家第一天的见闻。
由于弈先生只有一张小床以供休息，当夜，在我的要求下，他忧心忡忡地将我带到了他家门口的那棵古松下。
“真的没问题么？”他紧蹙眉头。
“没关系，为了习武，我以前常在深山修行，都是在树上睡觉的。”
我暗暗蓄力，企图直接跳上松树，但被残腿所拖累，差点没有保持好平衡。所幸弈先生适时扶了我一把，我狼狈地爬上了树。
“真担心你这样会影响松树的生长。”
我望着弈先生那张光风霁月的脸，一时心情复杂。
……难怪弈先生到现在都没有妻室。
作者有话说第1章 壹、云前
，还差 